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今天也是岳烟为自己苦痛的命运哐哐撞大墙的一天。
因为突如其来的热度,云若临时帮岳烟接了个串戏的角色。毕竟是中途空降的角色,节外生枝的戏份不宜过多,所以到了岳烟这里,只有差不多两个镜头。
一是她跪在地上乞讨,二是她乞讨挡了反派的路被踢死了。
这个角色用来体现反派的心狠手辣,因此最主要的就是突出一个惨字。到了剧组,导演就告诉岳烟,被反派一脚踢在身上后就摔下山坡,一路滚过各种粗粝的碎石和野草,最后停在一滩泥水里咽气。
岳烟本来都听傻了,等云若告诉她片酬的价格后,她认真地举着没几行的剧本发誓:放心吧我肯定好好拍!
女主可是岳烟最爱的女鹅,当年她辛辛苦苦用键盘敲出来的敬业人设,可不能在自己这里崩塌了。虽然剧本薄得可怜,但她仍然翻来覆去地在嘴里念叨着,一边在场地外打量着里头的布景,头脑中演示着自己的站位以及滚落的路线。
正在角落里背台词,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打招呼:
“这不是岳烟么?云先生说给我找个配戏的演员,没想到是你。”
这个声音……岳烟心里咯噔一下,回过头去,见到一张完全不想看到的脸。
那个把她一脚踢死的反派,是江凝佳饰演的。
虽然是反派,但江凝佳饰演的魔尊是个蛇蝎美人,人设的魅力与主角不相上下。如果岳烟是个足够八卦的人,她就会在搜到剧组官微后看见魔尊这个角色的呼声有多么高。
眼前的江凝佳穿着戏服,一身黑红暗金的霓裳,青丝半绾,眼角斜飞,暗红的唇色衬出杀伐决断的狠厉,只是似乎在气质上仍稍显不自然。
“岳烟,准备得怎么样了?”或许是她的错觉,江凝佳的表情相当亲切友善,“放心,我知道你的戏很辛苦,待会儿我一定好好配合,争取一条就过。”
岳烟赶紧当场商业互捧,生怕这人又给自己下什么套:
“岂敢岂敢,明明是我给江前辈搭戏,相信以江前辈的实力一定能……”
她话没说完,一抬头,江凝佳早就走了。
终于到了开拍的时候。为了效果逼真,岳烟拦住要给自己绑固定绳的副导演:
“没事,我可以真摔。”
副导演一愣:“可是那个坡还挺陡的。”
岳烟早就看好了坡的高度,还可以吧,如果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能会嫌弃,像她这种上辈子连暴富都赶不上趟的贫下中农,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见她执意不肯,绳索最终还是没拴。一声“action”之后,就正式开拍了。
如今的天地人三界已被魔尊翻覆得风雨不宁。魔尊一步一步行走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苍凉土地,用脚步丈量着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洪灾初褪的地界尸横遍野,死亡腐朽的气息悄然蔓延,似乎要将空气都染成血红色。
正在此时,她看到一具“尸体”动了动,还有一口生气儿。奄奄一息的女孩从爹娘的尸体里抬起头来,正对上魔尊猩红的瞳孔。
魔尊也看到了女孩。这张脸,隐约觉得有点面熟。想了一会儿,好像自己当初还没成为三界霸主时,被名门正派追杀,失血过多昏死过去。醒来的时候,是这女孩一家救了自己,还杀了家里唯一的鸡给她补身子。
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让万物俯首称臣的魔尊。
可惜洪水是不念救恩的,不会因为这点事就饶过这家人的性命。
岳烟抹了把脸上的泥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虚弱地哀求道:
“你是……乔儿姐姐……救救我,我好饿,好冷……”
濒死的颤抖与求生的坚强,眼中的惊愕与语气的卑怯,一切拿捏得恰到好处,看得人心肝直颤。
