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维是褊心，是以为刺
“幽儿姑娘，到你了。”乌凡唤了两次，面前的人只顾倚手长思，没有反应，不由伸手过去晃了晃。
小幽回过神，指间的棋子吧嗒落下来，她看了一眼棋盘，再去寻找时，却辨不出哪个是刚掉落的。
“我……”
“幽儿姑娘有心事？”
小幽别开视线，勉强笑道：“无事。对不起，我今晚有些乏了。”看了一眼棋盘，“这局算你赢了。”
乌凡辨了眼她的神色，开口道：“这几晚与仙子对弈，时常见你神思忧虑，我想，仙子若是有什么苦处，不妨和我说说，我即便不像帝神那般法力高强，也愿倾心帮助仙子。”
小幽目光转向窗外，与之遥遥相对的宜云堂是帝神和乌乐的居处，那一晚过后，殿堂外多了很多守卫的士兵，而且元同一直在那守着，每次她一出现，便直接被拦了回去。
昨天下午她借口去找桑安，本来都快进去了，结果桑安正巧从外头哭着走回……看她心情那么差，再去打扰也忒不识趣，只好无功而返。
乌凡见她视线定在那个方向迟迟不转回，温和一笑，道：“仙子是不是担心桑安姑娘？”
“她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大发了一场脾气。据说是她和百里将军传信，久久收不到回音，原以为是对方出了事，直到叶剑师传了封信回来，命她不要干扰他。这位大小姐脾气比我乌缇姐姐不遑多让，差点把院子掀翻了。还是……”
“还是什么？”
“相隔不远就是长明帝神的寝殿，元亮上仙见状出面平息了。不过，帝神倒像是毫不在意，还说……”
“说什么？”小幽眨了眨眼睛。
“还说看看也无妨。”
小幽愣了一愣，帝神什么时候这么爱看热闹了？早知道她就留在那儿安慰桑安了。她问道：“帝神不是事务繁忙吗？”
“这阵子仙山守得水泄不通，即便有妖也绝不敢再冒犯了，荒域的事短时间难有眉目，乌乐殿下派出去的天兵还没回来，事务……也难说算得上繁忙。”
小幽低头不语。所以他到底在忙什么？
乌凡在对面悄悄打量她，把棋子一颗颗收回盒子里，为小幽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说起来，帝神最近确实忙于一项事务。”
“什么事？”
乌凡手放在桌子上，笑了下道：“仙子有所不知。乐华仙士正在广发招帖，寻找附近仙山的美貌仙子，每日选出十名送到宜云堂去。”
“我知道啊，可这难道不是乌乐殿下让选的吗？”
乌凡一笑，“帝神把妖界事务全权交予我二哥，他最近是想观赏美人妙舞，只是一直没空。”
“那这些仙子是？”
乌凡咳了一声，“帝神每日轮流召见她们，具体做什么，像我这样的外人也无从得知。”
小幽呆呆地坐回椅子上，有片刻的时间脑子里是混乱的。她又看了眼窗外那座青瓦红檐的院落，在恍惚中，仿佛听到了丝竹曲音与调笑之乐。
在回过神来之前，她感觉自己好像看到帝神左拥右抱的情景。
“幽儿姑娘？”乌凡一连叫了两声。
小幽回过神，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脑子里被这些问题占据，这才发觉面前还有一人，干笑了一下，抓过茶杯连喝了两口，发觉自己手脚冰凉。她的心越来越沉，忽然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乌凡定定看着她，“你没事吧？”
“什么？哈，没事。”小幽站起身，踱了两个来回，见乌凡还站在原处，耐着性子道：“殿下，今日晚了，”压抑着熊熊怒火，“我有些乏了，大概难以奉陪，还请殿下见谅。”
“你真的没事吗？”
小幽大声笑道：“当然，我这不，好好的，哈，能有什么事。殿下放心，我们改日，改日。”
乌凡走后，小幽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她两手撑在桌上，指尖用力过度发白。
知人知面不知心。
简直人面兽心！
她攥了会儿拳头，正要一扫桌上的茶具，然而，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乌凡说在桑安大发雷霆时，帝神轻描淡写的那句——看看也无妨。
她收回手，闷坐回去。
有火不能发，又无计可施，简直难以想象，无法容忍。
她低头，余光扫到手腕上那个浅红的仙奴锁，以往并不觉得乍眼的图案，此时却觉十分耻辱兼丑陋。
图案中的灵力沉寂，能够感受到另一头的凉意。
在荒域下雨的那一晚，她曾盼望可以用它联系上长明帝神，那个时候手腕上的死寂和凉意令她多么害怕、焦灼。
眼下他在做什么，选妃？
她踢向桌脚，嘶——把自己踢疼了。
她闭眼忍过痛去，缓过神来，手腕上的仙奴锁越发刺眼，于是不满地搓来搓去，仿佛这样能把它消除一样。
