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血蝴蝶(14)
景桃在去审问嫌犯之前, 再度验察了一回桑澜澜的尸体。
桑澜澜死时的体位有一些特殊,她冻冷的尸身俯卧在了高墙之下,簪钗零散, 几绺蓬发遮住了她的面容,身上的亵/裤被撕裂, 残布褪到了她左脚踝处, 身上的衣裳泛散几些脏污,应是身体刮蹭到墙面时所沾染的漆灰。
景桃俯眸注视了桑澜澜片刻, 轻轻拂袖抬腕, 拨开了她遮盖在头颅的蓬发,她面容上的肌肤泛散着冷意,瓜子脸盘儿上的神态,似乎出现过一丝惊惧,眉心紧紧地蹙成了一个凝结, 眼角残留着被凌虐之时的泪渍, 眼周四处除却一片暗红, 还呈现一派青紫臃肿之色。
并且,桑澜澜的唇角出现了一丝暗紫透红的血迹,景桃眸心一凝,张开死者的嘴,发现她的舌头,尤其是舌苔的部位被咬破了,一个隐微的血痕出现在了舌苔处, 一些鲜血蘸染在牙口内腔处, 尤玄霖也看到了这个地方,微微愤然:“凶犯真的是个畜生,桑大小姐不堪其辱, 恨不得咬舌自尽。”
景桃默然不语,深呼吸了一口气,保持着一贯的沉静,她继续查看尸体体表,在胸腹、脖颈等处,出现了与其他两具尸体相一致的擦伤、挫伤,不过,掐颈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景桃自袖袂之中摸出了细草绳,在现场细细地做下了一些标记,尔后,起身吩咐赶来的府衙衙役,将尸体抬回马车上。两位衙役很快劲步而来,轻车熟路地将尸体抬了起来,刚一抬走,身侧的尤玄霖忽然道:“景桃,你看看地面。”
他手指着一个地方,景桃循着他的手势看过去,看到了方才桑澜澜瘫倒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血色字迹。
景桃眼眸微黯,这可能是死者所留下来的弑人线索,刚才之所以没有发现,是因为血色字迹被尸体覆盖住了,现在尸体被抬走,被尸身覆盖住的血字便是显明开来。
景桃与尤玄霖相视一眼,两人遽地赶上前去。
尤玄霖俯住了身体,左胳膊搭在了稍稍屈起的左膝上,带着护套的右手撑在了地面上,凝神查看过去,“这个字,好像是……『干』?”
景桃凝眸仔细勘视,这个字迹血迹未干,笔划歪歪扭扭,但由于划数只有划的关系,所以字迹很好辨别,乍看起来,两个横,上短下长,中间一条竖下去,确乎是一个“干”。
但景桃又很快地觉察出端倪,指着那个“竖”:“如果这个字真的是『干』的话,那么,那个竖应该笔直些,但它没有,它是朝左边斜倾过来的。”
尤玄霖挑挑眉:“难道这个字其实不是『干』字,而是一个还没有写完的字?”
景桃垂下眼睫,“这个字没有写完,可能是因为桑澜澜她根本来不及写,是怕凶犯发现。她生前还留有一口气,凶犯以为她死了,就离开,桑澜澜想要把与凶犯有关的线索写下来,但没有写完,凶犯不知因什么原因又踅回来,桑澜澜为了保住线索,就朝前挪动了身体,把血字遮盖住了。”
血字写在了干冷的地面石砖上,所以没有任何雪絮飘入进来,而因为尸体是俯卧的关系,所以能完美遮盖住了这个字迹。
尤玄霖快速抄起墨笔,将此线索记录在纸案之上,景桃看着这个血渍,凝神沉思:“如果这个字没有写完,那它可能是个什么字?并且,这个字是否跟凶犯有什么关联,是指凶犯名讳所带有的字呢,还是代指别的东西?”
