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火殛回魂(16)
“其实大哥和阿嫂上京还遇到了不少难事, 自从圣上下命封城后,京城就出去容易,进来却很难,俩人上京之时发现城门处设了禁障, 武德司不允许他们入内, 假若不是司门郎中与父亲乃是旧交的话, 大哥和阿嫂怕是回来得更迟了。”
尹放说着,不忘观察着顾淮晏的面色, 但发现武安侯的面色素来散漫温沉, 情绪如揉不开的迷雾一般, 难辨莫测,尹放光是看, 也压根儿瞅不出什么端倪, 无法辩明其真实想法, 他遂是只能暗揣着袖口,大气也不敢出。
外头的细雪将檐下击打得劈啪作响,内室里,照壁之上晃过烛泪火光, 衬得厅堂之内人影憧憧,烛火细如断丝, 又若隐秘的蛛网, 将尹放困在这庄严肃穆之地, 刻漏一直在流逝, 一滴一滴催命夺魄。
顾淮晏眸生微澜,视线在尹放身上一掠而过,他微抬下颔,双手叠在膝上, 没就尹隐的问题深问下去,另起话锋,问道:“庆元侯与傅氏二人关系如何?”
尹放忙道:“父亲忠直且强势,母亲娴淑且隐忍,父亲主外,母亲主内,两人极少有分歧争执,一直都挺和睦,父亲,父亲不曾怠慢过母亲。”
顾淮晏摩挲着尾戒,看着尹放,对方说此话时面色透出几丝心虚,显然底气不足,话至尾梢细若蚊吟,如此看来,他算是在扯谎了。愈是想要掩盖住什么,越是偏偏要去装作和睦。
顾淮晏没再追溯下去,命劲衣使捎他下去,欲传唤尹隐,这时,刘喻急急入内,带着一身匆遽的风雪寒气,劲步走至顾淮晏身前,垂眸低声道:
“因侯爷查到了东昌郡爷的重犯之女,圣上欲召见侯爷,方才公公去提刑司传召,侯爷不在,卑职恰好去了那处,公公的口吻略急,说请侯爷回宫见驾。”
顾淮晏颔首,审讯不得不中断,他徐缓起身,目光落在了景桃身上,烛光糅合着雪色,淡淡薄薄地覆照在景桃身上,她料知到了什么,轻微地眨了眨眸子,很是乖巧,一副让他安心的样子。
顾淮晏对刘喻吩咐:“走罢。”
端木庆走上前,忧心忡忡:“侯爷,那这一宗案子……”
“明日辰时继续审。”顾淮晏看了一眼天色,他们抵达庆元侯府已是正午,历经验尸、审人两道工序轮番下来,天色已经昏暗了,迫近掌灯时分,在座各人面色皆有疲色,因连续两宗火殛案,案情棘手,不是一两日可以勘破,需要耐心与精力,顾淮晏道,“有劳各位,先自去歇下罢。”
语罢,他便向京兆府洞开的府门之外走去,雪风如淬了冻霜的锋刃,扫荡着他的衣袍,峻挺的身影随着马蹄声碎,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景桃看着顾淮晏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稍稍戚然。
夜色这么深了,圣上急召顾淮晏进宫见驾,难道纯粹为的只是七年前东昌郡爷的罪状吗?肯定还为别的事,但具体是什么事,原书是隐晦地没有提及,景桃也就不得而知。
她从审讯堂内出来之时,赶巧碰到了多日未见的桑念和尤玄霖,二人数日未眠,眼底渗出了一丝明显的乌青之色。尤玄霖那端正准备将拟好的复验验状,递呈至提刑司。今次见着景桃,他眼中亮晃了一下。
景桃先向桑念行过了礼,自从上一宗案子结案之后,这位京兆府尹原欲自解乌纱帽,削职归田,但他卸职文书递上去,圣上却迟迟没有批下来,很无奈,桑念只好先把眼下这第一宗火殛案解决了先。
勘案之外,他还给桑澜澜办了丧仪,景桃可以看到,桑念宽大斓袍之下,身着上红的降服,这近一月的衣装约莫皆是如此。
桑念还是一桩紧急要事去办,就先离去了。景桃和尤玄霖从府门出来时,雪又下大了,两人没急着回提刑司,而是去城南长街的瓦市走了一遭,先去光顾田迩的铺子,买了几串唰酱的油豆干。
尤玄霖不知想起什么,道:“喜欢吃甜吗,楚楼的蜜枣酥花茶做得最好,口感爽腻,搭配这种豆干宜佳。”
两人难得从冗杂的案宗里拨出身来,自然是想讨口福的,景桃想都未想,说不妨试一试。尤玄霖听罢笑了笑,先带她去了一处僻静的茶楼,为她寻个雅间坐着,且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去给你买来。”
语罢,他提着官裾袍角,往外处的楚楼去了,茶博士很快进来为她洗盏添茶,不忘打趣道:“小娘子是第一次来茶楼罢,有一位好郎主替你跑腿,好真福气呢。”
景桃眨了眨眼睛,听出了些端倪,试探性问道:“尤大哥常来此处?”
