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身陷囹圄
李明琅眉心一跳:“此话怎讲?”
冯捕快与李明琅一般高,此刻却有种俯视这位女镖头的快慰:“我的人接到线报,云生镖局收取贼人银钱,助颜小姐与外男私奔。闲话少说,跟我去衙门走一趟,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李明琅琉璃似的眸中浮现冷意:“冯捕快,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颜小姐行端坐正,您这般毁她清誉,破不了案子就企图栽赃在我一个外乡人头上,就不怕得罪了临州沈家,再得罪云湘城的颜家?”
呵,你会扣帽子,我也会。不就比谁泼的脏水多么?
争口舌之快上,李明琅是断然不会输人的。
冯捕快被她一串连珠炮似的话气得直翻白眼,好半天才把梗在脖子里的气捋下去。
“大胆!衙门的人来抓你,自有我们的道理。没有人证物证,谁又能陷害无辜之人?”冯捕快喝道,他挥一挥手,叫上身旁几个衙役,“去,把李姑娘给我捆了,先去大牢住一晚,磨一磨她身上的脾性!”
几位衙役身强力壮,虽比不上云生的镖师,但捉拿李明琅一介弱女子也是绰绰有余。
可他们还没走两步,谢钰的冰轮剑已然出鞘,秋风掠过剑锋,如拨弄琴弦,铮然有声。
“冯大人。”谢钰神色冷淡,平静无波,冰轮剑横在人群当中,宛如银河二分天穹,“这之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冯捕快为他气势所震,脚后跟往后撤了半步,手扶在刀柄上,说道:“这位少侠,你是要妨碍公务,包庇疑犯?”
谢钰摇头,刚想开口,小臂却被李明琅按了按。
“小谢,没事儿,我随冯大人走一趟。”李明琅步履轻盈,掠过谢钰身侧时,欺身在他耳畔耳语道,“你带人去城南的沈家外宅,把颜家的下人看住,别让他们跑了。”
谢钰蹙眉:“当家……”
“安心。”李明琅捏了捏谢钰的手心,借衣袍遮掩将金乌弩塞进他怀里。指尖温腻的触感如游鱼般转瞬即逝。
冯捕快一行人带着李明琅走了,尽管没上枷锁,但还是在福门客栈前后引得众人围观。
奈何李明琅容光璀璨,半分没有身陷牢狱的自觉,倒是好生出了一把风头,把冯捕快气得不轻。
谢钰孤身一人立在院中,垂眸看向空荡的掌心。
院门吱呀,客栈掌柜扒在门边探出头来,却被谢钰周身的寒意震慑,战战兢兢缩了回去。
头一回坐牢,李明琅看哪儿都新鲜。
或许是碍于民风剽悍,临州府衙的大牢设在地下,幽森阴暗,碗口粗的铁栅栏将一间间牢房围得严严实实。
仍是白日,地牢里却早早点上火把,火焰荜拨,将脚下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李明琅走进地牢,身上光鲜亮丽,面上艳若桃李,仿佛自带光源一般,一出现就在牢里引起一阵骚动。
“哪儿来的小娘子,皮子这么嫩,快来给爷摸上几把!”
“崔老六,你想得美!这是知府大人特意给小老儿我送的婆娘!”
污言秽语如千帆过畔,李明琅置若罔闻,清泠泠的目光扫过,仿佛石子激荡涟漪,又惹出一阵喧嚣。
冯捕快把她带到地牢深处,专门关押女犯人的牢房里,避开那些灼热滑腻的目光。
“你在这儿待着,明日知府大人亲自提审你。”冯捕快冷笑,“哼,咱们临州的规矩与别处不同,犯人都要过三关才有资格被知府大人审讯。你且等着罢,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所谓过三关,便是疑犯在过堂之前,当众被鞭打、杖刑、拔去十指指甲来搓去锐气。哪怕骨头再硬的老油条,过完三关后都成了有问必答的血葫芦。
听罢,李明琅一哂:“小女子在此恭候。”
冯捕快甩袖离去,李明琅环顾四周,这间牢房里还有个从方才就默不作声的女人。她找了堆还算干燥的草垛坐下,口中啧啧驱赶窸窸窣窣的老鼠。
地牢潮湿森然,李明琅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低声问道:“这位嫂子,缘何被抓来此处?”
