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旧梦
一阵刺眼的阳光洒在脸上，洛清下意识抬手去挡，缓了好一阵才费力的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了一处高高的山坡上，四周碧草青青，花香满地，让人心旷神怡，方才他便是被这强烈的阳光与脸颊间青草酥酥软软的触感给弄醒的。
洛清没有忘记自己是怎么来的，一个利落的翻身迅速站了起来，警惕查看四周。
山下除了树林青草，再无一物，朝上看，更高的山坡上赫然立着一座木板搭成的小屋，正看着，洛清拧了拧眉，此情此景于他来说似乎有些熟悉，突然来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异样滋味。
尚在出神，一双柔软的手臂突然自身后环住了他，没有杀气，软软的贴着他的后背，女子特有的香气传入鼻中，洛清身子一僵，心道：“难道中了个毒法力便退了这许多吗？连人到了身后都察觉不出来了”
女子察觉他身子一怔，修长的十指顿时紧扣，紧紧锁住了他，环抱着他道：“阿清，你终于来了”
洛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有甩开她。
声音酥骨入耳，周身带起一阵诧异的电流，洛清猛的回身一转，迅速一把将女子推开。女子一个没站稳，“咚”的一声倒在了草坪上。
躺在地上的乃是一名俏丽佳人，洛清皱皱眉头，又是一只野鬼。
但对方毕竟是女子，且看起来较为面善，洛清下意识的伸手就要去扶，不想，她盯着自己突然赫赫然开口道：“负心汉！”
洛清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尴尬的收回了手，僵在原地。轻咳一声开口道：“姑娘，对不住，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女子直勾勾的盯着他，道：“我怎会不认识你？阿清”
洛清：“”
“阿清？”
洛清想了想，印象中这世间还从未有人这样呼唤过他。可自己名中带清她又为何会知道？想到此处，他立马敛去那仅有的温和之态，转而变得冷酷，一如自己平时处理公案那般，冷冰冰的道：“你是谁？”
女子不答。
洛清：“你既为鬼，为何会在这里？”
女子悲戚的望着他，眼中含泪，道：“此生只为等你一人”
洛清：“”
他冷漠的扭过头道：“你阳间寿数已尽，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见此，对方立即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阿清，你果真忘了我了吗？”
洛清刹那间浑身一怔，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突然之间拉扯着他，这让他恍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何自己会在这里遇见她？这是一座围城，而这围城中仅有这女子一人。
对方看起来像是个落魄的大家闺秀，那张脸虽然俊俏，但洛清确信自己并不曾见过她。
这一十八年，冥君对他管的严的很，可谓何时何地都有人跟着，随时都有人打小报告，洛清因此反抗了许久，再三保证，这才让父亲对他的管束稍微松懈了些。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除却重要之人，洛清认识的人屈指可数，而面前的这名女子显然不在其中之列。
女子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眼神悲戚，许久，这才自己扶着地，站了起来，样子十分落寞。
一瞬间，洛清竟觉得她有些可怜，不过是痴心人遇到负心人罢了。
这种案件，每日政事上处理不下百余件，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一号的负心人，世上真心人本不多，还要经这般无耻之人浪费，简直暴殄天物。
一想到这位女子就是那真心人，洛清不由得对她的怜悯增加了几分，在这诺大的深山草坪，只有她一个女子在这儿，显然不是个事。
于是洛清道：“姑娘，你为何不回家却在这里？荒郊野外，一个人不安全”
女子道：“不安全？这地方是你挑的，你说过，这里最安全，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洛清：“姑娘认错人了，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女子道：“我家就在那里”她指着远处山坡上那座木板房，“你送我回去吧”
没有拒绝的理由，女子在前，洛清在后，二人寂静无声缓缓前行，这没什么难熬的，难熬的是洛清还不时要接受女子回过头来含情脉脉的目光。对于这种情况，他本司空见惯，现在却显得有些接不住，看得出来她已经在克制，但那浓烈且深沉的感情仍是无法阻挡的倾泻了出来。
百余米的路，两人愣是走了许久，终于到了门口，洛清转身就要逃，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又为什么对这名女子，偏偏多了这么多的耐心。
女子一把拽住了他，只这一下，洛清便定住了，他回头道：“你到底是谁？”
“你果真不记得了？”
洛清皱起了眉头，
不等他拒绝，女子道：“进来吧”
洛清犹豫片刻，抬脚跨进了房门。
