第13章 章十三临江崩坏
赌约的内容确实如他所言的那样简单,只不过需要揽芳去散播一则消息——她,揽芳神女,效法女娲,抟土造人,并自愿献出一半神力为城中部分人改骨塑形,而代价是,她元气大损,今后恐无法再为城中人施展术法满足愿望了。而他的要求是,在一年之内,揽芳不得动用神力为临江城中人施法。
对此,揽芳毫无疑义。
事实上,当时的揽芳很单纯,虽然她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但她根本不明白何为人心险恶,她觉得自己所见即真实,这么久了,她所经历的唯一一件令她感到挫败的事也不过是与青木那段失败的感情。而对于人心,她一直认为所有人都像她一般,喜怒哀乐尽在颜。这么看起来,当时的她,那强悍神力外壳下包裹的,不过是颗孩子般单纯的心。因而她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闲时无聊的小小赌约,她也不觉得自己会输,毕竟她对她的信徒们很有信心。因而她很快便按照那声音的指引散播她神力不济的言论。
她施法在城中人的梦里现身,告诉他们自己恐怕以后无法为他们施法圆梦了,在人们尚未反应过来便身形淡去。
第二日,城中人醒来,他们惊疑不定,还以为这是自己的臆想,结果发现自己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是一脸惊异……他们交流一番后便不得不得出这么一个令人不太愉快的沉重结论——揽芳娘娘昨夜确实为他们托梦了,也就是说,未来,他们即将失去他们的神明的庇佑。
这真是一个很悲伤的结论。
这一下,城中人都慌了,因为他们已然习惯了揽芳的庇佑,习惯了有什么家长里短、大事小情都前往揽芳殿拜一拜,习惯了无论出了什么事无论想达成什么愿望都来找揽芳娘娘,不管是否能实现,但至少他们有人实现过,他们知道还有这样以为神明在默默保护他们,这样他们就有了底气,有了盼头。
可有一天,他们突然被告知自己所拜的神明管不了他们了,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便只能依靠自己,这无异于告诉一个一直被父母遮风挡雨的、不曾历经艰难险阻的的小孩子:从今以后,路要自己走,苦要自己吃,一切都要靠自己,你的父母再也不会管你了,任由你自生自灭去吧。
那么,他们会怎么做呢?
最初,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在揽芳殿跪拜神明,殿里位置不够没有关系,大殿外还可以接着跪,一时间堪称万人空巷,万民请愿,千百年来,揽芳殿还是第一次有如此盛况。他们苦苦哀求着神女不要抛弃他们,哀求着让神女收回神力,哪怕他们不要这改骨塑形也罢,只要神女还在,只要神女还有神力可以庇佑他们,他们真的就知足了。无论男女老幼,他们都来此跪拜,有的甚至泪如雨下,哭诉着对神女的不舍,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一个人哽咽,那么便有一群人受到他的感染痛哭流涕。于是他们一个个的哭出了声,哀号遍野,这要是让不明真相的人见了还以为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去世了。
作为临江城的守护神,揽芳自然能感受到她的信徒的悲伤、惶恐与无助,她听着从临江城中传来的阵阵哀号与哭泣,坐立难安,忍不住想要前去安抚他们,哪怕……哪怕是将实情告诉他们也无妨,反正她根本无法接受她的信徒在那里悲伤难抑,痛哭流涕,而她却为了那个可笑的赌约而在此静观其变。
“怎么?你要走?”那道声音又出现在揽芳的脑海中,带着些阴森森的低哑。
“对,我要走!难道我不应该走吗?”揽芳反问道,“我的信徒还在那里痛苦不堪,而我,作为他们的守护神,却呆在这里对他们不闻不问?”
“你现在去又有什么用呢?”那道声音不紧不慢,“你已经告诉了他们你没了一半神力,现在呢?刚过了不到一日的光景,难道你就要同他们说,我没事,我好得很,昨天晚上是骗你们的,我只是跟一个不知来路的魔打了个赌,就想看看你们对我是否忠诚?”
