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半载,不过弹指一挥间。
苏雾阖着眼睛,漆黑的眼睫安静地垂着,仿佛并未听到盛仁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凤梧宫中很安静,寝殿中只有一盏昏暗宫灯亮在一隅,腰上搭着一只手,苏雾转头,看到赵玄瀛正在她身旁蜷曲睡着。
他的长发散着,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大概是做了噩梦,他的眉心一直皱着。
苏雾悄悄地,亲了亲他的发心。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四年了,即便她刚来的时候,将自己的心包裹成一颗石头,但也在一朝一夕的相处中,被这个男人一点点将心磨软。
她垂下头,轻轻蹭了蹭他的发稍。
她的动作很轻,但是赵玄瀛还是被她弄醒了。他睁开眼,看着她的脸,先怔了怔,才慢慢地弯起唇角:“怎么醒了,我又挤到你了吗。”
苏雾闷声笑道:“是的,你的胳膊腿儿太长。”
赵玄瀛今夜睡得蜷曲,她这明显是在说反话,他抬手抄过她的腰,将她往内里挪了挪。
“就知道欺负朕。”
他的身体舒展开,长胳膊长腿儿地开始往她身上搭。
苏雾也反手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上下蹭了蹭。
赵玄瀛“嘶”了一声。
“别乱动,盛太医说了,你刚刚用完药,不能劳累。”
“哦。”苏雾答着,脸继续在他胸膛上蹭。
赵玄瀛翻身坐起来,咬牙切齿地夺过被子,将她七裹八裹裹成了一个茧。他警告意味满满地瞪着她:“再乱动,我就把你扒光。”
苏雾扬着眉:“你扒啊。”
赵玄瀛:“”
他要是真扒了,他今夜就得跳到碧波湖里洗凉水澡。
赵玄瀛恶狠狠地将她翻了个面,从背后箍住她:“睡觉。”
他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好像暂时忘记了难过,又有了往日的活力。苏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弯起唇角。
后来天蒙蒙亮的时候,外面又下雪了。
苏雾半梦半醒之间,身上又出了一身凉腻的汗,真冷她缩在被子中,蜷了起来。
赵玄瀛即便在沉睡着,也随着她的动作,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的胸膛很暖和,苏雾背靠在他身上,又偷偷弯起唇,但眼泪却大滴大滴从她的眼角滑落。
赵玄瀛如今,已是她唯一可以取暖的光束。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阳嘉十八年。
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从未停歇,苏雾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着。
有一天,她一睡不醒,盛仁被匆匆唤来,扎进房间便关上了门。
赵玄瀛站在门外,等着盛仁再次将苏雾从鬼门关拉回来。
也可能拉不回来。
他枯站在外面,天光刺目,明明已经春天了,可是他冷得快要发抖。
他苍白着脸,直到盛仁拉开了门。
赵玄瀛双唇干裂,无声地看着他。
盛仁叹息着,竟没顾忌礼数,拍了拍他的肩膀。
“醒了。”
赵玄瀛高大的身子摇晃一下,径直进了房间。
苏雾果然已经醒来,她看着赵玄瀛的脸色,虚弱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又睡过头了。”
赵玄瀛哑着嗓子,笑道:“嗯,是不是做了什么美梦,不舍得醒来。”
苏雾抿着唇笑。
她确实做梦了。
她梦到了来到大宁的每一桩每一件事,来来往往的人像是刻在了她的记忆里,在她即将离去的时候,仿佛一个个人争先恐后地要在她的脑中走一遍似的。
“御花园里的花开了,想不想去看一看。”赵玄瀛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
苏雾望着外面明媚的天光,笑道:“好呀。”
赵玄瀛推着她往外走去。
春日的御花园姹紫嫣红的,重重叠叠的花团开得绚烂,绿树抽芽,青草破土,万物蓬勃。
苏雾白白瘦瘦的脸,半张埋在裹着她的薄绒毯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流连在这些鲜妍上。
赵玄瀛的手遮在她的头顶上,为她挡住斑驳的阳光。
气氛本该是恬静的,却有一个人闯了进来。
是个年迈的老臣,一头花白的头发,苍青色官服松松垮垮地罩在他的身上,他佝偻着腰,朝着赵玄瀛跪了下去。
“老臣见过皇上。”
赵玄瀛推着轮椅的手猛地收紧,像是有些慌张:“来人,将他拉走!”
守卫很快赶来,但这老臣年纪太大了,守卫不敢下重手,老臣见赵玄瀛又要将他赶走,对着苏雾就道:“皇后娘娘可愿听老臣一言?”
