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血蝴蝶(16)
南栀的胳膊细滑又白皙, 迫近胳膊肘的地方,那一枚蝴蝶印记, 烟波蓝, 蓝得深幽,蓝得透骨,蓝得瘆人, 肌肤为罗网, 那么,这一只蓝蝴蝶俨似就被泅住了, 蝶翼飘渺如烟, 錾刻着繁复的马缨花纹。
在澄黄烛火的照彻之下, 翼翅充溢着隐微的力量感,它仿佛随时在挣扎着蝶翼,酝酿着一场流亡。
景桃狭了狭眼眸, 注视着这一只蝴蝶良久,在南栀微惑的注视下,她缓缓出声:“南姑娘你可知道,我们所调查的三桩命案之中,每一位死者的胳膊上, 凶犯皆会留有一枚蝴蝶印记,只不过死者身上的蝴蝶是血色, 你的胳膊上是蓝色。”
南栀听罢,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 闲情雅致地打量着对方, “按你的意思,尸体胳膊上有蝴蝶印记,皆是出于凶犯之手, 那你的言下之意,便是指认小女是凶犯了?”
景桃凝了凝眉:“我并没这般意思,只是依据你方才之所言,这种蝴蝶印记与颐红苑不无关系,我现在倒想问问,六年前,同你一起纹下蝴蝶印记的女子,以及为你们纹蝴蝶的师傅,他们皆姓甚名谁?人在何处?”
南栀换了个倚卧之姿,身子骨恍若没了骨头那般,暗敛着眸子,漫不经心地道:“六年太长了,小女也差不多也忘了个七七八八了,官人,你现在让小女回想起来,小女也似乎记不起了呢,不过——”
她话锋一转,眸心烟波流转,扫向了景桃等人,“那个纹蝴蝶的老师傅,他前年刚巧病死了,骨灰就搁放在颐红苑里呢,你们若是去寻他的话,也只能与他的骨灰对谈了。”
说罢,南栀很无奈地耸了耸瘦肩,“官爷之所问,目前小女也就只晓得这些。”
直觉告诉景桃,南栀没有坦诚实言,老师傅或许真的病逝了,但她不记得当初一起纹下蝴蝶印记的女子,一位也居然不记得,此则委实有些怪异了。偏生这个南栀口风很紧,说话也说得滴水不漏,无甚什么能被人落下话柄的东西,景桃和尤玄霖一时之间也无法逼问她再多。
但景桃清楚地晓得,南栀一定是有疑点的,她没有什么都交代,她势必还有所隐瞒。
景桃敛了敛眸心道:“三桩案桩皆是牵涉人命,案情严峻无比,因为凶犯还可能再次犯案,伤害无辜的稚子,你若是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可以到京兆尹府门寻我们。”
听闻“伤及无辜的稚子”一话,南栀眸底一抹暗色戛然闪逝而过,素来平寂的眸底,亦是掀起了些微的波澜,但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提起,含笑送客。
景桃和尤玄霖离开南家以后,景桃又案子委托了劲衣使,暗自去盯梢南栀。
夜色已经是极深,雪又渐渐地下大了,天色一派深黑透紫之色,官道上的雪增厚了半寸,两人先策马离去,随着劲衣使和衙差回到京兆尹府门,桑念正巧就在府内,背手而立,他急冲冲地等待着景桃的审案情况。
自从桑澜澜出事以后,桑念便是一直没阖过眼,眸眶底下是一片青黑,眼底尽是心急如焚的焦灼,两鬓一夜之间添了白霜,面色看上去憔悴无比。
端木庆亦是连夜被叫回府里审案,他是知道刘喻遣了两位仵作来帮忙验尸查案,同时也带来了一列劲衣使,这简直就让京兆尹府门和捕头毫无立锥之地,因此,端木庆心中一直梗着一口气,原是想寻桑念磋商如何打压提刑司的,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桑家唯一的女儿惨死凶犯之手。
现在再是去谈打压提刑司,已经根本不符合时宜,因为大火已经烧到了自家门口了,老百姓失去爱女的悲痛,端木庆难懂,但如果是京兆尹失去爱女的悲恸,端木庆就算不想懂,如今也不得不懂了,深夜,他披着大雪赶来府衙上,便看到了彻府灯火通明的情状,每个人的面色皆是不太好看。
正厅之中,劲衣使和衙差交替值守,景桃和尤玄霖二人,已经在和桑念讲述方才审讯到的案情。
景桃看到了端木庆匆匆而至,乌头官靴之上蘸染着细碎的雪花,官袍裹拥而来一团霰雪气息,她便是适时停住了话,桑念本是心情不虞,见到端木庆如此拖沓,脸色肃沉至极,沉声呵斥了他几句,又道:
“这三桩案子,由提刑司那边接手,京兆府为辅,近一段时间,我们共同查案,端木捕头也要多费些心才行。”
端木连忙应是,屋内偏暖,他立了一会儿,身上便是很快出了汗,忙拿着巾帕拭了拭鬓角处的冷汗。
景桃先是轮番交代审讯案情的情况:“巫瞎子是三位嫌犯之中,唯一一位与凶犯打过照面的人,他虽不能看清凶犯生着何种面容,但是他能感知到凶犯的一些特征,凶犯步履生风,身手矫健,行走如若无声,大抵是身姿轻盈之人。”
桑念听罢,袖袂之下的手稍稍地攥紧,凝着眉眸,肃声问道:“另外两位嫌犯之中,可有符合这一特征之人?”