“何事？”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仙山刚过了掌灯时分，下界仙域的灵气与气候相关，在风清月明之日，灵气会比平时增加许多，夜空也更加赏心悦目。
在这安静的晚上，小幽面对着难以应付的局面。
刚听到那两个字时，她以为自己是幻听了，直到手腕上又热了一下，那个低沉凉薄的声音再次响起，“何事？”
小幽抚着额头，好死不死的，搓一搓竟然把那一头唤醒了。
明明有一肚气要撒，临到嘴边却只凝成了两个字：“帝神？”
“嗯。”
小幽坐直了身子，简单的几个音节，几乎没有说什么有意义的话，就像明媚夜色中的微风吹过，却让她难以解释的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盼望已久的东西又回来了。
“你在做什么？”想象中的丝竹曲乐和欢声笑语并没有出现。
“看书。”
咦，这倒怪了。小幽托腮。
“我听说……帝神，最近……很忙。”
那一头传来钝响的动静，像是把书放下了，随后有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一连串噼里啪啦的书掉落的声音，“那又如何？”
“你真的召见了很多仙山的女子？”
“你在盘问本神？”
“不敢。”小幽看着自己的两只脚，下意识踢了下，“我只是在为帝神的清誉担忧。”
长明帝神这时像是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书，走到一处坐了下来，翻动书页的声音，“比起有人与新欢子时赏月、夜夜对弈，本神的清誉就不劳费心了。”
小幽愣了会儿，半晌，深吸了一口气，“乌凡殿下跟我讲了许多天界的规矩。”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后不会再忤逆帝神了。”
“好。”短短一个字在平淡中偏听出雷霆万钧之势。
小幽觉得他很不想搭理自己，胸口之前横溢的怒火一点点冷却，让她不觉生寒，这么不明不白的冷战让人窒息。
“帝神生气了吗？”她破釜沉舟道。
那头顿了顿，“啪”地合上书，“小幽，我记得之前与你打过一个赌，赌你能否让本神高兴。这个赌约现在依然作数，可惜到目前为止，你连本神到底是何心情都猜不出。”
“帝神一连几日闭门不见，我做错了什么？”
“乌凡没告诉你，在天界为奴要恪守哪些规矩？”
“我是为奴，可我也是个人，下界仙山最忌流言蜚语，帝神之前任由仙山的弟子们误会，为什么不解释？”
“本神的事，本神自然会承担责任，何需解释？”
“帝神不拘小节，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话一出口，小幽怔忡了一瞬。
她从未和他人提及自己的感受，这段时日的委屈和困惑在顷刻间拨开云雾。
她是觉得自己被人忽视了，可是类似的感受从来都不是第一次，从她小的时候父亲排斥的态度，到后来知道自己无法修习仙法，再到之后在天宫为奴的种种。可是她从来都是把委屈闷在心底，连祭司都极少倾诉，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回过神来，才发觉湿了眼眶。
长明帝神久久没有回应。
说出来又怎么样呢？她苦笑一下，不过是庸人自扰，贻笑大方。
她擦去滑落的眼泪，道了句“帝神安”便息了灵力。
窗外月已高升，人影渐息。仙山巡逻的弟子刚结束一轮夜巡。
她低头看着手腕，仙奴锁的图案跟了她许久，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的端详它。在河之洲时，仙庄的女子常在手上穿戴漂亮的手镯或是装饰，纤细的手腕上这些大小的装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布谷曾送给她一个浅绿色的玉镯，她戴了几次就放下了。
祭司生前，给她营造了一个平和安定的世界。千年来她寸步不离河之洲，即便她没有灵力，练不会仙法，即便父亲久不归家，祭司也让她相信一切都像是春天的花朵，美丽芬芳。
直到他猝然离世后，才发现事情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心想自己以前并不容易哭，最近不知怎么心性变了。她为仙奴，最起码不至于无处可去，说到头，也是从一个孤苦无依的境地换到另一个无地自容的境地。可是一想到要跟在帝神身边，心不知为何刺痛了一下。
她放下窗，缓缓躺下，安慰自己总归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