“你猜,他们会怎么想?”他轻声道,带着点隐约的笑意。
“我……”揽芳急匆匆的脚步一顿,她有些迟疑地停下了步子。
“或者,你还有另一种选择,”他又道,“你大可以编个谎话,告诉他们,由于种种原因你已经恢复了,从头到尾不提我们的赌约,只道你的那一半神力还在,以后你便可以继续庇护他们了。”
“嗯,这个办法似乎很好啊,你的信徒又会像曾经那般供奉着你,你也不必在此处忧心忡忡了,”他似乎很高兴,声音里带着喜悦,但很快那情绪又渐渐消散了下去,“只是,神女殿下,这么做的话,你就欺骗了你的信徒,也违背了你我的诺言。”
“我倒是没关系,反正我们魔族也不怎么不看重这个,谎话连篇,背信弃义……这些对于我们来讲是家常便饭。若是换了我,我就这么做。”
“可是你呢?你不一样。你可是冰清玉洁的神女啊!神明不都是自诩高洁傲岸,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高风亮节到令我们魔族难以望其项背的吗?你们最不屑的不就是出尔反尔之辈吗?”他有些激动,声音拔高,随后又落了下去,堪称温柔地对揽芳道:
“神女殿下,这么做,你过得去自己那道坎吗?”
“要是过不去的话,可是离入魔不远了呦!”
揽芳闻言,身形颤了颤,随后脱力地倚靠着一颗树滑坐在地,像是放弃抵抗终于屈服了一般闭了闭眼,然后睁开,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事到如今,她终于开始后悔,开始觉察出,魔就是魔,不管他的言语有多么具有欺骗性,其本质始终是不怀好意。但她已经不小心上了贼船,把自己弄得进退维谷,想下也下不来。惟今之计,只有听从他的话继续赌约这一条路可走。
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如此的想念青木,想让他赶快回来,告诉她到底应该怎么办。但迫切的想念过后,她又不那么想让他回来了,因为她有些担心青木会知道她这么蠢,竟同魔做了这么可笑的赌约,堂堂神女还落得个受其钳制的下场。
带着这么纠结又难过的心情,她接着观望着她的信徒受苦。可渐渐的,她发现他们变了,他们不再哭了,而是,换了一种情绪。
愤怒。
整座城的愤怒。
当他们发现自己痛哭流涕根本不能解决任何事,发现无论他们哭号得多么凄惨、祈祷得多么虔诚,他们的神女连分毫的回应都没有,甚至在那之后从未露面后,他们便绝望了,认为自己已经被遗弃了。
而人在绝望之下,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
最开始,只是有少数人在心里偷偷地抱怨:
“这神女做事也太不计后果了吧,闲的没事干弄什么改骨塑形,我们又没有要求她这么做,瞎充什么滥好人?”
当第一个人忍不住出声抱怨后,其他人虽然在口上道“别乱说”,但心里已经在暗暗嘀咕了:
“就是啊,又不是我们要求的,她瞎搞什么?”
凡事有一便会有二,渐渐地大家都开始小声地抱怨起了神女——反正她神力也不济了,怎么着都是他们自生自灭,还不如痛快痛快嘴,过个嘴瘾。
不久之后,这抱怨声变大,他们开始不满足于抱怨,开始谩骂、诅咒,把一切能想到的恶毒的词汇用在他们曾经虔心供奉的神女的身上,在这种时候,他们觉得骂得越恶毒越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狠狠出一口恶气。他们甚至有人恶意揣测神女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要他们了,所谓的神力不济只是个托词,真正的神女早已抛弃他们到天上享乐了,她只顾着自己,根本不顾他们的死活,她就不配当神女!
但凡要是有些有良知的人试图为神女辩解时,便会遭到一群人的攻讦,他们将这样的人批得体无完肤,认为这些人背叛了他们,叫嚣着让他们滚出临江城,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人不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很多人不敢为揽芳说话,他们知道其他人的做法是错误的,但他们为了保全自己与家人,不得不三缄其口。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时候,当一个群体的情绪达到顶峰时,个人的声音便会被淹没,哪怕他们说的是对的。
渐渐地,临江城的人们又不满足于口头上的谩骂了,他们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来表达他们的愤怒,好让那该死的神女瞧一瞧,他们也不是好惹的!
于是有人提议,要不我们将揽芳殿推倒吧!反正她也不管我们了,我们又何必为她留着那么多大殿供奉着她?
这个提议一出来,简直一呼百应,大家纷纷表示赞同。于是都回去拿铁锹、铲子等工具,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到了他们曾经进进出出了那么多次的揽芳殿。
虽然在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总有胆大的人身先士卒,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像是举世无双的英雄,百战百胜的将军,
——看,我连神殿都敢拆!多么了不起!
于是,大家纷纷不再犹豫,你一铲,我一锹的,将陪伴了临江城千百年的揽芳殿统统拆除。
于是,揽芳娘娘的塑像犹带悲悯,轰然倒塌。
像是信仰的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