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我是你爹的叔公,哪里有跟你对嘴舌的道理,叫你爹娘来!”
“讲理连我都讲不过,何必劳动我爹娘?”
说不过,真说不过,有些狼狈的林叔公气急败坏,真跟秋后的蚱蜢似的蹦了起来。
林如海族兄们的眼中也露出狠意。
挡人财路,杀人父母,这女娃满身绫罗,听得是用上好的徽墨,顶尖的宣纸,随手送人好字帖,真是岂有此理!
这林如海做这么大官,可惜读书读傻了,将女儿教得千伶百俐有什么用。等林如海来了,他们必得告诉他做人的道理。
女娃子不必多疼,正经有个香火才行,不然百年后谁来供奉?
此女多用一分一离,将来嗣子不就要少用了?何况跟长辈还如此蛮横不敬,须得出手给她些教训。
叫她知道长幼尊卑,少逞口舌之利。
“臭丫头,看打!”
待要动手揍人,跟着的林家奴仆哪能忍?都护着黛玉,双方胳膊架着胳膊正欲动手——
夹道的门开了,林如海走了出来。
一群人顿时又分成两边,泾渭分明。
林如海远远地看见了正中间立着的黛玉。
这些人也看见了他,林府众人躬身行礼。
姑苏林家来人只看旁人也明悟了来者身份,不免有些尴尬。
林如海把他们挨个拿眼睛扫了一遍,众人都后退一步,他再低头去看黛玉。
今日黛玉难得穿了百蝶百花大红绉绸袄,配了缃色云鹤绫的裤子,颈上带了杂宝璎珞,腰间环佩齐全,强撑着气势并不对他蹲身。
但一见他,眼睛就红了一圈。
林如海已将各人神色收在眼底,心里业已明白了情形,脸上却看不出喜怒。他一把抱起黛玉,转向几个生面孔,语气平淡无波:“想做客的便留几日,不想做客的便走吧。”
接着竟不容姑苏族人多说一句,便抱着黛玉回正院去了。
林家众仆紧随其后,门户也不关了,上下都松弛了下来。
这是见真正主事的人回来才有的底气。
那林家族叔早想好了见到林如海要说什么,他得数落他大姑娘如何跋扈轻慢,如何不敬长辈,如何仗势欺人。
都被他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登时喉咙里跟长了烙铁似的,一个字吐不出来。
黛玉伏在林如海肩上,搂住他的脖子,也不嫌胡子扎耳朵。
林如海顺了顺黛玉的背。
父女俩谁都不说话,就这么依偎着默默进了上房。
上房里,白大夫来过,贾敏已吃过药了,药味却没散。
梅氏躲了出去,王氏要接林如海手里的黛玉,被林如海避开了。
黛玉哪儿也不去,伸手要够贾敏。
贾敏勉强一笑。
林如海将黛玉放在贾敏床边,黛玉定定地看着贾敏,问了一句。
“娘,我很乖的,我帮你教训了他们,你能不能不要去找弟弟?”
从前他夫妻二人骗她弟弟去仙山里治病了,黛玉不明白生死,就此便信了,只当病的狠了娘就要走了。
贾敏忍着哽在喉咙口的热泪点了点头。
白大夫来看过,说她七情不稳,体虚劳倦,如今肝火上炎,气逆致厥,务必保持心绪平和为要。
当时黛玉听见便问都谁惹了太太生气。
最近自然没有别人,正是在客院闹腾的那些人,婆子又说昨晚太太就因他们动过一次大恼。
黛玉早把要跟人“交朋友”的事情丢去脑后,擦干眼泪,挑平时不爱的富贵色热闹样衣裳,带齐男女家人,披挂上阵去了。
她想的很简单,他们气到了她母亲,她也让他们生气就好了。
何况她自觉其中也有自己几分不是,昨日太咄咄逼人了些,引得他们今日聒噪,扰她娘养病。
她还要更加咄咄逼人才好,最好能逼得他们老实回家,再吵不到人。
贾敏不让她去,说要等林如海回来。
黛玉却等不得,怕人在林如海回来前跑了。
客院通往正院的门封了,可是客院之所以叫客院,就是有对着街的门,方便客人外出时,不必回回跟主人家通报的。
她还不知道客人是不会走的,便是今天这样闹开了也不会走,强行撵走也可能再来。
她这个年岁,纵有一万个心眼子,到底没人教给她这些,于人心曲折所知有限,不知道这些人来她家是做什么的。
即使人家明着告诉她是要做林如海的儿子,却没人告诉她这是来抢家产吃绝户的。
贾敏满心想要生儿子,想要姬妾们生儿子,想她能有个兄弟帮衬她,不敢设想她独自一个长大的未来。
林如海原是一心要嫡子的,后来果然没有这个命,便歇了这个心,一头扎到朝廷最需要的地方,死心塌地要做这江山社稷的忠臣贤臣能臣干臣,博得个好名声。只愿他们夫妻百年后,用自己的名声给她庇护,不叫夫家肆意欺凌。
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人心的阴暗之处。
他们是早知道的,他们家最大的危机是后继无人。
但这种压力不需要让幼小体弱的女儿承担。
他们可以遮风挡雨,搭成一个“人”字,而她只要好好长大,做“人”下面的“玉”就好了。
全须全尾,全福全寿。
夫君全心全意,人生十全十美。
不想她也会将爹娘护在身后。
药里有安眠的成分,贾敏闲话几句,没多久就睡去了。
林如海抱着黛玉回她的东厢房。
厨上的人听闻黛玉“病了”,早备了粥食,如今已经过了晌午,父女俩便胡乱喝了一碗填肚子。
黛玉恹恹的,林如海也恹恹的。
黛玉想的是:“我娘说话一贯不算数的,以前她说弟弟会好,后来弟弟没有好,被神仙带走了。”
“她说自己没事,肯定也是骗人。”
林如海想的是:“原以为自己将妻女护的极好了,却是错的很了。”
枯坐无益,林如海便看贾敏的脉案。
黛玉则是出神回忆神仙那里有没有仙丹可换,吃一枚长生不老,从此百病不侵的,换给爹娘来吃。
之前心里只有书,书,书,要么就是白看神仙“课程”,对那间屋子和板子再多一点也没探索过,实在不该。
林如海颇能一心二用,看着脉案,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黛玉那些有的没的。
盖因贾敏倒在黛玉眼前,林如海恐此事存在黛玉心里做病,故意闲扯,叫她发散发散,说些近日的趣事。
趁机也理顺下思路。
原本万全之策,今日塌了一角。
若非族亲来家,贾敏骤然病倒,黛玉自去与人争执理论,他还不会如此警醒。
那些他们夫妻去后,那些未来所可能发生的不测,从未如此具现于眼前。
“爹爹!”黛玉叫了他一声,“脉案!”
