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鹿青崖在走廊上就接起了电话,只是心不在焉地用肩与耳朵夹着,回厨房去继续煎鸡蛋。
耳边的男声来自她至亲之人,这声音她听了三十年,却还是觉得刺耳,还没有锅里迸出来能把人烫伤的油声好听。
“昨天你妈在电视上看见你,想你想得都快哭了,你啥时候回老家看看我们?”
年近六十的中年男人在听筒中絮叨着。
鹿青崖将煎鸡蛋装进盘中,又淋好了酱油,要不是因为不会,她还能再用胡萝卜雕一朵花。折腾了半天,对面的人话都说累了,她微微皱起眉头,小声回答道:
“你就直接说吧,这次又要多少钱?”
电话那端的鹿文讪笑一下。只听这个笑声,她就能想象出他苍蝇似的搓手动作。从前每次回老家,家里人向她要钱时都是这副神态。
她老家在乡下,已经好多年没回去了。
当年填报志愿的时候,父母说她是个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的书,十八九岁正是最能生儿子的年纪,因此将她锁在屋里不叫她碰电脑。最后还是她自己翻出高墙,被杂草灌木将小腿划得血肉模糊,这才得以跑到镇子上,用网吧的电脑报了志愿。
大学第一年放假回家,父亲躺在炕上沉默吸烟,母亲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好好的媳妇不当,非出去当戏子。
后来虽然还有联系,但再也没回去过那间老屋。直到她主演《媚骨天成》一夜成名,才鼓起勇气又回去了一趟。这次,还没进村子就听见鞭炮声,父母领着亲戚们迎接,笑着说这孩子从小就有出息。
饭菜还没摆上桌,二姨四婶已经围上来,想让她给自家孩子在城里找份工作。
杂乱的片段走马灯似的掠过,她头疼地轻咳一声,听见父亲说道:
“那什么……就是你小弟该上高中了,我和你妈妈琢磨着,应该让他到镇上读书。我想找人托托关系,还得到镇上租房,但是今年秋天粮食歉收,咱家现在……你在听吗,娇花?”
贫穷落后的山村里,老鹿家第五代街溜子鹿文怎么可能起得出“鹿青崖”这种名字。无论是身份证还是户口本,抑或是初入大城市的她,都叫做鹿娇花。
当然现在不叫了。
父亲这点子心思她怎么能不知道,唤她原来的名字,一口一个你小弟、你妈妈,无非是借着血缘攀亲近罢了。
要送他们的儿子去镇上读书啊……鹿青崖想起自己大腿上的疤痕。填报志愿时木刺刮出来的伤,留下一道不到十厘米的伤,导致她初进影坛时很难找到戏拍,甚至夏天里连短裙短裤也不能穿。
这笔钱,她不想出。
但毕竟是亲生的父母,她并不想做没有爹娘的野孩子,因此决绝的拒绝仍有些说不出口。没有办法,只能沉默以对。
“娇花,你妈和我养大你小弟不容易啊,你说我俩都快六十岁了,就这么一个念想……”
父亲还在十分动情地说着,配上音乐就能上艺术人生收获一大把鼻涕眼泪。
她双唇紧抿,只是将手机退出通话页面,转移注意力地去看公司发来的微信。
虽然柳兰因不赞成她刻意去解释和朴一升的事,但董事会里的其他成员却不这么想。
要在节目里洗白一件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在自家主场的节目里。所以公司挑了一档综艺通告给她,估计最迟下午就要开始录制了。
接综艺的事,她没跟岳烟说。
装傻讹岳烟哄自己是件很好玩的事,她正在兴头上。要是被岳烟知道她接综艺,她的把戏岂不是翻车了?
微信里还在发一些注意事项,她一条条读着,耳畔父亲的声音还在回响。
正想找个话口结束通话,却忽然感觉肩上一疼——
“嘶……烟烟?”