发髻乱若杂草,面色枯黄的女人嘴里嗬嗬的,半晌才哑着嗓子回答:“我一斧头砍死了我家那口子,被公婆捉住,送到这里。”
李明琅尴尬地轻咳几声,附和道:“嫂子巾帼不让须眉,都怪那狗男人该死。”说罢,屁股往墙角挪了半寸。
荧荧的火光越过栅栏,在阴湿的地面映出光斑。
她虚盯着那块明亮的泥地,心中盘算,冯捕快说有人举报她协助颜青女私奔,那么动手的必然不是沈家,他们没理由这么做。只能是颜家,某个知晓颜青女曾有意私奔,且与汪县令的夫人有联系的人。
颜府跟来临州的下人,十来张脸孔在李明琅脑海一一浮现。去掉不明就里的粗使丫鬟和抬嫁妆的小厮,再除去对颜青女忠心耿耿的奶妈……
李明琅轻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昨日,李明琅去城南的沈府外宅询问,有个替颜青女梳妆的丫鬟很是机灵,提供了不少线索,话里话外都将贼人推到江湖人士头上。
一个深居内宅的丫鬟怎会知道那么多?除非,她知道劫走颜青女的人是谁。
抑或是,她自以为知道真相,认为绑架颜青女的人是被想跟颜青女私奔的那位书生雇来的,想借此机会扰乱视线。
李明琅长吁一口浊气,只盼望谢钰与她心有灵犀,明白她的暗示,早点将诬告她的死丫头捉住,送来府衙还她清白。
身在地牢不知日夜,李明琅勉强靠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推算时辰已过戌时。
得罪了冯捕快,自然没人给她送吃的。倒是同住的妇人掰了一块干瘪的馒头,让她填填肚子。
“嫂子,你留着吃吧。”李明琅闭目养神。
妇人嘟哝着李明琅不识好人心,拿回扔草堆上的馒头块,囫囵吞下去。
漏尽更深,远处传来冯捕快谄媚的话音,黄铜钥匙的当啷声,以及匆匆的脚步声。
李明琅倏地睁开眼睛,看见一身黑衣的杨岘打头走在前面,冯捕快在一旁点头哈腰。
“杨大人,李当家就在这儿。好端端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掉,小的哪儿敢呀?”
杨岘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开门,放人。”
“哎,好好好,小的这就来。”冯捕快哆嗦着找到钥匙,牢门咿呀一声推开,低声下气道,“李当家,这边请。”
李明琅觑一眼杨岘:“小谢呢?”
“殿,师兄托我接您出来,嫂子,请吧。”
李明琅拍一拍斗篷上的草屑,挥别那位面容枯槁的妇人,睨一眼冯捕快,婷婷袅袅走出牢门。
一路上被吵醒的犯人忿忿不平地拍打铁栅栏,冯捕快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外,台阶下,稳稳停着李明琅的马车。
绿豆一个骨碌从车架上下来,泪眼汪汪:“明琅小姐,你总算出来了,没事儿吧?没事就好!”
李明琅“噫”了一声,嫌弃道:“收收你的眼泪鼻涕,别丢我的人。”
而后又转身向冯捕快福一福礼:“这大半日的,多有叨扰,有劳冯大人照顾。”
冯捕快膝盖骨一软,险些扑通摔倒在地,他抹一抹额上的冷汗:“李当家,误会,都是误会,哈哈!有道是不打不相识……”
哼。李明琅轻哼一声,没再理他,扶着绿豆的胳膊登上马车。
车帘笼罩住清淡温柔的光晕,幽幽檀香,暗处坐着个白衣男子,如清风明月越过山岗。
李明琅扑进谢钰怀里,埋进颈窝,深吸一口带有体温的香气,抱怨道:“快些回去沐浴,我人都臭了。”
谢钰将李明琅整个搂在怀里,坐在腿上,与她交颈相拥。
温热的鼻息拂过颈侧,激起桃绒似的细小汗毛。只听得谢钰声音低哑:“香的。”
李明琅累坏了,环住谢钰的脖子,额头抵着他下颌。
她不是傻子,冯捕快叫杨岘“杨大人”,她听得清清楚楚。
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杨岘是什么来头才叫冯捕快低三下四?能对杨岘如臂指使的谢钰呢,又是什么人?
过去她怀疑过谢钰的身份不简单,经过射杀吕飞白一事后,就猜测谢钰或许有军方背景,是官面上的人物,可具体是谁,就两眼一抹黑。
谁叫她上辈子不曾出过云湘城,认识最大的官不过是个七品的汪县令。
谢钰说自己是京城人士,听口音不像作伪,京官儿……哪是李明琅这般平民女子能知晓的?