导演看着取景器里的表演,不由得赞叹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从前的魔尊身陷泥泞,紧攥一棵草芥才得以爬出来。而今她已经攀上高峰,这根野草对她没有任何价值。
魔尊冷笑一声,将碍事的女孩一脚踢开。
岳烟顺着之前的路线一路滚落,碎石和草木上的刺将身体刮得血痕如鳞,最后栽倒在泥水中断了气。为了展现角色对生的留恋,她选择了睁眼的死相。污浊的泥水溅入眼瞳,疼得两眼发红,却还是强忍住整整三分钟没眨眼。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爬起来,导演却告诉她:“再拍一条。”
因为江凝佳的角度没有找好,岳烟是真摔,她却是假踢,从镜头里看就是软绵绵的一脚,根本没有魔尊的杀气。
岳烟无奈,又陪着拍了一条,这次连衣服都刮破了,导演还是不太满意。
又拍了一条。
第四条。
五条。
……
最后岳烟干脆向导演建议道:“让江前辈直接踢到我肋骨上吧。”
导演迟疑了一下,为了不耽误拍摄进度,还是答应了。
这次,江凝佳直接踹在她的左肋。
她疼得一下子大脑空白,全靠肌肉记忆往设计好的路线上滚,每次左肋着地都痛得无法呼吸。肋骨牵动着筋肉,筋肉牵动着半个身子都在发麻。
这次终于过了。
她跌在泥水里站不起来,还是主演的助理帮了忙,把她搀起来的。
演主角的卓弄影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拍上部戏时和岳烟搭过对手戏。好心帮她卷起衣服,一下子被她的伤吓到了。
左肋上胀起一片骇人的青紫,肿得像个大茄子,按起来水囊囊的。
“我没事的,你快去做妆造吧,”她拍了拍卓弄影的手,“下一场不就是你的戏吗?”
劝走了卓弄影,岳烟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了。待会儿还有女孩和魔尊的回忆杀要拍,她尚且不能走。闲着也是闲着,她打开手机,开始搜索鹿青崖的相关信息。
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让鹿青崖的恶毒女配人设崩塌的。
五年前的娱乐小报里,鹿青崖还和她设计的性格一样,高傲,冷漠,发脾气时还透着任性的骄纵。
那年的颁奖晚会上,实力为流量让路,把最佳表演奖颁给了一个没有演技的流量小花。别人都没说破,评委组的一个大咖还给小花的演技鼓掌,偏偏鹿青崖站起来冷笑道:
“就你这表演,狗看了都想鼓掌。”
然而从那之后,鹿青崖就性情大变,不仅学会了收敛锋芒,还从严苛的新人杀手变成了和蔼可亲的老前辈。红毯上帮女星系紧松动的裙带,把自己的平底鞋借给磨坏了脚的小姑娘,给剧组工作人员家的小孩带玩偶……
关于这个转变的节点,却没有任何相关资料。
好家伙,恶毒女配直接变成神仙圣女啊。岳烟抱着手机感慨道。
如今,这位神仙圣女,正端坐在电脑屏幕前,旁边是气成了窜天猴的柳兰因。
鹿青崖戴了只有办公时才会戴的金丝眼镜,像是月亮垂下的金色涟漪,在凤眼旁勾出一线细光。她的目光钉在屏幕上,玉琢似的指尖敲着桌面,神情凝重地在进行重大抉择。
良久,在柳兰因的逼视之下,她选中二饼后点击了“出牌”。
“你有病啊这什么打法!”柳兰因咬牙切齿,“你下家听牌了不知道吗?这张牌肯定给人家点炮!”
果然,游戏音效一响,下家胡了个清一色。
“游戏而已嘛,开心就好。”
鹿青崖波澜不惊,含笑着端起水杯呷了一口。柳兰因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这个满脸笑容的家伙:
“你先把我的号退了再说这话。”
不到一个下午,明非雀圣柳兰因的积分都被鹿青崖输没了,那可是她新男朋友新充的新积分。
鹿青崖倒是一脸无辜,好像柳兰因对不起她似的:
“你都让岳烟和别人炒cp了,送我点积分还不行。”
就因为这个?柳兰因翻了个白眼,见鹿青崖已经站起身来,忍不住问道:
“这就要走?”