景桃点了点头,示意尤玄霖将验状翻至审讯南栀的那一页,徐缓地道:“是有的,其人便是南栀姑娘,曾是颐红苑的优伶,身量修长纤瘦,行步起来应是轻盈如风。然而,我们方才询问她于案发时间在何处,她说那一会儿正在离韵楼待客,楼内上下的人皆可为她作人证。”
桑念凛眸,旋即吩咐那几位衙差迅疾去离韵楼查清来龙去脉,吩咐毕,又听景桃道:“虽然南栀姑娘具备人证,但在她的胳膊上,我们发现有一道蝴蝶刺青,她的蝴蝶刺青,与尸体胳膊上的蝴蝶印记,大小、形态、绘摹之法俱是一致。”
端木庆闻罢,旋即拍了拍桌案:“照你说来,那南栀姑娘便是凶犯无疑了!她就是每次杀完人后,都会在尸体上边拿人血绘摹下蝴蝶印记,她自己的胳膊上也有蝴蝶,两番相较,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这就不是硬生生的证据吗?”
现在即将迫近第三日的光景,再不捉拿住凶犯的话,那么京兆尹府门诸位官人脑袋上的乌纱帽,眼看都要不保,今下好不容易出来一个比较符契的嫌犯,又有关键证据在手,端木庆听得可谓是热血贲张,恨不得即刻带人去冲去逮人。
桑念却是沉声:“现在证据还不够,不可鲁莽。”
端木庆不解地瞠目:“大人,证据怎么不够了,那蝴蝶不就是关键性证据吗?”
桑念摇了摇头:“虽然南栀姑娘身上有蝴蝶刺青,且与凶犯的是一致的,但只能证明她有嫌疑,但并不代表她弑人,以她的身体条件,她无法对女童进行侵害,且外,我们手上还没有指明她弑人的关键佐证。”
景桃点点头,桑念所言在理,身体条件亦是关键要素。
说着,他又凝了凝眉,“再者,这位南栀姑娘我以前是有印象的,她背景较为复杂,其人不仅同诸多京城富贾所有往来,甚至也与宫廷朝官也有私交,就比如,去岁的宫廷夜宴之上,我曾看过她,她帮忙斟酒的人是宋太师。”
景桃心陡地一沉,虽然能料想的到南栀背景复杂,与京中颇多官人有所往来,但她从未想过南栀居然与宋太师宋嵩有所往来,宋嵩与顾淮晏是政/敌,那么南栀算得上是宋嵩的鹰犬吗?假若真是如此,那么,她刚刚算是间接跟宋嵩打了个照面?
端木庆也被劝退了,擦了擦额汗:“既是如此,那南栀姑娘我们是真动不得,那么不是还有一位嫌犯,是谁?”
景桃凝声道:“是恩年学府的教习先生,傅子宸。”
端木庆听着,微微一讶,看着桑念:“傅教习,他不是桑大小姐的老师吗?他是一介文弱书生,据闻腿脚不便利,整日拄着竹杖四下行走,怎么会沾染上嫌疑?”
桑念眸色暗敛,觑了端木庆一眼,端木庆见状,困惑的声音越来越小,识趣地收声不语,桑念问景桃:“傅教习的嫌疑为何?”
景桃道:“其实在三位嫌犯之中,傅教习的栖处是离案发现场最近的,也应是嫌疑最大的,但傅教习说近些时日染了风寒,每一夜皆是很早便是歇下,不曾去留意外端的情状。”
端木庆听着,适时道:“我就说嘛,傅教习怎么会有嫌疑,他的名声在坊间甚好,诸多贵人家皆会将自家儿女送去学府进学,这般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如何会杀人?”
景桃点了点头:“端木捕头所言甚是,不过在案子未结之前,傅教习仍是有嫌疑,毕竟他是一人独居,没有人证可以自证。并且,在审问傅教习的过程之中,我们也得知一些桑大人与桑大小姐的事情,”景桃说着,话锋一转,看向了桑念。
桑念眸色黯了黯,袖裾之下的食指暗自摩挲着大拇指:“什么事?”