那茶博士点了点头,道:“小郎主常来此独酌,已有三年的光景了,常是一人独坐成饮,今次还是小的见郎主带了一姑娘来,真是稀罕事儿,姑娘生得果真亮丽。”
景桃把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心中不由感慨,师傅好久没来汴京,独留尤玄霖和他母亲在此处,尤玄霖是独子,凭己之力考上了提刑司的仵作考试,已属不易。
这些年,都是他一人扛过来的。
虽是看来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但实际上内心疆界也是闭塞的,初次到楚楼,她才知道,他是经常一人独酌。
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是她的兄长,虽毫无亲缘,但有景知远那一层关系在,并且两人皆是同为仵作,又在提刑司内打交道,陆陆续续接触下来,景桃殊觉,在外打拼之时,有这样一位兄长给自己撑腰,是不错的。
少顷,只见尤玄霖提着一食盒过来,茶博士替他揭了那细篾竹罩子,从里端将碟碟盏盏端了出来,景桃也招呼尤玄霖一起坐下,尤玄霖没吃,而是将一盏晶莹剔透的果膏,捧送至景桃近前。
被热水熨烫过的青瓷小盘之上,盛放着透清的一块方形块物,是果蜜冻茶,小勺酥油淋上去,浮起热气袅袅,冻茶周遭是切得精细的甜菜花和凉饼,色泽剔透,浸润有致,景桃见之,没来由弯了弯眼睛,只听尤玄霖道:“不知这些小食,能不能比得上在恭州的,你尝尝看。”
景桃翘了翘眼尾,浅尝了一口,赞道:“汴京的美食,果真比恭州要好,不仅饱眼福,还很解馋。”
尤玄霖也宽怀了,“那你多吃点,一宗案子接着一宗案子,连轴转,我现在见着你,你好像要瘦了些。”
御街上远近的灯火,渐渐变得葳蕤了,不远处的行楼上,有行首击着红牙板在浅斟低唱一曲《雨霖铃》,景桃果腹后,跟尤玄霖聊了一会儿,须臾,职业病犯了,又开始聊回案子。
“尤大哥,你那一宗案子进展如何?”
尤玄霖静默了一会儿,手指在膝上摩挲着,缓沉地道:“此案有些棘手,林愈和南栀的尸体皆是寻着了,起火源是在林愈的牢房里,尸体验了,身份确定了下来,是她不错,但南栀的尸体,已经无法辨清面目了,府尹认为这具尸体是来替罪的,并不是南栀的尸首。”
景桃也猜想过这一种可能,南栀是宋嵩的鹰犬,绝不可能轻易没了命。南栀若是没死,那便是越狱了,越出刑狱的凶犯,势必被全京通缉,皇城司和刑部近些时日势必会加以严查。而宋嵩那端,可能也会有些动作。
“刚刚府尹急着离去,便是为着重犯越狱一事,”尤玄霖敛着容色,低声道,“地牢主要是刑部在严守,牢狱失火,刑部尚书岳彦岳大人自是有重大责任,府尹方才是去刑部一趟,与岳大人商议追查案犯一事。”
景桃眸色微凝:“那岂非冲撞了宋太师?”