林如海想的出神了,手上不觉用力,脉案快要叫他揉皱了,另一手的指甲在掌心留了一道白痕。
黛玉来吹他的手。
“呼呼,不怕不怕,痛痛飞走了”
林如海不禁笑了。
这是把她娘她乳母哄她的手段用来哄爹了。
当爹的自然是……非常受用。
便又装作手疼,让她多吹了一会儿。
林如海让女儿吹着手,心里却有一个决断,一时竟定不下来。
自儿子夭折,每每遇到妻女之事,他便游移优柔起来,不像在外果断进取。
只得低声问黛玉:“今日你怕不怕?”
黛玉嘴里说着“怕死了”,又满眼信任希冀问:“娘什么时候能好啊?”
林如海心中一痛,脉案看起来并不如何好,贾敏的肝肾都有不足,只是这话断不能告诉女儿。
林如海拿“快了”糊弄一下,连忙故作轻松挪转了话题:“那你便不怕他们吗?那都是你林家长辈。他们要打你呢!”
黛玉摇头,他们有什么好怕的?又没真打到她。
半晌道:“我若不对,自有爹娘教导,他们若要欺辱我,我也不怕的。”
林如海问;“怎么就不怕,他们比你高,比你壮实,先天就比你占理。”
黛玉道:“再怎么样,他们气倒了娘也没理,我为人子女,孝顺父母便是最大的理,旁人与我什么相干。”
又挺起小胸脯:“爹爹只哄我跟娘,不哄他们,可见他们也没理!”
林如海刮了刮黛玉的鼻子,真是,比鬼还精!
二人说着说着情绪渐渐好了起来。
林如海哄黛玉给自己打络子,自己悄然起身去了花厅,招来各处人等一一问话。
问清几日来的情形,便冷笑着叫请客人来。
这普天下再没有比黛玉再好的女儿了,也没有比贾敏更好的妻子了,那些胆敢对她们动坏心思的,自然要报偿一二。
才好杀鸡儆猴。
花厅里,林如海的“叔公”并两个族兄与林如海分主客落座。
林家这处宅子是他们一家搬入扬州前才装饰过的,一概是林如海的口味。
虽风格清逸,不用沉重的紫檀案几,更不用奢丽的绫罗椅搭,到底都是簇新的,清漆还发亮呢!
落在族人们眼里,也是十足的富贵气象。
好在,他们还知道藏着些来意,并不敢十足的露出贪意,仿佛之前与林府女公子间并无龃龉,专与林如海叙些姑苏旧人旧事。
林如海可忘不掉在客院门口他们看黛玉的眼神。
若非他养气功夫足,当时就要踹他们几脚。
何况与他们又有什么旧可叙呢?
这个所谓的“叔公”也好,所谓的族兄也好,他只有因父母之丧扶灵回乡时见过一两次,还都是远远地,面貌都记不清。
细究起来,他们正如黛玉说的,与他什么相干?
千里之外,长安都中。
最热闹的行院,大白天也是不开门的。
奇的是当红的头牌不在屋子里睡觉,反站在门口发呆。
她身后的门里,有两个男子一站一跪。
“哦,他们是这么说的?”
跪在地上的刀疤脸似是畏惧帘后的少年,只快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人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让刀疤脸捉摸不透。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香炉燃出一丝白烟在飘动。
片刻后,刀疤脸等得舌头都疼了,少年才有动静。
他拍了拍折扇。
刀疤脸如蒙大赦倒退着出了房间。
命令只是“再探”就好,这一家便是天大的富贵,他也实下不去手害人,真不知这等人家怎么就得被这位盯上。
屋里的少年人好像知道手下腹诽什么,半倚着窗,对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来。
登时灿若明珠,将门外的花魁衬得如瓦砾。
他轻声道:“谁家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