她所思忖的这些东西,死者一并没有交代。
景桃暂时没有想出来,在『干』字基础上,添加笔划的话,可以形成的汉字就太多了,若是要逐一查的话,那必是费时费力。所以,她起身,对尤玄霖道:“走,我们先去会一会嫌犯们。”
劲衣使在周遭坊内搜查的到嫌犯,一共位,皆是住在桫椤坊南边的平民百姓,一位是瞽目说书人,其人姓巫,年约知天命之年,瞎了两只眼,日常以在茶楼说书为业,为人亲和诙谐,听客喜称其为巫瞎子。
一位是在恩年学府传道授业的教习,亦是小私塾的老师,名曰傅子宸,虽其年岁不足而立之年,但名声煊赫,景桃和尤玄霖曾在晌午时听到桑念提过一嘴,其人以授学精辟著称,为诸多大富人家所称好,皆是喜欢把自家稚龄儿女送往府内就学。
一位是个颇有地位的优伶,名曰南栀,虽年仅十七,明眸善睐,生就的姿容堪比国色天香,接过众多京官的客,背景颇硬,亦是正因于此,诸多流氓地痞不敢动她分毫。
现在这个人皆是各自的院落待着。但最先引起了劲衣使注意的,是巫瞎子。巫瞎子的栖所是离案发现场最近的,并且他的亭子间上边砌筑有一处小阁,从小阁眺望过去,可以完美看到凶案现场的一切情况。
景桃和尤玄霖先去寻了巫瞎子,他住在弄堂里的一处偏旧且窄的亭子间里,屋中栖住着他的妻子与两个儿子,两人到亭子间敲门,开门的人不是巫瞎子,而是巫瞎子的妻子霍氏,霍氏看起来十分年轻,只有二十岁上下,是个温柔和婉的女子,一言一辞皆是轻声细语,双眸明澈澄亮。
景桃交代了一回大致案情,便说:“巫瞎子在案发之后刚好回到了家里,这个时辰正巧涵盖整一桩凶案,我们需找他谈谈。”
霍氏显然被吓得不轻,她也是听说了这一桩命案,但没想到会与自己丈夫扯上关系,屋内生着温热的小火炉,火光把霍氏照得通红如血,她稍稍咬紧了唇,侧过了身去,让景桃和尤玄霖进屋。
巫瞎子很快就拄着一根竹杖走了下来,在微弱的光火之中,景桃看到了他衣袂处有一块隐微的暗色脏污,她忽然想起在桑澜澜的衣物之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污渍。
其他两个少年原是想要跟着爹娘一起,但很快地,霍氏将俩儿子赶回了内屋去,她原想陪着巫瞎子一块儿,但巫瞎子对她摆了摆手道:“你去陪着安儿和慕儿,官府要找的人是我,你陪孩子们去。”
巫瞎子的话声,带着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轻颤,霍氏忧心忡忡地看了夫君一眼,踯躅了良久,最终乖顺地应了一声,返身回屋去了。
景桃看着巫瞎子,他粗糙的双手交叠在了竹杖之上,指节蘸着透湿的水渍,好像是刚刚濯过了手一般,她抬眸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在酉时刻到戍时一刻,这个时间之中,您在何处?”
巫瞎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我记得,我那时刚好从泰来茶楼离开,一径地走回桫椤坊,最后回到了家中,本是只要两刻钟的脚程,但是,今日雪很大,我在路上延宕了些时候,遂比畴昔晚了一刻钟。”
景桃凝了凝眉,问:“可有人证?”
巫瞎子很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是自己一个人回来,当然没有人证。”
景桃看着地图,对他问道:“你今日所走的路,与往常一致吗?具体说说。”
巫瞎子低低地垂着头,缓声道来,逐一把自己所走的路线、每一处路段周遭有哪些建筑皆是详细交代,最后又道:“我今日所走的路,与畴昔并无不同。如果有任何偏差的话,我可能遂是无法回家,我方向颇差,遂此,只能对同一种路线死记硬背。”
景桃用墨笔将巫瞎子的路线在图纸上做好了标记,桫椤坊颇多拐角巷弄,羊肠路道错综复杂,按照巫瞎子所走的路观之,他并没有经过案发现场。
景桃凝了凝眉,“找你说来,如果你是按寻常的路走,那为何你的衣袂之处会蹭到了漆灰?”
巫瞎子陡然凝滞了神色,有些此地无银百两地把衣袂收拢好,举止局促而拘谨,景桃没有错漏他神色上的一丝戛然闪逝的慌乱,她继续道:
“在案发现场,那一面墙是新砌的,漆油尚未干得彻底,但亦是无味,色较淡,一般不为人所觉察,我们就在死者的衣物上发现了一块蘸染的漆灰,而你衣袂上的漆灰,与死者衣物上的一模一样,假若按你所说,你没有去过案发现场,那你衣袂之上的漆灰,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一抹冷汗悄然从巫瞎子的鬓角处滑落,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景姑娘,你这话可就有些刁钻了,这个漆灰在泰来茶楼也有,我今日说书评书之地,也有新刷的物件器具,它们所用的漆亦是与墙面上的漆大抵一致,我平素皆是在那里频繁走动,袖袂也难免会有碰蹭,这也不足为怪了,你说是也不是?”
景桃很轻地笑了一笑:“你确乎说的在理,但你右手上的拇指指甲处,所残留的血是怎么回事?”