景桃垂眸看着验状,没有率先回复,反而是如此问道:“在讲这件事之前,我倒是很想问一下大人,在桑大小姐离家出走之前,你同她具体起了什么争执?”
此话如一声惊堂木似的,如官衙之外楞瓦上的积雪都敲落了下来,衙署之内,可谓是岑寂一片,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
端木庆还不知道案发之前具体发生了何事,听闻景桃问出此话,微微有些震愕,侧眸看着桑念。
桑念的脸膛微微涨红着,不只是憋着一股气儿,还是被问住了话,不知该如何作答。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尤玄霖觉得有些许不妥,悄悄对景桃道:“桑大人与桑千金二人的争执一事,与案情本身无甚什么关系,你若是要问的话,倒不如私底下去问桑大人,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问的话,只怕是让桑大人下不了台。”
景桃摇了摇头:“我现在问桑大人,并不是将他视作一位京兆府,而是将其视为一位死者父亲来看待,死者在死前,曾与其父发生过争执,这一点很是关键,这难道与案子本身无关吗?”
此言无懈可击,尤玄霖一时觉得颇有道理,倒也无话可说,事实上,他也很想知道桑澜澜在偷偷翻出府邸之前,到底跟桑念起了什么争执。
景桃望着桑念沉默不语的神色,道:“其实我并非想有意探问桑大人,若桑大人觉得不便,便可不必理会我这一问,我并无私心,只是因破案需要罢了。”
桑念静默良久,终于抬起眼来:“无妨,我若是有所隐瞒的话,怕是也对这案子不利,这一夜,我确乎对澜儿说了些重话,我那时气急攻心,话没有拿捏好尺度与分寸,遂此,才将澜儿气得离府出走,这等罪咎,我自是要承担的。”
桑念袖袂之下攥紧的手,伴随着深呼吸了一口气,而轻轻地松开了,他低敛着眼睑道:“那一夜我回去后,廖嬷嬷说澜儿尚未用晚膳,一径地躲在自己屋里不出来,我当时便觉得这委实有些失礼,便也没有请她,让她自己饿着,扛不住饿了便会自己出来吃东西了。
“没一刻钟,见我没去请她,她倒是自己出来了,但还是会跟我摆脸色,我委实不解其意,不知她闹什么,我问了她好一会儿,她说她又看到有人在墙头上窥视她,她说没扯谎,让我相信她。”
“我迫于无奈,只好自己去澜儿的院落里看看,结果墙头什么都没有,遣家丁去外边探看,也没有梯子架格之类,若是真有人窥视的话,徒手爬上三四丈之高的围墙,是颇为费劲之事。
“我对澜儿说我没看到,其实朝暾时分她也说过有人在窥视她,那时廖嬷嬷过去探看了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遂此,我觉得是澜儿自己在胡闹,只不过是想引起注意罢了。”
“但澜儿硬是说她看到了,我被吵得有些烦躁,便是让她自己回院子待着,但澜儿想跟我一起待着,这于礼不妥,并且我那时要审阅公文牍册,无甚心思与她玩闹,便是催促她回自己屋里。
“这时,我语气可能不太好,澜儿便是红了眼眶,我只能好生安抚,并道她很快到了嫁人的年龄,她嫁人了,便是不用来烦扰我。我未曾想过我这等无心之语,她会有这般大的反应,她说不会嫁人给任何人,我问为何,她又说了一句话,说要……”
讲至此处,桑念陡然顿住,有些说不下去。
良久,他才道:“澜儿,澜儿说她要嫁我,如果不能做正室,当个填房也行……这也太荒谬了!我当时听罢真是气疯了,这句话悖逆伦常,父女之间辈分森严,则能如此乱来?我当时便觉她思想不对,训斥了好几句,她接不住我的话,就自个儿哭着跑回屋里去了,我也在气头上,懒得再管她。”
“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我那些话对澜儿刺激如此大,她竟然会离府出走……”
桑念说着,陡然眼眶前起了大雾,他语声沉哑而哽咽,整个人益显地狼狈而憔悴。
在场的人听明白了个七七八八,默契地沉默不语。
桑念所述之言,恰在景桃的预料之中,桑澜澜果然对桑念存在异心的,只不过,景桃感到了一丝困惑。
凶犯是蓄谋已久,料知到桑澜澜今夜会与桑念起争执而离府出走,还是说,他是伺机而动?如果是蓄谋已久,那么凶犯未免丈算的时辰未免太过精确,似是他早已料知到桑澜澜定会离府出走。
但如果他本想入府弑人呢?那么,他尽可拣桑念不在府的时辰来弑人,为何要守到桑澜澜出府呢?
凶犯这般行止,究竟有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