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各自珍重
文德殿外,负责伺候皇上笔墨的大太监垂手侍立,见远远驶来一架鸾车,一抬软轿,嘴角不由一抽。
“舒贵妃娘娘,九殿下,紫辰殿那边的宴席刚散,什么风把您二位贵人吹来了呢?”
舒贵妃听出秉笔太监送客的意思,刚在正月十五朝会上见过皇上,宫宴一散就巴巴地赶来文德殿,谁看了不说好笑?
舒贵妃在后宫受宠,文德殿里的太监却可以不买她的账,还得陪着笑脸道:“周公公受累。本宫听九殿下说,陛下在紫辰殿不过用了点粥就回书房了,心焦得要命。
这不,特特让本宫小厨房的嬷嬷做了好克化的吃食,送来给陛下用用,聊表心意。”
周公公不言不语,手中的拂尘从左手换到右手,目光扫过一旁唇红齿白富贵锦绣窝里生养出的九殿下,不禁叹口气。
“娘娘,不是老奴有意为难,实在是……”
吱呀,文德殿宫门从内推开,一位披狐皮大氅紫色直裰的青年徐徐走来。
舒贵妃面色一僵,葱段似的指甲险些搅碎,就听那人凉飕飕地撂下一句。
“见过贵妃娘娘。”而后又敷衍地看一眼九皇子,“老九。”
“六哥。”九皇子沉不住气,瘪嘴问,“父皇找你何事?紫辰殿那边都没完事,你人就不见了,让弟弟我好找。”
“小九,你这什么语气?”舒贵妃轻掐一把九皇子手背,“你六哥刚从肃州替君巡狩回来,去面见陛下,参详机宜也是本分之事。以为谁都像你?成天见地瞎玩瞎闹。”
六皇子假作听不出舒贵妃的暗示,推脱还有宫宴的首尾要收拾,略略拱手就离开了。
舒贵妃气得面色泛青,见一小太监进文德殿报信,连忙收敛扭曲的表情。
然而,宫里丫鬟手中捧的汤盅尚且滚烫,那小太监就麻溜地滚出文德殿,对周公公耳语一番。
后者听罢,眯着眼睛捧着拂尘走到舒贵妃跟前,笑道:“娘娘,忒得不巧,陛下接连看了半晌的折子,眼下已经安歇了。天儿凉,娘娘和九殿下先回去吧,仔细着了风寒。”
周公公说的都是片汤场面话,舒贵妃却像在冰天雪地里被泼了一盆冷水,寒意顿生。
有什么事,已然超脱了她的掌控。
她将断裂的指甲拢在手心,下巴轻抬,仍是傲慢得不可一世的模样。
“小九,我们走。”
一回玉英宫,舒贵妃就遣宫女去皇后那请定亲王妃,内外命妇借由元宵宫宴叙话,也属寻常,何况她们还是嫡亲的姊妹。
半炷香后,一路飞奔去正阳宫的宫女跌跌撞撞跑回来,手脚皆冻得发凉。
“娘娘。”小宫女瑟瑟发抖,“定亲王妃说王府还有贵客要招待,奴婢去的时候,她和那云湘县君已经准备出宫了。”
啪。
舒贵妃又折断一根指甲,末端鲜血淋漓,宫女们失声尖叫,想要上来为她包扎,却都因舒贵妃面上扭曲的五官退却。
“好啊,我的好姐姐,你儿子选择过河拆桥,如今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小宫女不敢说话,手揣在袖笼里发抖。
舒贵妃眉梢一挑,斥道:“还有什么没说的,一并说清楚!”
小宫女被冻得通红的双手自袖笼里伸出,掌心朝上摊开,当中赫然是一对白玉平安扣。
“平安?!”舒贵妃状若癫狂,“已经到了此般险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来的平安?”