“小谢。”李明琅在谢钰怀中拱了拱,寻到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嗯?”谢钰轻抚她的脊背,像调弄一只脾气不好的野猫子。
李明琅叹口气:“没事。”
她不想问了。
等到了时候,谢钰自然会将一切和盘托出,李明琅有这份自信。
回到福门客栈,小院内,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被抹布堵住嘴,双手为麻绳捆绑,吊在歪脖子树的树杈上。
吕乐成黑着脸,肩背双刀,在树下看着。
见李明琅回来,唉声叹气的镖师们顿时振作,欢呼道:“当家的回来了!”
李明琅瞥谢钰一眼,挥手吩咐:“把人放下来。”
那小丫鬟人被悬在半空中,脚尖点地,脸都涨成紫青色,他们再晚个一时半刻回来,怕是要被活活吊死。
“当家,这死丫头不说实话!”吕乐成闷声抱怨。
“得了,再过一会儿咱们就得让死人开口说话,麻不麻烦?”
唰,吕乐成拔出一柄钢刀,削断三指粗的麻绳。
小丫鬟噗通坐在地上,泪眼婆娑,膝行向前,抱住李明琅的腿:“李当家,奴婢做错了什么,让您把奴婢绑来严刑拷打?我可怜的小姐若是听说这事,不知该如何伤心……”
李明琅沉默地听她哭诉,没理睬,直到小丫鬟哭不出眼泪,才嫌恶地轻轻踹开她。
“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李明琅话音冷冽,“哈,好笑。你叫什么来着?”
“奴婢名叫红药,是颜小姐的贴身丫鬟。”
李明琅取出袖中的手帕,往红药下巴上擦一擦,而后抬高她的下巴,脖子向后仰去,几乎要折一个对折。
“都这时候了,你还拿青女姐姐的名号来压我,想想你做的事,你配么?”李明琅道,“汪夫人是你什么人?”
红药瞳孔骤缩:“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汪夫人也是颜府出去的,她嫁给汪县令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李明琅冷哼,“你这般忠心耿耿,汪夫人知道么?让我想想,按年龄算,你娘也在颜家做事,莫非是汪夫人闺中的丫鬟?”
红药有些难以置信,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汪夫人于她母女二人有恩,在她五岁时就把她送去颜家三房小姐的院里做事,颜小姐生有殊色,那可是一份美差。
颜家靠嫁出去的女儿在云湘城里树大根深,相对的是,已出嫁的姑奶奶们也都对颜府有或多或少的话语权。
自颜青女这个生来美貌过人的堂妹出生,其貌不扬的汪夫人便惦记上了,恨不得她坠入深渊。
红药得了汪夫人指示,为颜青女和查良材牵线搭桥,差一点就能让颜青女行差就错,清誉尽失,谁想到半路杀出个李明琅……
谢钰等人观红药神情,心下了然。
“你才多大点儿,心思就那么毒。”李明琅喝道,“想毁了颜小姐不算,还想一石二鸟叫我背上黑锅,好去给你真正的主子汪夫人摇尾乞怜?这要是被青女姐姐知道,她该有多伤心?”
“不是的,不是……”红药摇头,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李明琅轻叹一声,她也不想做恶人,可谁让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给面子。
红药咚的一声摔倒在地,李明琅踩着她的肩膀,马靴坚硬的鞋跟用力往下按。
“嘶……”红药讨饶,“李当家,求求你放了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做……”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李明琅问,“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回到云湘城,成为汪夫人的丫鬟?
用你的小脑袋瓜想想,你知道那么多破事,汪夫人会留你性命?哪怕我今日放了你,明年也得去汪府的枯井里找你的尸体!”
红药悚然一惊,伏在地上,腿栗股栗,口中呐呐的。
李明琅没了耐性,叫吕乐成把人看住了,别让她寻死,等明日就把人送去冯捕快手下,过一遍三关,什么都招了。
翌日,李明琅亲自把红药押去衙门。
冯捕快简直换了张面孔,见李明琅来了,恨不得亲自拿衣摆为她擦干净椅子,还专门叮嘱小厮去拿知府大人私藏的好茶。
“嘿嘿,李当家,昨日多有得罪。今儿个吹的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咱们衙门蓬荜生辉啊!”