“你积分没了,我没有玩的了,”鹿青崖摘下眼镜,掸了掸压皱的裙摆,“明天记得签到啊,签到有积分拿,到时候我再来。”
揣摩着她的上一句话,不知怎么,柳兰因竟品出一丝醋味。联想起她颈上的吻痕,柳兰因忽然一副开了窍的模样:
“听说云若给那人找了个活,她现在应该在《孽海游》片场呢。”
鹿青崖的背影微微一滞,低声道:
“我又不想去找岳烟。”
“我没说那人是岳烟啊,你心虚什么?”
柳兰因笑道。
鹿青崖没回答,一言不发地走了。
下午,《孽海游》片场,东北方向某角落。
岳烟实在疼得难受,反正还没到自己的戏份,于是先四处走走,看看活动起来能不能让淤血消下去一些。溜达到角落时,忽然听见头顶有人喊自己:
“小朋友……”
她抬头一看,当即“卧槽”一声。
鹿青崖不知踩着什么东西爬上来,上半身艰难地搭在栏杆上,摇摇欲坠地就要往下跳。她穿了件裙子,裙摆落在栏杆顶端,正好描出栏杆上头的尖刺。
“你这是干什么?”岳烟无语,却又忍不住笑岔了气,“我叫他们来围观一下吧,要不要收门票?到时候咱俩分钱。”
鹿青崖委屈得像头坠入陷阱的小鹿,咬着下唇瞅着她,脸上有点红:
“别笑话姐姐了……我就是不想被别人看见,所以才……”
岳烟强忍着笑意,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现在怎么办?我打119把你抬下来吧?”
“别……”幻想着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消防员解救,鹿青崖尴尬得额发都湿了,“那个……烟烟,你能不能……接姐姐一下呀……”
岳烟抄着手:“我才不呢,你自己爬的,有本事你自己下来。”
她以为这样说,鹿青崖就会知难而退,而不是莫名其妙地非要像个奇行种一样入侵片场。
鹿青崖无助地挂在栏杆上,眼巴巴地到处瞅了瞅,实在是没有落脚之处。最后,居然将眼睛一闭,真的跳了下来。
“卧槽你真跳啊你……别乱动!”
短暂的风声从耳边划过,混乱中,她听见岳烟吓到大脑短路的话语。
接着,就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睁开眼,一下就撞进岳烟慌乱的眼眸中。这双妩媚的桃花眼如今兵荒马乱,对鹿青崖乱来的不满,以及猝然牵动淤青的疼痛,都让岳烟想要破口大骂。
鹿青崖粉嫩的小脸儿窝在她臂弯里,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紧张的潮红把呼息都染成桃色,随着额前毛绒绒的碎发颤悠颤悠的。
岳烟怔住了,半晌,才惊怔地说道:
“你真好看……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接着你?我要是不接你呢?”
不知不觉的,语气就重了些。鹿青崖抱着她的臂膀,生怕她把自己丢下去,低垂着脑袋轻声道:
“姐姐只是……想不到别的办法……”
“算了算了,我先放你下来,”岳烟现在不想掰扯,左肋上的淤青实在是疼得她受不了,“那个……栏杆上的小鹿还看着咱俩呢。”
她这么一说,鹿青崖才觉得屁股有点凉。
栏杆上挂着个彩布缝的小鹿,那是鹿青崖缝在内裤上的补丁。今天穿了裙子,内裤没有□□挡着,就被栏杆的尖刺勾了下来。
非常迪士尼画风的小鹿脑袋,睁着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地上相拥的两个人。
鹿青崖没想到,第一次被岳烟拥抱,是在内裤补丁的凝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