苏雾微笑着望着他。
赵玄瀛急促道:“别听他的胡言乱语,快将他拉走。”
老臣衰朽的身子忽然跪在了地上:“娘娘,皇上不能再执迷不悟了!”他重重叩首,眼看着就要磕出血来,守卫都拉不住了。
苏雾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其实不想听,但她总不能看着他在自己眼前不要命了。
于是她轻轻握住赵玄瀛紧绷的手,笑道:“您起来说,本宫和皇上听着。”
赵玄瀛想拦着,但苏雾拍了拍他的手背,弯着眉眼:“没事的,就给我这一次面子,好不好?”
她的眸中薄光莹莹,赵玄瀛不忍拒绝,转过了头。
老臣得了机会,颤颤巍巍地起身,他先朝着苏雾弯腰又行了一遍礼,才道:“娘娘该是能猜到老臣今日的来意,老臣原不敢扰到御花园里来,但是除了这里,老臣见不到皇上”他向苏雾解释着,言语还算知礼,“娘娘该知道大宁如今对您的后位十分不满,上谏的群臣无数,但都被皇上或关或贬,若不是老臣一把老骨头,且对大宁有几分功劳,皇上兴许也早将老臣赶出了前朝。现下老臣是满朝唯一一个仍能上谏的人,老臣不能辱了使命,所以今日,就算豁上这把老骨头,老臣也要斗胆请求娘娘——求您让出后位吧!”
苏雾听完,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柔柔地问他:“本宫在后位上,竟这么让人难以忍受?”
老臣原本等着苏雾发火,却没想到等来了一句温温柔柔的反问。
他微微一愣。
“皇后乃国母,国母失仪,足以撼动整个家国的安稳。而且皇上皇上为您不顾忠言,再这样下去,皇上怕是又要失了民心。”
苏雾叹了口气,咳嗽一声。
她温声道:“本宫知道了,那废后的时间,你们可有限制?”
老臣直愣愣地抬起头,一直不知她是何意,他颤颤巍巍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三五个月可能等?”
老臣瞠目结舌地望着她:“能”
苏雾点点头:“三五个月后,本宫一定把这后位让出来。”
老臣震诧又迟疑地望着她,总觉得她的话说的太轻松,不像是真的。
苏雾见他还愣在原地不动,她不由弯起了眼睛,笑眯眯道:“本宫说话算话的,因为本宫病重,只有三五个月可活了。”
老臣惊讶地瞪大眼睛,而一旁的赵玄瀛,蓦地转头望向她。
“元元,你竟然”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她竟然全都知道
赵玄瀛的眼底,倏然通红。
那老臣原本迟疑,但一看赵玄瀛眼神的骤然变化,不由心中一惊。凤梧宫这位,竟真是命不久矣了。
老臣叹息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又朝苏雾行一礼:“娘娘珍重,老臣无事了,就不在此叨扰娘娘和皇上了。”
苏雾点头,温温柔柔地目送着他。
待到离开御花园,老臣在春日的风中,颤颤巍巍地转过身。
帝后的身影他已经看不见了,他皱着眉,仰头看向天空。
那位皇后说话的时候,就像这明媚的春光,瞧着是个剔透干净的人,并不是流言之下那么不堪。
顺和侯府那位沈小姐的话,怕是真真假假。
可惜,流言已传遍大宁,这位当朝皇后真正的为人,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老臣一脸惋惜地叹息着,垂下头负手往回走。
罢了,他这把老骨头今日也算没有白来,但是往后,他绝不会再插手这件事了。
御花园中静悄悄的,春风拂过,群蝶穿过花丛,留下斑斓的痕迹。
苏雾将手指从绒毯下探了出来,一只粉白的蝶,竟摇摇晃晃地落在了上面。
苏雾扬着眉,望向赵玄瀛:“你看。”
赵玄瀛却望着她,一动不动。
他已经这样望着她许久了,从她丢出那句三五月可活,赵玄瀛就红着眼,无声地盯着她。
苏雾无奈地晃了晃指尖,蝴蝶飞走了,她伸出手指,勾了勾赵玄瀛的袖摆。
“本来时间就不多了,好好陪陪我吧。”
她的语气带着一点点娇气,像在撒娇。
赵玄瀛看着她,哑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知道啦,盛太医天天板着脸,我猜也猜得出来。”
赵玄瀛唇峰几乎绷成一条直线。
苏雾还以为他在生气,她勾住他的袖摆,吃力地将他往眼前拉了拉,她想亲亲他。
赵玄瀛却顺着她的动作,忽然弯腰,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他声音颤抖着,道:“元元,对不起。”
苏雾茫然地看着他。
赵玄瀛在她眼前,单膝跪了下去。他握住她的一双手,头垂着,苏雾看不见他的表情。
“对不起”
“是朕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如果如果能重来,朕绝对不会不会再做那些事了”