有些事，与其模糊，倒不如搞清楚。
一进屋，洛清便开始观察屋中陈设，不知不觉间，已在屋中走完了整整一圈。
指尖划过桌面，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细微痕迹，窗前满满的风铃，一阵微风吹过，那声音清灵入耳，洛清闭了眼细细感受，天空仿若下起小雨，细细的雨滴在他的心儿上划过，睁眼，眼神中又清明几分。
洛清细心的抚摸过了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最后跟随着声音目光定格在了女子突然走过来时白皙的脚腕上。上面有一串蓝色的风铃，一眼万年，洛清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盯着女子的脚看是一件非常无礼且冒犯的事情，也不知洛清看了多久，女子捂嘴，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道：“可看够了？”
洛清这才回过了神，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他急忙别过头去，生硬的蹦出两个字，道：“抱歉！”
女子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她轻移莲步，到了洛清跟前两手一下将他按在凳子上，对上洛清那双因为惊讶而瞪的巨大无比的眼睛，笑道：“要是没看够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坐着，让你好好看”
“你”洛清一把推开她，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三两步跨到门口，女子道：“我是这里惟一可以告诉你出口的人，你确定要出去？”
洛清回头道：“出口在哪里？”
女子拍拍自己的心口，道“就这么想走？果真已经负心到了这种程度？连陪我说说话，都不肯了吗？”
“疯言疯语”洛清一把推开木门，迅速冲了出去。
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寻找别的出路。
同叶知一样，洛清开始在这围城中转了整整一大圈，再跑，他跑不出这一座苍翠的山，其他各处寻找，均一无所获。他对着虚空斩了很多剑，想要破开，但无一例外，伤口全都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找了许久，洛清终于发现，在这座围城里，只有山顶的那座小木屋才是真实的。
意识到这个问题，洛清开始坐在风中凌乱，他眉头紧皱，闭目沉思，一双手插在发间。
他害怕回到那里，从那串蓝色的铃铛出现的时候，他就开始害怕了，从小一直缠绕他的梦，突然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怎能让他不害怕？
兜兜转转，洛清又回到了木屋前。他伸手敲敲门，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回来一般，门豁然一下子打开，洛清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
女子妆容精致美丽，一身浅蓝色的水袖衣衫，颈肩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看起来大气出众，风采怡人。洛清瞅了一眼，避开目光，径直坐到了先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女子见了，欣然一笑。
看洛清坐定，她也主动搬了一张凳子坐在了对面，距离不远不近，暧昧的很。四目相对，二人心照不宣，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洛清道：“你认识我？”
“认识”
“你叫什么名字？”
“烟雨濛濛，乱柳扶花，孤舟轻垂小钓，雨打蓑衣漏洞湿，当时的你，也是这样问我的。
女子笑着跟他说这些话，嘴角灿烂，眼尾通红，两滴晶莹的泪珠在眼中闪动。
洛清有些沉默，大概是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问道：“那你告诉我了吗？”
女子摇摇头，“没有，哪有女孩子随便告诉男人名字的道理”
“可你说了，我们认识”
“当然，很熟悉，只是你把我忘了”
“与我相熟的人，我从不会忘！”
“你确定？”
“肯定！”
女子沉默半响，道：“我猜，你以后说不定会因为说了这句话而感到后悔”
洛清：“若是你果真认识我，就应该知道，我不喜欢跟人说话绕来绕去，浪费我的时间，但凡这种人说话，总有目的，你呢？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是想见见你”
“你现在见到了，可以告诉我怎么出去了吗？”
“你若真想出去，必然会出去，也就不会陪我在这里耗了，这也是我对你的了解”
“我只是看你一个女子”
“从前你对女子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耐心，更不会说这么多的话”
她说的是事实。
洛清向来不随意招惹女子，但那只是普通女子，若是特殊的，自当别论。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笑了笑。
他这一笑，女子心中顿感凄凉