在原书之中,桑念原先是站队宋嵩那一党的,两人有私交,若是桑念是要追查凶犯,为此案大动干戈的话,难免不牵涉至京中宋氏的根系和势力。
循理而言,他理应将错就错才是,既然有人替南栀做替死鬼,那么就佯作此尸是南栀姑娘的好了,免得节外生枝。
尤玄霖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到底会冲撞了谁,我就不知道了,在衙门或是在宪台里,当仵作的,只管左耳听又右耳出就好了,验尸才是本务。”
景桃点点头,也是,这些是朝庙之争,离他们这些小官小吏还很遥远,他们只管验尸就行。
景桃刚喝下了一口清茶,不经意间地,瞅到外间出现了两道身影,一男一女,其中一位身影煞是眼熟,景桃仔细辨认了一下,眸子微瞠,世子爷尹隐?
他身旁是一个身着灰衣素衫的瘦削女子,仪姿端庄,纤白的颈处戴着暗色斗笠,一块半透明纱布掩着面容,露出了一双吊梢眸,眼尾处有一道明显的细纹。
女子不是其妻许氏。
深夜时分,这位世子爷不好好整饬那个百废俱兴的侯府,带着个陌生女子出现在楚楼里。
有点意思啊。
景桃原是准备回府的,此际又坐了下来,尤玄霖觉察出了什么,配合她坐在原处。
那厢,顾淮晏策马入了大内,随后,直直抵达了禁中。
大内皇城一共有七重宫门,每一重宫门皆是守卫森严肃穆,执勤的小黄门没查他的腰牌,直接放他入内。
这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雪势转深了,夜风似乎饱具形色,将穹空之上霾云斩成两截,一截沉入了东隅的祈神台,一截蘸染着稀薄的月光,俨若涂抹了半边面孔的戏伶。
宫门左右开启,汉白玉阶拢共一百零八级,顾淮晏早已不是第一次踏足,台阶之上直通最高处的皇廷大殿,行步之间,上头飘落下来一声:“侯爷。”
来者声音噙着沙哑而轻佻的笑,字音又压得很细。
是宋太师宋嵩。
宋嵩一身天青色滚镶紫带斓袍,黑弁博带,一双银鼠色蹀躞稳稳驻倚在玉阶之上,自上而下,朝着顾淮晏走了过来,笑色吊诡:“听闻你寻着了郡爷之女,七年过去了,还真是能耐了,查案查着查着,就可以搜掘出这么重要的逃犯,不愧是官家钦点出来的苗子。”
宋嵩又道:“在午前,我就听圣上说了,侯爷是个弥足尽责的,多案在身,又查得精细,丝毫没有疏漏,我那时插了个嘴,说在京中查案查得精细的,还有侯爷捎回来的仵作,圣上没听闻过有女子行职仵作一役的,心生好奇,欲要择日命你带入宫中看看。
“我可就劝了,侯爷还有多案在身,并且,颐和长公主案子一日未破,侯爷可是一日都不会肖想别的,侯爷,你说是也不是?”
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想在他身上的创口撒盐。
顾淮晏散漫地笑了笑,简淡地答了一句:“蒙太师替我挂心了。”
宫中就这一个台子,宋嵩要演大戏,红白脸全让他演去了,把戏唱了个干净。
顾淮晏进入大殿以后,宋嵩去了外重宫墙,那处有一个挑灯执宿的小黄门,管着一处隐秘的亭舍,钥匙在内侍省的差事院里,通常出入朝中的朝官,欲要在此处歇脚的,几乎会途经此处。
宋嵩去了亭舍,一位着宫衣的墩子捧灯过来,对他低声道:“太师,叶姑娘到了。”
墩子又补充道:“叶姑娘很早就来了,候了约莫两个时辰,小人给她送了解渴的果糕和茶饮,但叶姑娘似有隐忧,偏是没动一口。”
宋嵩淡然地“嗯”了声,什么多余的话也未提,径直揭了竹帘,去了深幽的亭舍,亭子间一片雾凇水汽,见到屋内一个身着夜行衣的黑衣女子,宋嵩对着墩子吩咐道:“自去放风,有什么动静,以石相击即可。”
“太师爷。”
既及宋嵩掩上了帘子,叶羡槐自竹篾靠椅上直立而起,近前一步,俯眸低眉,恭顺地唤道。
“今日案情如何?”宋嵩拂袖落座,慢悠悠地执起杯盏濯口。
“如您所预计的那般,景仵作发现庆元侯和傅氏皆是死于大火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