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平波卷絮
巴掌大的香炉青烟袅袅。
碧游脊背紧绷如弓弦,只要李明琅一撒手就能一骨碌弹出十万八千里。
明知碧游讨厌自己,李明琅却不以为然,亲昵地搂住她的肩,一会儿问冷热,一会儿问渴不渴,直把碧游闹得浑身发毛。
“谢钰贵人事忙,也不知道成天在瞎转悠个什么劲。”李明琅剥着瓜子,试图套话,“说好了一道回京城,现在又绕路去肃州。欸,咱们这个年啊,肯定是要在外头过咯。”
碧游不动如山,抿着嘴闷声不吭。
李明琅挑眉:“还没问过你,你是哪儿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谢钰手下做事?他一看就不是会怜香惜玉的,平时没为难你吧?”
说起谢钰坏话,李明琅嘴皮子都不带打磕绊的。
碧游终于有所反应,和婉道:“奴婢无父无母,自小在定亲王府为婢,受王妃恩惠得以为殿下效命。殿下待手下人极好,谈不上沦落,是奴婢三生有幸才是。”
李明琅脆生生道:“你喜欢他?”
碧游愕然,险些绷不住温婉的表情。她的头颅低得不能再低,交叠的双手颤抖着,似乎被李明琅的直白吓得魂不附体。
“奴婢不敢。”
李明琅知道她在装相,却也没有戳穿的意思。如今她想逃走,碧游正是个趁手的工具。
“没事儿,我说的玩笑话,你别介意。”李明琅抚起碧游的胳膊,虎口稳稳握住她手腕。
碧游方舒一口气,忽而,李明琅话锋一转:“其实我看得出,你不大喜欢我。你家殿下不过在乡下地方遇到个野丫头,就被迷了心智,居然说要娶我做郡王妃……你是这么想的,对么?”
碧游面色如纸,牙关轻颤:“李当家言重了,奴婢万万不敢……随意揣测殿下的心思。”
她没有否认。
李明琅轻哼一声:“你我都清楚,谢钰他在胡来,把我带回京城,会闹出多少无端的风波……别说外人,单说定亲王妃,就绝无可能承认我这个山沟小县城里捡来的媳妇。”
碧游不敢说话了。
她紧盯着李明琅,尝试看穿这位李姑娘的意图。
万一李明琅在说反话,转头就去找殿下说三道四。万一李明琅在试探自己……那未免过于拙劣了些。
“您不想嫁给殿下?”
碧游不理解,天底下竟有女子会拒绝清河郡王?不是欲拒还迎的把戏,就是眼瞎耳聋吧?
李明琅摇头:“原来想的,现在不想了。”
碧游绞着袖子里的丝帕,眼神晦涩。自己珍而重之的云端月,却被此人弃如敝履。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问:“您想让奴婢做什么?”
“助我离开。”
碧游兴奋莫名,喉咙如吸入一大口桃毛似的,不住发痒。
她几乎就要同意了,可是,脑海中却倏然闪过谢钰冷峻疏离的神情,蓦地打一个冷颤。
碧游抿紧嘴唇,别过脸:“李当家不要再说了。奴婢对殿下忠心不二,就算有您所说的私心,也盖不过忠义二字。”
“……你,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亏我之前还觉得你聪明,一点就透,哼。”
李明琅废半天口水,跟“情敌”好生好气周旋,没想到一点作用也没有。
她气了个仰倒,简直想戳一戳碧游的脑袋,看看是不是榆木做的。
碧游同样想撬开李明琅的脑壳,瞧一瞧这任性的李当家究竟想要什么。
殿下都那般纵容了,她居然仍不满足?也不知道殿下看上这不着调的人什么了。
归雁入胡,平波卷絮。
离开临州地界,目之所及的景色愈发苍凉,崇山峻岭化为戈壁,长河枯竭,风如霜刃。
郡王府的车队行驶在曲折的官道上,黄沙漫漫,马匹嘶鸣。
李明琅支着下巴在紫檀金车内闭目养神,忽地马车一顿,窗外传来马儿躁动的踢踏声。
碧游神色一凛,陡然从宽大的青绿衣袖内抽出一根银白色的骨节鞭,一节节长鞭如蛇腹般,刻着血槽与倒钩。
“嘶。”李明琅发憷,往后挪了挪,“出什么事了?”
“李当家且在车内等一等,奴婢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嗖地射入紫檀金车,恰恰好卡在李明琅耳旁的木制雕花上。
碧游一把将李明琅压在软榻下,二话不说塞给她几只软垫遮上,还拖过矮几挡住空隙,叮嘱她待着别动。
车外杀声震天,一会儿有人呼喊保护殿下,一会儿有人叫看好郡王妃,刀剑声铮然如玉,如冰河乍破。
李明琅不是躲在他人身后的性子,可以她的拳脚功夫,胡乱跑出去只会拖后腿。
于是,她取下腰间的金乌弩,以一只长条迎枕为掩护,一步一蹭地挪到车窗旁,悄默声掀开车帘一角。
外头已然杀成一片,对面的人穿着各色劲装蒙面示人,不知什么来头,但乍一看身法就知道,绝非先前临州山匪一般的江湖野路子。
李明琅紧贴车厢,飞快搜寻谢钰的身影,然而视野受限,最终一无所获,唯有安慰自己,那人武艺超凡,谁出事都轮不到他出事。
可李明琅转念一想,谢钰前不久才因一出苦肉计而伤了左臂,也不知他一只手能否应敌?