洛清道：“我只想知道，你脚腕上的蓝色风铃是哪儿来的？”
女子欣慰，“你果真还记得它”
“那里面是我的法力”
“当然是你的，除了你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我只问你，它是怎么来的？”
“你送给我的”
“我从未送过女子这种东西”
洛清看她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无情的意味，女子略退一步道：“你什么意思？”
那张俊俏的脸，目光中带上了寒沉沉的决绝之意，一步步向她逼近，陌生的目光，冰冷的眼神，让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果真换了一个人
洛清道：“若非正道所得，不如就还给我吧，也好断了你这份痴心妄想”
“痴痴心妄想？”
女子哈哈大笑，汹涌的眼泪顿时涌了上来，“你说我是痴心妄想？当初咱俩为了在一块，费了多少力，吃了多少苦头，你怕不是都忘干净了吧”
眼中有暗流划过，洛清的眼神疏忽间有些停滞，一丝异样的情绪转瞬即逝，随即他整个人愈发冷漠如冰，丝丝寒意溢出，朝着女子压了过来。
女子看在眼中，大片大片的眼泪瞬间朦胧了她的视线。她一步步后退，眼神惊恐：“你你是意思，是我偷的？你冥君之子的东西，别人怎能偷到？”
洛清扭过头，淡淡道：“或是偷，或是捡，无所谓，无论哪种，现在都应该把它还给我了”
“要拿走它，除非我死”女子一步步后退，一把拽下风铃，紧紧攥在手中
“我奉劝你，休要冥顽不灵，”
“你你为什么非得要它？”
洛清道：“东西我不在意，但既然你是这里惟一的人，这铃铛又是你最宝贵的东西，我想，拿到它，我是不是就能从这里出去了呢？”
他一步步向她逼近：“解释的够详细了吧”
暴躁的一声怒吼：“给我”
她吓得颤了三颤，立马哭了出来，手中握的更紧：“不给”
“不给是吧，好”
洛清显然对她失了耐性，再三确认，自己肯定不认识她，完全没有必要跟一个不认识的人浪费时间。
懒得再做无畏之争，他手中掐了一个轻决，指尖微微一动，一点闪亮的星火便又精又准，朝她打去，弄晕一只鬼还不简单？洛清转过身，等她倒地。
半响，身后没有动静。
洛清转身理所当然的要去拿铃铛。转身，恍间然愣住，出乎意料，女子好好的立在他面前，完全没有一丝异样，一双大眼睛还冲他眨了眨。
“怎么会？”洛清心中惊讶，手中又是一点，完全没有动静。
“怎么可能？”纵使他再冷静，这时候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白了白。
对一个弱女子出手多次，这怎么也不是他洛清能干出的事，丢人，关键是干了人家还没事，更丢人。
于是他冷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也傻了一瞬，随后边哭边笑道：“你猜的没错，我没有法力，但你伤不到我这也算是你信守对我的承诺，永远要保护我”
洛清：“我从未对一个女鬼，许过这样的承诺”
女子：“从前我也不是鬼”
洛清：“你已逝去多年，与我年龄相当，你的意思是，在我前世，便已认识你了吗？”
他说到这里，自然不信，顶多当是一个调侃，不想，那女子听了只是哭，哭的泪花带雨，更凶了。
洛清被她哭的有些心烦，心下也有些焦躁，声音有点高，道：“既然如此，你自裁吧！”
哭声骤然停歇：“你，要我自裁？”
“杀一只潜逃已久的鬼，对我来说，并不算犯罪”
闻言，女子浑身都在打颤，虽如此，她仍是坚绝道：“我不能自裁，我不能让你将来有一天后悔”
“我已说过了，我不认识你！”
“那也不能，不能！”
眼见她将胸前铃铛楼的更紧，洛清一阵心塞，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办事，会这么不利落过。敛了敛神色，心一冷，紫凌骤然出鞘，剑尖对准了她，毫不犹豫，一剑刺了过去。
一道明光一闪，洛清被震的后退几步，心中骤然一痛。
他不解。
剑没有刺过去，女子却倒了。这一回，她流的是血泪。
洛清知道，那是鬼在心灵受到极大震撼时，感到痛苦时，常有的表现，心下稍有不忍。
于是道：“你一个野鬼，既知道我是冥王之子，就该束手就擒，何必顽强抵抗，受许多累，把铃铛给我，我放你走”
他伸出手，身子侧对着女子，避开她盯着自己那灼灼的目光。
女子不可置信，颤抖着声音再次确认，“你你果真要我把铃铛给你？”
洛清不答，伸出的手决然不动，神情冷酷，宛如冰雕。
“那好”女子颤颤巍巍的将铃铛交在他手上，五指冰凉，转瞬又将他的手紧紧合上，双手使劲，浑身发抖，抬头看他，眼神绝望而凄凉。
她道：“我叫夏清，夏天的夏，洛清的清，好好记住我的名字，记住我这张脸，回头用心去想一想，你的世界中到底有没有出现过我这样一个人”
随即，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心碎的声音，澎湃的情绪，让洛清不得不回头，正视着她，看着那只被她攥的紧紧的，滴满血泪的手。
她哭着道：“我，我真的好喜欢你，舍不得你，明明你也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你就把我忘了呢？人生太苦，下辈子，我再也不想重新来一遍了”
说完，倒地，她死了。
洛清愣愣的站在那里，右手不自觉的跟着发抖，他的心口很疼，很疼，疼的他再也装不下去，一口鲜血猛的喷了出来，和着铃铛，一齐倒地。
清脆的叮铃声空旷悠扬，如有回音，渐渐四散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