如果能从最开始重来,他一定亲自去苏府提亲,将她堂堂正正地立为后。
如果能从半路重来,他也要等到明王府消失后,再堂堂正正地去娶她。
如果能重来他一定对她珍之爱之,一切都该堂堂正正
可是不能重来。
赵玄瀛痛苦地想,他当时为何要贪恋她的身子,让她没名没份地跟了他?他为何将她的名声祸害至此,将她一步步推进了这濒死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他害了她。
明明都是他的错,可所有人都在骂她。
“如果能重来如果能重来”赵玄瀛的声音哽咽,轻风吹起他额角细碎的发,他的眼睫垂着,滚下泪来。
苏雾恍惚而又戚然地看着他。
那只从她指尖飞走的蝶,又重新飞了回来,落在地上咸湿的水迹上。
苏雾眼底红了,在《掠情》中多年,时光流转,她却从未忘记赵玄瀛的结局。
女主因满朝堂的谩骂和众叛亲离,在最后抑郁而终。
而男主在她死后,独自一人、悔恨地过完后半生。
待她死后,她从这个世界解脱了,那赵玄瀛呢,他将在愧悔之中,踽踽独行几十年。
苏雾颤抖地抬起手,抚向他额角碎发。
她的手指在他的眉心蹭了蹭,沙哑道:“玄瀛,不是你的错,那些从前,是我自己愿意的”
赵玄瀛握住她的手指,却摇了摇头。
他低低道:“无论你是否愿意,都不是我做那些的理由”
他已经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就像是剧情在顺理成章地推动,她的劝说,只是徒然。
苏雾忽然悲伤地想,这一场经历,真像一场笑话。
命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齿轮,对这些书中的人来说,无论他们怎么走,都逃不过命运安排。
而她,是那个推动齿轮的罪人。
她的胸腔忽然犯上一阵痒意,苏雾咳嗽一声,鲜红的血丝从她的唇角渗出,她的手,倏然无力地耷了下去
那一天,赵玄瀛抱着昏迷的她回到凤梧宫,一双眼猩红着,像是要疯魔。
盛仁几乎要住进了凤梧宫,一番诊治之后,又在绝境将苏雾拉了回来。
他擦着额头的汗,扭头不看赵玄瀛越来越绝望的脸,冷下心道:“娘娘心绪不稳,本就是撑着一口气了,无论皇上今日对娘娘说过什么,但切记,日后不可再提。”
赵玄瀛红着眼,点头。
这日之后,苏雾的身子每况愈下。
但赵玄瀛却有了变化,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拧着眉,时常对着苏雾温柔地笑。
苏雾偶尔醒来,想提及从前,都被赵玄瀛不着痕迹地压了下去。
他喜欢亲她的眉心,说:“过去就过去了,不要想了,我和元元及时行乐。”
苏雾只能随着他笑。
时间一晃,到了盛夏。
苏雾确实又过了一段及时行乐的日子。
在她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日子里,赵玄瀛带她放飞纸鸢,带她看尽红花,带她来到京城最高的阁楼,看人潮涌动,看烟花绽落。
只是一切总会落幕,苏雾终于来到了她的最后一日。
那日炎热,烈日灼灼,凤梧宫外跪了满地的太医。
盛仁说出那句“回天乏术”后,就垂头离开了,像是不忍看守在紫檀榻边的那人。
苏雾躺在铺着猩红丝锦被的紫檀榻上,吃力地转头,握住身边人的手。
她唇角微弱地张合,道:“玄瀛,别哭”
赵玄瀛攥着她的手,抵在额头上,他半张脸濡湿着,一双墨玉一样的眼睛黑得见不到底,一片破败的死寂。
苏雾胸腔起伏着,那蔓延全身的丝丝缕缕的疼,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箍住她的躯体,吸食着她最后的力气。
她撑不了多久了。
苏雾抬起指尖,轻轻蹭向赵玄瀛的眉心,渐渐地,从他的眉心往下,一点点勾勒他的轮廓。
剑眉,凤目,薄唇,和瘦了很多很多的脸
她描画着,悲戚地一笑。
她的后半生,即便回到现代,也将毁了。
她怎么可能忘记他?
盛夏白光刺目,灼人肺腑。
就像是黄粱一梦,在滚烫烈日下醒来,脱了一层皮,徒留一具破溃的躯体。
苏雾的指尖,在最后贪恋地停在了赵玄瀛的眉眼上。
她忽然吃力地仰起头,轻声地、很惋惜地、又像是在任性最后一次地,慢慢道:“赵玄瀛我爱你”
赵玄瀛僵住,而后猛地攥紧她的手。
那一刻,苏雾有些后悔,她怎么没有早些说呀。
可是罢了
她来这个世界,做的悔事太多,总也无穷无尽
好在,她总算说出了口。
她弯着唇角,像是心愿完成,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手腕无力地垂落下去。
赵玄瀛仓惶回神,近乎癫狂地俯身抱住她。
青丝散落,他抵在她渐渐冷凉的额头,浑身发着抖,泣不成声。
那一刻,他想,若有神明若有神明他愿倾尽余生,求求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