她忧心如焚,心头直打突。
金乌弩的望山瞄准一位与杨汾缠斗的壮汉,李明琅咬紧牙关,扣下悬刀。
赤红箭簇如燃烧的火星般骤然飞向那人的后心口。
只听嗖的一声,壮汉应声而落,杨汾朝紫檀金车的方向张望,焦急地冲李明琅比一个手势,让她躲好。
李明琅不敢去看那壮汉死了没,心脏砰砰直跳,血液如潮汐一般轰然涌向天灵盖。
她咬紧嘴唇,藏在矮几后,心头估算着外头的情况。
敌多我少,对面少说有数百人,而谢钰让剿匪的官军先行回京复命,此时带在身边的均是郡王府的亲信,总共不出百人,且有大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幕僚。
就算谢钰的护卫人人力能扛鼎,勇冠三军。外头那些人,哪怕用车轮战,拿命来填,也能耗死他们。
正值战况焦灼之时,李明琅忽听得车窗外有一道熟悉的声音。
“总算来了。”
她扑到窗边,想问谢钰你怎么样,可又不想显得过于在意和担心,那会叫谢钰翘尾巴。
李明琅以袖掩嘴,轻咳一声,凉飕飕问一句:“喂,你还好么?”
谢钰撩起车帘,乍然看到李明琅眸光柔媚,眼底尚未掩去忧虑,不由怦然触动,这几日赌的气顿时烟消云散。
“当家亲一口就好了。”
李明琅嗔怒:“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轻浮!……唔。”
瞬息间,谢钰骑在马上,隔着窗棂拉过她的小臂,欺身过去,吻在唇珠。
李明琅双颊烧得发烫,手忙脚乱推开他,抬起肩膀抹一抹嘴唇。
“这些人究竟是谁派来的?咱们打不过,又该怎么办?我可不想跟你死在这儿……”
谢钰淡然回应:“放心好了,在下还要与当家的子孙满堂,长命百岁呢。”
还来不及对谢钰的厚脸皮表示震惊,李明琅就感到紫檀金车一阵颤动,似乎有千军万马踏在地面上。
前方狼烟四起,与郡王府护卫们打作一团的蒙面人们讶异地停下。
领头之人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忽而脸色遽变。
“糟了,他们有援军!快走——”
可是一切已然来不及了。
从肃州方向奔袭而来的兵马,将那群蒙面刺客团团围住,后方弓兵登临高处,拉紧长弓。
“清河郡王,属下乃肃州守备吴岸山,特奉六皇子殿下之命前来救援。”前方着灰袍黑甲的壮年男子扬声道,“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快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肃州兵马数倍于刺客,呜呜泱泱的人头叫人看了腿栗股栗。
斗志已失,再负隅顽抗也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
不出一盏茶,那群半路杀出来的刺客就纷纷放下刀兵,滚下马,双膝跪倒在地。
“郡王殿下,吴大人,小的们也是迫不得已啊……”领头的刺客一把鼻涕一把泪。
谢钰单手御马,冰轮剑早已收起背在身后。他一身利落劲装,白袍银甲,月白的腰封更显得他猿臂蜂腰,英姿勃发。
他睨刺客头子一眼,不咸不淡道:“刺杀钦差大臣,乃是死罪。谁派你们来的?”
不待刺客们回应,谢钰勾一勾嘴角,又道:“让我猜猜,是滇西王,对么?”
领头的刺客如同生吞一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我不会当场处置你,但请你回去告诉滇西王,这一出我记住了,多谢王叔的关照。”
见谢钰当真没有动手的意思,刺客们屁滚尿流地骑上马四散奔逃。
紫檀金车内的李明琅这才明白,或许,谢钰早就知道滇西王会在他们前去肃州的路上设伏,才会早早跟代天子巡狩到肃州的六皇子讨要援兵。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将与滇西王的矛盾摆在明面上,滇西王不仁,那就休怪他谢钰不义。
只是,李明琅想不明白,谢钰明明是九皇子的表哥,为什么要跟六皇子示好?
以谢钰的性子,他应当与前世一般,扶植九皇子登基,成为摄政王执掌天下大权才是……
一切都变了。
从她亲手杀掉滇西王手下作恶多端的军师吕飞白起,天下大势业已发生了改变。
额角的青筋噗噗直跳,李明琅揉一揉胀痛的太阳穴。
下一瞬,车帘被人掀开,碧游登上车,看李明琅连一丝油皮都未蹭掉,适才长出一口气。
尽管折损了几个护卫,车队在肃州守备吴岸山的护送下,平安向北驶去。
甫一进城,谢钰就被六皇子的人叫去,留下杨汾和碧游,跟哼哈二将似的跟李明琅寸步不离。
人生地不熟,李明琅纵然有逃跑的心思,但也一时找不到方法。
六皇子比滇西王地道些,给郡王府的人腾出一座大园子,李明琅则被安置在与谢钰院子一墙之隔的绣阁内。
她曾经在云湘城的颜府,看过颜青女住差不多的屋子。
这座绣阁约莫是这户人家闺阁小姐的住处,比颜青女的阁楼还要宽敞些,但总体格局大差不差。
绣阁临水而建,晚间只要将楼梯抽走,李明琅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喊来碧游,问这是几个意思?
碧游垂眸,温声道:“这是殿下的意思。”
李明琅气结。
谢钰是越发过分了!居然真的把她当犯人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