九皇子缩在宫柱后,不敢说话。
与此同时,定亲王府。
李明琅抬脚进了临水小院,边走边往下扯压得她后脖颈酸疼的发簪、步摇,后面跟了一群王府的小丫鬟,捧着绒布珠宝匣子接漫天飞舞的红宝、珊瑚。
一进屋,先把勒得她喘不过气的缠枝纹腰封解开,长长舒一口浊气。
二十斤的盛装头面压在身上好半天,又是跪又是射箭的,李明琅已然精疲力竭。
等她脱得只剩下打底的藕荷色小衣,倏然发现屋里头竟还有一个人。
“谢钰!”李明琅大惊,“脸转过去。你进别人的屋子,都不吭声啊?”
她回头瞪一眼随侍的大小丫鬟,居然没一个人提醒她。丫鬟们冲谢钰福一福,捧着一叠叠衣衫和珠宝头面脚底抹油跑了。
谢钰坐在榻边,独自手谈,修长的手指捻着玉作的棋子,一身家常白色锦袍,也不知回府上多久了。
李明琅抖开屏风上挂的毯子,稍作遮掩,坐到软榻对角的绣墩上,尽量坐得与谢钰远上几分。
“听说当家的在皇后宫中大出风头?在下朝中的同僚听闻,都颇为同情,说郡王妃是名巾帼英雄,在下以后有得受了。”
谢钰唇边含着笑意,仿佛他们之间的隔阂、争执并不存在,用无尽的温柔即可化解,如汤沃雪。
李明琅却见不得他自欺欺人的模样,拢了拢毯子,脚跟踩在绣墩上,双臂环住膝盖。
明明是不安的姿势,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
“谢钰,别再说这种话了。你答应过,封赏下来后就放我回云湘城。眼下虽还未开春,但我一天也不想等了。
在京城里处处矮人一头小心翼翼的日子,我没有兴趣,看着都累。倘若如你所愿嫁给你,要过这样的苦日子,那我打死也不干。
放我走吧,别让我讨厌你。”
谢钰眸色清寒,如冷冻成冰的湖面,冷烟袅袅,语气却还佯装温和:“在下答应过的事,绝不会食言,请当家放心。”
李明琅松一口气,继而又生出几分临别的不舍和难过。
她确实喜欢谢钰,也许往后的人生不会再遇到比谢钰更好的人,但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
李明琅比谁都渴望自由,哪怕做田间地头的燕雀,也好过四足被缚在宫墙飞檐上的凤凰。
谢钰素来明白她的为人,也因此倍感无力。
“当家回云湘城后,想做什么?”谢钰迅速收拾好纷乱的心绪,柔声问。
李明琅杵着下巴,笑道:“出来太久了,先歇上几日,查一查账本……林师爷为人忠诚,定不敢欺瞒我,只是我再不回去,他续弦生的孩子都要会打酱油啦。”
谈及故人,两人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才出云湘城半年时间,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谢钰岔开话题,问李明琅雪停了,要不要去看看京城的灯会。
“也好,这次看了,下次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李明琅点头。
谢钰喉头一哽,再说不出其他挽留的话,李明琅一向主意大,意志又坚定,他再作纠缠,只会让一切奔向万劫不复……
“别让我讨厌你。”
六个字,如同佛家的金光符咒,时时萦绕在谢钰耳畔。任他有再多的筹谋,都只能徐徐图之,不敢僭越。
是夜,花灯辉煌,月色如银。
李明琅乘上紫檀金车,同谢钰一道前去灯会。
兴许是之前撂的狠话起了作用,虽然同坐一辆马车,谢钰却与她分坐一左一右,隔开生疏有礼的距离。
闲聊的话也不再似幼猫爪子挠痒痒似的,而是正儿八经给她介绍起京城风物。
满街珠翠,沸地笙歌。在大行朝,元宵节与乞巧节类似,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们得以出府,随意走动,盼望着与有情人相遇的日子。
紫檀金车停在暗巷中,二人皆换上织造普通的衣衫,看着不过是一对出门赏灯猜谜的富家公子小姐。
长街灯火明亮如昼,街道两侧摆有无数硕大的花灯,形如游龙、雄狮、锦鲤,不一而足。
李明琅从未见过如此热闹非凡的景象,在云湘城,天黑后各家各户都关门过日子,街上鸦雀无声,哪里像京城,入夜后的街道仍如银河倾落,星光闪烁。
他们二人一个俊美无双,一个姿容昳丽,刚踏入长街,周遭好奇的目光就蜂拥而至。
谢钰侧过身子,半拢半抱地将李明琅拢在怀中,却又记得她说过的话,臂膀刻意僵着,在纤瘦的脊背和胸膛间留下一拳的空隙。
李明琅仿若未觉,自顾自赏灯看杂耍,她不是猜灯谜的料子,就不去凑这份热闹,只是看别人手中提的各色灯笼有些眼馋。
行到一处元宵小摊,李明琅停住脚步,谢钰适时转身,低声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请你吧。”李明琅拉开一张坐出包浆的长凳坐下。
谢钰失笑:“当家在替在下省钱?”