她慌忙下意识挂断电话,捂着肩头回眸望去。
岳烟咬了她肩头一口,河豚似的气鼓鼓地站在她身后。不等她说什么,岳烟将在床尾找到的衣服往她怀里一扔说道:
“好好穿衣服。”
鹿青崖调动影后级别的表演,立刻恢复了麻药未退的降智状态,呆呆地回答道:
“我有好好穿衣服,不该露的都没露呀。”
“你该露的一样也没少露啊。”
岳烟无奈道。眼前的女人系着围裙,似乎是个贤妻良母,然而上半身只有一件内衣,马甲线的腰身与光洁的肩颈皆裸露在外,饱满白皙,让人联想起弹牙的口感。
鹿青崖只好套上衬衫,一边将鸡蛋和牛奶端到桌子上,一边委屈兮兮地小声问道:
“你咬我干嘛……”
岳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自己手臂上的牙痕。
被咬成这样,她气得有点无语,却又拿这个降智的女人无可奈何。方才数了一下,居然整整十二个牙印,合着你在我胳膊上召唤神兽呢?
见她快要炸毛了,鹿青崖咬唇垂眸嗫嚅道:
“我这不是害怕么……”
语气像是糯米胶吹起来的泡泡,软软的小小的,脆弱得一戳就破。
岳烟承认自己有被萌到,窜到一米八的怒气瞬间被打灭大半。怔怔地瞅了瞅她轻颤的眼睫,眼下积攒许久的硬气,悻悻地说道:
“下次不许了。”
话落,只见鹿青崖翘起鼻尖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
“下次你还要搂着我睡?”
上了这傻子的话套!岳烟这才反应过来。话都说出去了,该认还得认,只能窝囊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方才只咬了鹿青崖一下,她居然到现在仍唇齿留香。
不是身体乳的味道,大概是被茉莉香型的女士香烟浸染久了,从脂肉之下溢出的浅淡花香。
怪不得这女人如此软嫩,原来皮囊之下是一团香气在撑着。
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鹿青崖在电话里说的什么abo。如果鹿青崖真是个omega,就她身上这股曼妙的味道,发情的时候功能正常的alpha都会克制不住的吧。
身为a型血的岳烟嗅到一丝涩情的气息,赶紧闭上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她不想鹿青崖望窗口里一看,屋里全是黄色废料。
她庆幸了,庆幸自己当初没把小说写成abo。
要不然,若真是撞上鹿青崖这种omega,别说搞事业了,她的身子都得搭进去。
小女孩在神游呢,鹿青崖装作无意地瞥她一眼,不由得心中好笑。一晃神的功夫,玻璃杯里的牛奶不小心漾出来一滴,落在瓷白的桌面上。
素白的指尖将牛奶抹去,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蓦然间竟落入一双温热的唇……
鹿青崖愣住了,看着岳烟。
岳烟也愣住了,看着鹿青崖。
嘴里还叼着鹿青崖的半分指尖。
她有点失去克制,变得主动了呢,鹿青崖在心底笑道。面上故作娇羞地轻咳一声,偷眼瞧着岳烟慌张地松开嘴巴,眼神若无其事地四处飘荡,实际已经红了耳朵尖。
不坦诚的小孩,还怪可爱的。
岳烟像是被口水呛到了似的,欲盖弥彰地疯狂咳嗽了一阵,妄图免于开口说话的尴尬。咳得脸上涨红,她逃跑似的趿拉上鞋子,系着外衣扣子说道:
“我、我走了,公司还叫我去一趟呢……”
身后传来鹿青崖的声音:
“吃了早饭再走呀?特意给你热的牛奶,你还没喝呢!”
咂摸着从鹿青崖指上吮来的奶香,岳烟差点又被呛到,迭声喊道:
“喝过了已经喝过了!”