话落,尤玄霖和巫瞎子俱是一惊。两个人所惊之事皆是不一样。
巫瞎子如罹雷殛一般,“血……血吗……这、这不可能,景姑娘是拿我说笑的罢?我的手,怎么可能有些血……”
他一面说着,一面有些魔怔般的,拿袖袂拼命磋磨着右手的拇指指甲,仿佛要什么脏污刮抠掉一般。尤玄霖看着巫瞎子的动作,他吃惊地是,巫瞎子的两只手其实非常干净,指甲一丝血污也没有,但刚刚景桃却是故意这般说,很明显是要有意诈巫瞎子。
这一招非常妙,让巫瞎子不打自招,他中计了。
过了约莫几秒钟,尤玄霖适才好心提醒道:“吴大哥,你的右手指甲处很干净,你别抠了。”
一抹震悚之色出现在了巫瞎子的面上,他适才后知后觉自己上了当,不可置信地对着景桃道:“景姑娘,你耍我?”
景桃笑了笑:“若是吴大哥心胸坦荡,不曾隐瞒些什么,那我也耍不了您啊,如果您真的没隐瞒什么,您的反应相比不是这般,而是对我的话感到很困惑,而不应该是心虚、震讶。”
巫瞎子原是挺立的肩膊,此刻塌颓了下去,尤玄霖问:“所以,您是到过在凶案现的,具体做了什么?”
巫瞎子双肩颤若筛糠般的,很怕面对这种指问,他因为过度紧张地捏着竹杖,手背上青筋很明显地凸起,他面容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恐惧多于心虚,他嗫嚅地道:“官人问我这些,可是怀疑我杀人了?我,我的确是去过那个地方,但,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没有杀人!”
景桃道:“那您为何会去凶案现场?毕竟,凶案现场与您日常的路线相去甚远。”
所以,巫瞎子说谎了,他之所以回来得迟,并不是因为风大雪大,而是因为在凶案现场耽搁了时间。
巫瞎子沉默了良久,适才道:“我被求救声吸引过去的,那时我刚走了一处拐角,便是是听到左侧的方向传来一阵尤为奇怪的动响,响声离我很遥远,仔细停下来,俨似有人被拖着走,那人还隐隐约约地喊着什么,但嘴巴可能是被捂着,所以发出的声音,格外模糊。
“我眼力受阻,所以耳力甚好,对任何声音皆是尤为敏锐,我当时本不欲多管闲事,因为一旦离开了寻常路,我便是很快摸索不着方向,甚至可能会走错地方。”
话至此处,巫瞎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蜷紧着拇指,继续道:“我本是打算走,但是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了很错乱的步履声,伴随着哭喊,听声音,好像是一个幼龄的小姑娘,她在喊『救命』,那个声音离我越来越近,等我转过身面向那个声音时,有一双温热的小手抓住了我,力道很紧。这个小姑娘很害怕,所以她才抓我这么紧,她抓着我,对我说有人要害她,求我救救她,带她回家。”
景桃听着,眸子逐渐瞠大,与尤玄霖相视一眼,两人的呼吸都提了起来,继续看着巫瞎子。
巫瞎子顿了一顿,继续道:“我让小姑娘别害怕,又问是谁要害她,问她住何地。但小姑娘刚想说话之时,身前好像来了一个人,力道很大,一下子把她拽过去了,我听到小姑娘被拖拽得跌倒的声音,我当时着急,问对方是谁,对方什么话也没说,拽着小姑娘就走了,小姑娘在哭,但我只能听到她很模糊的闷声,估计是嘴又被捂住了。
“我当时没来由的心慌,身体快于意识,紧紧地追上去,但对方走路非常快,步步生风,我走没几步,就跟丢了,我再听不到小姑娘的呼喊声。”
“我也不知自己跟着跟着,走到了何处,我只能用竹杖敲敲打打,试图探路,不知摸索了多长时间,我的竹杖戳到了一个很柔软的地方上,我感觉颇为不对劲,我俯住身,去触碰那个东西,是人,地面上躺着一个人,我还闻到了一阵血腥味。
“我先去找到那人的手,触感与小姑娘的手一模一样。我唤她几声,她没有回应,我试图去晃醒她,但她一直没有声音,我感到不太对劲,想去触摸她的鼻子,探她鼻息,但是手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十分粘稠,还很冰凉,我把这个东西跟血腥味对应上,才知道我可能是摸到了血。”
巫瞎子害怕地说着:“我懵了一瞬,非常害怕,小姑娘被害了,我第一反应是跑,但跌了一跤,身体磕在了墙面上,我又起身跑了,终于绕了很久,我终于回到家……我没有害人,我甚至什么都不知道。”
景桃听罢,心中有了计较,进一步问道:“把死者拖拽走的那个人,你可有什么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