李明琅抽出筷子,往滚烫的茶水里浸泡,神色淡淡的:“以后别那样叫我了吧,郡王殿下。”
既然要好聚好散,那么让外人误解的称呼也该扫入尘土了。
谢钰抿紧唇,头一回感慨李明琅狠心。
老板娘看他们一对神仙眷侣坐到自家的摊位上,周身似乎晕着光,老旧的桌椅都蓬荜生辉,心里头直打突。
“少爷,少奶奶,要点些什么?咱家最出名的红豆元宵,热腾腾的,暖心暖胃,最适合……”
李明琅漱洗筷子的手一顿,打断道:“各上一份吧,再另做几份芝麻的给街对面那几个兄弟。”
清河郡王出门,哪里能不带影卫呢?甫一走入长街,李明琅就察觉到有几道熟悉的身影跟在他们身后。
老板娘哎了一声,忙里忙外。
谢钰垂眸不搭腔,明显心绪不佳。李明琅看在眼里,仍然咬咬牙硬着心肠,不去安慰他。
转而挑起另一个话题:“你跟六殿下的事,我不多说什么。谢小郡王一向比我聪明有能耐,只有一句话,在临走前不得不提。”
“明琅小姐请说。”
“……我不让你叫当家,可也没准许你叫我闺名。”李明琅心梗,没好气地啧了声。
谢钰蹙眉:“外人谁都能叫你当家的,你的丫鬟小厮也都称呼你为明琅小姐。怎的到在下这里,说什么都不对?”
哟,还委屈起来了?
李明琅柳眉一挑,硬是不去踩谢钰埋的坑。她太了解此人,但凡心软,一定会被趁虚而入。
“算了,随你。”李明琅轻哼,“汪县令儿子纳妾那天,喜宴横尸一事,你还记得吧?”
谢钰颔首。
“之前我猜测,是滇西王给汪县令的警告,如今越想越不对。”李明琅抬起手,拨弄发髻上的珊瑚钗子,“汪夫人的娘家人嫁去临州沈家,沈记米行又对滇西王忠心耿耿,他们之间盘根错节,是一条心。滇西王犯不着去给汪县令一个小小县官找晦气……”
“你是说……”
其实,谢钰早就由空翠山庄的耳目得知,汪县令首鼠两端,与六皇子亦有联系,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如今他不愿意李明琅这么早回去,也有不行她淌浑水的缘故。
“我猜啊,有可能是……”李明琅以筷子点过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六”字。
谢钰眼皮一跳,郑重地看向李明琅。她绝非自己羽翼下的金丝雀,相反,此人远比他以为的要聪明。
“郡王爷如今转投他人,在京城如履薄冰,可这六爷也是个狠角色,别与虎谋皮才是。”
老板娘适时端来两碗红豆沙配元宵,李明琅笑着接过,将滚烫的碗放在手中取暖。
“若要再去临州,以你的能耐滇西王不过是囊中之物。难的是处理完滇西王之后的事……别的话,我也不置喙。各自珍重,各自安好就是了。”
谢钰停箸,低头望向李明琅捧着陶碗的一双素手,指尖被烫出桃花似的粉色。
“明琅,你在跟我道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