疯狗似的跑下别墅楼,刚转过楼角,就瞧见鹿青崖伏在二楼阳台上,笑眯眯地说道:
“原来你喜欢这样喝牛奶呀。下次再来,姐姐用指尖沾着喂你啊。”
憋了半天,岳烟回了句“多谢款待”,一溜烟似的跑了。
望着她的身影,鹿青崖浅浅一笑,将她碰过的指尖放在唇上。
很甜的奶香,但那杯牛奶没加糖,不会这么甜。
岳烟不是借故逃脱,她今天真的有事。一跑出别墅区,她就联系了助理,让助理开车来接她,直接去赶通告。
以芳华娱乐的人力资源来说,她这种级别的艺人是不会有专属助理的。明非影视则财大气粗,她一来就着手处理助理的事。柳兰因说给她找了个办事老练的,今天第一天碰面。
车牌号对应的车在岳烟面前停下,车窗摇下来,是个挺有少年气的男人。
“岳烟小姐,我是明非的萧衡,”他亮出自己的工作证,“柳总说,从此以后,就由我来负责您的商业事务。”
萧衡……岳烟眼前一亮,在小说原来的设定里,就是萧衡帮女主将档期通告安排得井井有条,女主没有后顾之忧,才得以大展身手。
本来以为剧情走向改变之后,不会再遇上他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坐在副驾驶上,听着萧衡沉稳地汇报着日程安排,她忽然想问一个问题。
原小说里,萧衡决定与女主共事,是因为女主对艺术的热爱和勤奋打动了他。
岳烟想问问眼前的萧衡,为何决意给自己当助理。
换句话说,她想听彩虹屁。
听了她的疑问,萧衡硬朗的唇线抿了一下,沉声说道:
“岳烟小姐要去录制的综艺,叫《戏游江山》。”
这好像有点答非所问哦,她等着萧衡的下文。果然,他眼神闪烁一下,语气诡异地回答道:
“那个综艺的何导……很帅,很强壮。”
好了,你不用说了。
岳烟讪讪地摸出手机,打算和别人聊天结束这个话题。刚打开屏幕,微信的提示音就响了一下。
是鹿青崖给她发了张图片,照的是泛着油光的光盘子,还有沾着牛奶残余的玻璃杯。
接着是一条文字:
【今天也有乖乖吃饭】
三十岁的女人,卖起萌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当时看着鹿青崖染着鲜奶的指尖,鬼使神差地就想尝尝味道。那个时候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只顾着尴尬了。现在回想起来,亲都亲过了,还不如多尝几口。
毕竟浸着鹿青崖体香的牛奶……太他娘的香了。
想起早上那通电话,岳烟发微信问道:
【谁那么早给你打电话?是家里有什么要紧事吗】
鹿青崖:【对,我爸叫我回老家一趟,下午就走】
岳烟:【那你注意安全,就你现在这样,让顾圆圆陪着你吧】
鹿青崖发了个小鹿点头的表情包。
到了综艺录制现场,工作人员都在忙着,总导演何思渺坐镇指挥,没空来迎接岳烟,派了个副导演过来。
寒暄几句后,岳烟从副导演手里拿到了剧本。
《戏游江山》,是一档演艺竞技类综艺节目。主要内容就是邀请已经有些名气的演员,分组参演知名剧目,并根据最后的展演效果打分,定期淘汰和补位。
既然是真人秀,那除了表面的竞技线之外,必然还有暗箱的剧本线。
岳烟的剧本还算讨喜。勇敢踹掉渣男之后,她自立自强,不做小女人,自力更生闯荡戏剧江湖。并且在这档节目中,她与“小三”有了交流的机会,相互理解……
不对,等会儿,原配为啥要理解小三?
她心说这啥狗血女德剧本,正吐槽着,又猛然想起这个“小三”……
忙着指挥调度的何思邈忽然眼神一定,挤出人群,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
岳烟也忍不住向那边看。
只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场外,车门打开,何思邈很绅士地将车上的人扶下来,微笑着说道:
“鹿老师,好久不见。”
鹿青崖笑了一下,抬起的视线无意间撞见岳烟,笑容逐渐凝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