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095
沈蹊牵着她, 往正堂里走。
他的腿长,步子迈得很大,却走得极缓。兰芙蕖被他牢牢牵着,手指紧紧扣在他指缝间, 迈过不高不低的门槛, 转眼便见堂内的柳绿花红。
乌乌泱泱, 满屋子的人。
面熟的,脸生的……在听到脚步声后,纷纷朝这边望了过来。
“小七爷回来啦!”
正堂之上, 坐着沈老爷与沈老夫人。
本以为只有沈惊游一个人, 看到他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时, 众人皆一愣神。
兰芙蕖感到几分局促, 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中堂很大, 堂中央正摆着一张大方桌。炊金馔玉, 琳琅满目, 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沈老爷旁边,正空了一个位置。
不料想,便知晓那位子是留给何人的。
不过顷刻之间, 在座有些人认出来兰芙蕖。
时隔四年, 她的模样没怎么变,眉眼长开了些,身形愈发窈窕可人。如今看着这张脸, 众人有几分恍惚,仿若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将人的思绪拉回青衣巷里,只一瞬, 眼前浮现的是水波上的烟雨, 安静寂寥的长街, 青衣桥上十二骨绸伞。
碎石子,些许泥泞的小路,孩童青稚的笑声。
记忆中一幕幕,倏尔与眼前的青衣女郎重叠起来。她螓首蛾眉,姿容婉婉,正微低着头,看上去依旧乖巧顺从。
与小时候别无二致。
沈夫人目光微凝,落在她那只与七郎交握在一起的右手上。
兰芙蕖的袖口耷拉着,堪堪露出一小截手腕。她的手腕极细,极白,像,是被明亮月色映照着的白雪,冷到了一种极致。
众人俨然也看到那对牢牢牵住的手。
有些不认识兰芙蕖的,不禁浮想联翩。
这些年来,七郎一直在外奔波,从来不顾家室。
老爷、老夫人为他张罗了许多好人家的姑娘,都被他一口回绝。
七郎已过弱冠之年,按理来说,正是如狼似虎的大好年华,却对各家千金避之不及,这让老夫人不禁忧心,七郎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看着他领着兰芙蕖回来,沈夫人心情愈发复杂。
她以袖掩唇,轻轻咳嗽了声,随侍的女使立马会意,上前将沈蹊迎过来。
“七爷,老爷和老夫人听说你要回京,提早得就叫人备了一大桌子饭菜,都是你爱吃的。这不,位置还特意给你留着呢,快坐下来吃饭。”
女使十分热情。
唯独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留给兰芙蕖。
见老夫人的随侍这般态度,众人心下了然。他们之中有些了解七郎与兰家三丫头那档子事,当年小七郎天天堵在兰府门口追兰丫头,对方竟是一个好脸色都不给,还硬生生撕了七郎递过去的二十一封婚书。
整整二十一封,沈老爷怀疑,这小兔崽子那一手好字,就是在这时候练成的。
如今沈家发达,兰家落魄了。
何止是落魄,兰青之不知得罪了哪门权贵,整个兰家上下都被打成了罪籍,兰芙蕖更是罪臣之女。
先前是何等不屑一顾,直呼沈蹊乃“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今又怎样上赶着攀高枝……沈夫人眼底闪过淡淡的鄙夷之色,仅是一瞬,这神情便被随时轻儿敏锐地捕捉住。
轻儿一贯会察言观色。
她欠身哈腰,招待着沈蹊入座,将兰芙蕖完全晾在一边。
兰芙蕖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蹊坐下来,见她傻愣在那里,不由得扯了扯她的袖角。他神色从容,眉目间更是清平似水,有光影自窗牖照落。
“怎么不入座?”
不及她回应。
沈蹊朝身后下人道:
“再添一对碗筷罢。”
“七郎。”
座上有一名身着靛青色衫子的妇人蹙眉,她不敢朝沈蹊大声说话,轻声制止道:
“这是我们沈家的家宴,怎可让外人进来。”
外人?
沈惊游凝眸,轻缓的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
对方显然有些怕他,嘴唇稍一哆嗦,便听见一声轻笑,在偌大的中堂里化了开。
“在下愚钝,敢问这位是?”
一侧有人提醒:“七郎,这是你的二嫂。”
沈二的续弦萧金桃,前几个月刚抬了正室,如今正是风头得意的时候。
传闻她与沈二感情不睦。
而她之所以能上位,全凭沈老夫人一手提点,换而言之,她极善恭维沈老夫人,极会讨得她老人家的欢心。
如今这场面,她更是要为老夫人的口鼻,替其说上几句话。
谁知,沈蹊根本不顾及她的颜面,脑袋一歪,思索道:
“二嫂?我怎么不记得,二哥曾娶了这样一位夫人?”
萧金桃的脸一僵。
“三个月前刚过门的,故而小七郎未曾见过。”
说话的是名同样面生的、模样俊俏的姑娘。
“你又是何人?”