李明琅不稀罕跟他废话,将哭得直哆嗦的红药交接过去,吩咐道:“这小丫鬟是重要的证人,可能知晓内情,请帮忙看好她,拿到证词后云生镖局定有重谢。”
“嗐,李当家这话说的。”冯捕快阿谀道,“查案子是在下的天职,哪好意思找您讨赏啊。
有李当家的帮助,颜小姐的下落不日就会有线索。到时候在下一定奏请上官,好好赞扬一番李当家和云生镖局的义举。”
李明琅也不客气,颔首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见李明琅要走,冯捕快连忙留她,“李当家,喝杯茶再走啊?”
“不了。”李明琅道,“我家镖师还在四处探访颜小姐的去向,我怎能坐在衙门里喝茶?”
冯捕快被她说得老脸一红,等李明琅走后,肩膀一垮,心道,也不知这李当家和禁军的杨大人是什么关系……昨夜居然三更半夜来大牢把人提出去,连案底都抹得干干净净。
得罪了李当家,又得罪了京城禁军营的人,冯捕快暗自叹息,得亏这事知府大人不知道,不然就是看在杨岘的面子上,都会让他吃挂落。
李明琅乘上马车,准备去临州城东的勾栏院找谢钰。有消息说,这几日有龟公见过一个外来的刀客包了个姑娘租了一间厢房,每日闭门不出。
李明琅隐约有种预感,劫走颜青女的采花贼很有可能是她认识的人。也只有那个人,才会另辟蹊径把颜小姐藏在秦楼楚馆。
也不知临州的莺莺燕燕,有没有云湘城和京城的来得风情万种……李明琅胳膊肘支在小几上,托腮思索。
“吁——!”
马车陡然一停,马儿嘶鸣,焦躁地跺蹄子。
绿豆叱道:“什么人,长没长眼睛,还不快滚开?”
李明琅脆声问:“出什么事了?”
绿豆委屈道:“明琅小姐,有两个汉子打架,打到大街上,挡了咱们的路。”
李明琅垂下眼睫,撩开车帘,想看看谁那么不怕死,却没想到,她一露脸那两个操着弯刀的壮汉就停下打斗,齐刷刷看过来。
“好俊的小娘子!”
“姑娘,可有婚配?若没有,就来陪我几日。若是有,也能有一出露水情缘。”
李明琅脸色一寒,按住蠢蠢欲动的绿豆,踩在车架上,脊背挺得笔直。
“二位今早出门没洗漱么?”李明琅捏住鼻尖,“怎的一股子口臭味?”
这两人,打得丁零当啷,热闹非凡,但看身法,只需一眼李明琅这个三脚猫功夫的人都能看出,他们的武功还比不上云生镖局的丙等镖师。不过是在铁匠铺子买一柄弯刀,就出来为祸乡里的混混。
一高一矮两个壮汉被她怼得脸红脖子粗,恼羞成怒道:“小姑娘口气倒不小!让你瞧瞧爷爷我的厉害——啊!”
只听得唰唰两声,两道红缨似的利箭笔直穿过那两人裆下。
李明琅松开扣住金乌弩悬刀的食指,吹一声口哨:“下半辈子,还是拜入空门吧。”
两个混混一屁股摔倒在地,捂住裆下痛叫出声。李明琅没废了他们的命根儿,但利箭刮过大腿,鲜血汩汩而出,裆部一片鲜红的样子也够骇人的了。
围观的路人四散奔逃,本以为这俩汉子已经足够可怕,没想到后来的红衣女侠手起箭落,咔嚓一下就断人香火!
李明琅抖开斗篷,悠然坐回车里,那两支箭脏了,她不稀罕要。
绿豆牵着缰绳,故意把车赶到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人面前,重重呸了一声。
在他们离去后,一道青色的人影从高处飘然落下,不顾那两名混混的痛呼,踩住他们的膝盖,弯下腰,居然一把将两支赤红的箭生生拔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啊!快,快帮我叫大夫!”
“痛死老子了,我操!”
青衣男子无动于衷,只是垂下眼帘,仔细观察那两支血淋淋的箭簇。
清角吹寒,男子束起的一根根细辫缠绕着五彩斑斓的丝绳,寒风灌入他发梢一颗颗象牙发饰,发出咻咻的哨音。
他的衣着打扮不似汉人,发辫又梳得花里胡哨,却生得眉目深邃,气质冷峭。
看了半晌,青衣男子才将两枚箭簇揣入怀中,冷笑道:“居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