见状,沈老夫人道:“她是你大嫂的表妹,姓闻,单名一个惜字。是我让她来沈府的。她是相府三千金,琴棋书画皆是样样精通,七郎,我与你父亲总觉着你性子太过于浮躁,当静下心来读些文章,或是学一门琴艺、画艺。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来问问闻姑娘。”
沈惊游勾唇笑笑,俨然选择性地掠过了沈夫人的后半段话:
“也是我让小芙蕖来沈府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一噤声。
老夫人方才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她不喜欢兰丫头,觉着兰丫头是外人,配不上小七郎。
而闻丫头贵为相府千金,无论是身份,或是才情,与七郎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刚刚那句话,沈蹊分明是要与沈老夫人作对。
老夫人并不是七郎的生母,二人平日里虽不热络,表明工夫还是要时常做的。
七郎这般打老夫人的脸,沈老夫人的神情也不大好。
闻惜大抵猜到其中斡旋,含笑上前。少女笑容浅浅,声音更是如莺儿一般细软。她身着一袭烟霞色的散花纱衣,乌发轻轻披垂在肩上,走来时带着一阵淡淡的馨香。
她先欠身,向沈蹊袅袅一福。
男人目光冷淡,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紧接着,兰芙蕖看见那名相府千金莲裙荡开,竟朝自己走来。
“兰姐姐,”她唇边噙笑,替众人打着圆场,“惜儿也听说过兰姐姐家里的事,听闻兰姐姐与七公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远走他乡。如今七公子将姐姐接了回来,老爷与老夫人也是十分欢喜。听闻沈、兰两家情谊深厚,兰老爷落难,老夫人心想着收兰姐姐为义女、暂居沈府。虽然兰姐姐如今尚是罪籍之身,但老夫人愿意为兰姐姐择一门良婿,有沈家为傍,夫家定不会亏待姐姐。”
“不是沈家义女。”
“什么?”
“我与她已成婚,”沈蹊目光落在闻惜身上,平声道,“于礼,你应当唤她一句七夫人。”
“成婚?!”
众人震愕。
闻惜的小脸儿更是“唰”地一白。
唯有沈老爷稳坐于堂上,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一双眼终于朝兰芙蕖望了过来。
她敛目垂容,站在七郎身侧。
一袭水青色的衫,胸口以藕粉色作为点缀,绣了一朵清丽的芙蕖花。
有记忆呼啸,风声汹涌。
她仍是那副乖巧柔软的模样,恭从地站在小七郎身边,有日影薄薄落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赛雪。
她还是与小时候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都是那样的乖巧,让人怜爱。
沈老爷眸光微动,镇定地扫视中堂一圈儿。只见众人神色各异,震惊的、错愕的、失落的……唯独没有那一份欣喜。
沈老爷知道,以七郎的性子,他也不在乎旁人的欣喜、旁人的祝福。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唤来下人,于自己身侧添了把椅子,又差人取来一双碗筷,面不改色地给兰芙蕖夹起菜来。
萧金桃从方才的震愕中回过神。
她看了老夫人一眼,替其发问:
“成婚?你与兰丫头可有父母之命?”
“无。”
“又可有媒妁之言?”
“无。”
“那这算哪门子的成婚?既没有父母之命,更没有媒妁之言,罔论三书六礼,根本算不上是明媒正娶。最多就算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罢了。我们沈家娶媳妇,可不能……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
她说后半句话时,沈蹊微抬下颌。妇人恰好对上对方那一双凌冽的视线,不由得犯起了结巴。
沈蹊难得有耐心地等着,等萧金桃吞咽了好一阵口水,才完整地将一大段话说完。
继而,他赞许道:“诚然,虽然我夫人不说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亲事也着实成得随便了些。既是如此,那便为我夫人补上一次大婚罢。就按沈府迎正妻的礼数着手准备,礼单我会亲自清点备至。恰好明日进宫面圣,幼帝会赐些良田美宅,记得也一同算入礼书里。”
“噢,我又想起来了,约莫着半年多前,幼帝曾赐我几匹外域进贡的白玉流沙软云锦,还有些珠宝之类的稀罕玩意儿。我记不得那些东西都放在哪儿了,不若二嫂有时间帮我清点清点,我着实要好好算算这一笔笔账了。”
沈蹊向来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圣上赏赐的那些珠宝绫罗,他领了也都收进沈府。
他不稀罕,府邸里却有的是人稀罕。老太太时常将这些宝贝散发了下去,那件白玉流沙软云锦,如今正在萧金桃身上穿着。
听到这话,萧金桃紧张地揪住衣摆子,往后缩了一缩。
这一微小的动作落入沈蹊眼中,引得他嗤笑了声。
“至于娶亲嘛——她是我娶,又不是你娶。你们高不高兴,与我有什么干系。二嫂莫忘了,当年你母家蒙污入狱,是谁在昭狱里打点。我既然能一句话将你父亲捞出昭狱,更能一句话将再其打回去。”
“至于圣上钦赐的那些宝贝,日后就不必收入库房,统一记入我夫人名下。”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唯有沈蹊侧过头,低眉温和问她:
“吃饱了么?”
兰芙蕖刚一点头。
腰身忽然被人一揽,整个人竟被他打横抱起!
“回房。”
……
一进房,他便压下来。
与方才凌厉的气势截然不同,他如今眉目温柔,眼神里溢满了深情。
兰芙蕖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一泓柔波之中了。
她刚准备开口,沈蹊反问她:
“喜不喜欢那些衣裳,喜不喜欢那些珠宝首饰?”
诚然。
没有人不喜欢那些玩意儿,除了他沈惊游。
见她如此诚实地点头,对方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搂住她。
“我先前,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原以为我会在北疆打一辈子的仗。所以那些女人家喜欢的东西,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分了去。”
“现在你回来了,我想,我要为你争取一些东西了。”
“稀罕的布料,奇珍的首饰……小芙蕖,我会让你做京城里人人都羡慕的、最幸福的小姑娘。”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兰芙蕖忍不住道:“可是你与二嫂她们闹得那么僵,日后若是再见着——”
“没有日后。”
话还未说完,沈蹊已抬着她的下巴吻了下来。
他声音沙哑缱绻。
“我只与你,才有日后。”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