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绸布裹尸(25)
侍役与简烨此言一出,顾淮晏心底便是骤而一沉,他眼风稍稍凛冽,扫了那简烨一眼,豁然起身朝外院抬步踱去,禹辰撑着伞与那一众劲衣使急急跟上。
原是沉寂凝肃的气氛,一霎地变得极为紧张,那江虞铁青着脸,忙上前问简烨:“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简烨身上还受着刀伤,大片的血糅合着瀑雨浸湿了他的衣物,他惨白着一张脸,一面急忙将新写就的验状与两根簪钗,齐齐交付到江虞手上,一面急声道:
“景姑娘认为周玮可能是被冤枉的,我就特地跟她返回客栈寻查线索,这根附带细齿刃的银钗便是凶器!景姑娘和我寻着了证物,便欲打马回衙,讵料林老夫人就潜伏在马厩之处,伺机而动,她一见着景姑娘便用齿绳绑缚了她,我拨刀救她,但林老夫人出刀迅捷,伤了我就捎着景姑娘逃了!”
此言一出,江虞与齐松以及那侍役俱是吓了一跳,秦倦眸中亦是有惊愕之色,嘴唇缓缓地翕动着:“不可能……我娘不可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江虞根本无心听他置辩,急急遣衙役拽着他起身,且急呼齐松赶忙让马夫备马,一行人速速快步走出了偏堂,漫天飘摇的风雨急砸而来,远空隐隐有闷雷炸响,一道银色闪电瞬时照亮了淄夜,每个人皆是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凝肃气氛笼罩于斯。
随行的傔从忙替江虞与齐松等人撑伞,在衙门外院的大门处,顾淮晏已经大步踱入了雨夜之中,禹辰吩咐留下一小批劲衣使留在衙门,又带着其他人紧紧跟上去。
劲衣夜行对他们而言已属常态,但这般可怖的雷雨之夜,顾淮晏脸上毫无笑意,眉眸沉郁生霾,步履疾快如掣电,饶是跟随了主子十多年的禹辰,亦是生平未曾见识过侯爷这般面貌。
禹辰不自觉心灼起来,一路撑着伞护送在侧,衙门之前,那些劲衣使静默地牵马在候,顾淮晏翻身上马之时,他悉身已然湿透,但他犹然不觉一般,紧执缰绳一扬马鞭,那一匹黑鬃烈马俨若暗夜的一簇黑焰,直直朝着恒生客栈疾驶而去!
夜朝着深处走,江虞与齐松等人押着秦倦策马紧跟而上,于滂沱的沛雨之下,那恒生客栈距离府衙就隔了八条街,在第三条街时,顾淮晏便遇上了前来报官的掌柜等人马,见堂堂武安侯躬自冒雨前来,掌柜的先是愕怔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心急火燎地道:“侯、侯爷,半个时辰前景姑娘来了客栈一趟,结果刚刚便被一位杀气腾腾的老太给劫去了!”
顾淮晏眸色暗敛,兀自打马穿过了雨夜,凝眸寒声问道:“我要见景桃遭劫的地方,带路。”
那掌柜的被顾淮晏那喑哑的声音吃了一吓,高声应是,忙执辔将马调转了个头,分分秒秒皆不想耽搁,匆促地策马前行,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一行人便抵达了恒生客栈门前。
楼宇上下皆是灯火通明,那些个住客听着动静皆是惶惶不安,诸多好奇的脑袋纷纷从门内探出,无数张嘴在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但很快被劲衣使呵斥回去。顾淮晏翻身下了马,一路踱步至客栈的马厩前,他一身湿透,官袍的袍裾尚还滴着水,在浓重而迷蒙的雨雾之中,他眸光一转,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地面上。
那掌柜的想端杯热茶予他,但被他那冷冽的眼神唬住,哆哆嗦嗦地退避在侧,简烨亦是跟在了顾淮晏身后,心中也是慌得紧,急得额际生出了薄汗,斗胆上前道:
“半刻钟前,景姑娘和我便是此处遭袭,起初林老夫人是易容成了洛筝的面容,后来被景姑娘拆穿,那林老夫人便兀自揭了面具,恼羞成怒伤了景姑娘,顺带将她当做人质绑走……”
顾淮晏粗略打量了几瞬,在马厩之处,马槽翻倒凌乱,禾草浸水四散,地面散布有诸多杂沓的足印,足印之间蘸染有血渍,打斗痕迹极为明显。
顾淮晏扫视那些足痕几眼,眉心蹙了蹙,俯住身体,借着灯盏细视而去,只见地面上足印益发清晰,在纷乱杂沓的足印之中,一共主要有两种,一种类似踩踏,另一种足印近似被急扯猛拽之后而留下的。
顾淮晏齿关紧了一紧,心脏某一块极为柔软的地方隐微地陷落下去,他遽地起身,寒沉的双眸似乎掀起了波澜,“秦倦是林老夫人的爱子,她之所以抓了景桃,无非是觉得事情已经败露,遂是想让她来威胁本侯放了秦倦。”
他话音稍稍落下,灰蒙蒙的穹顶之上,又来一道银色雷电,其形仿若雪色银河,从千里之外当空轰然斩下,晶亮的雪光照在了他湿漉而清隽的面颜之上。近侧的禹辰抬眼看向了侯爷,不经意地,他似乎看到了顾淮晏眼中寂然而逝的弑意。
顾淮晏侧过眸去,语声冰冷如霜:“将秦倦带上来。”
很快地,秦倦便被一左一右两位衙差押送上来,他一身狼狈地跪伏在顾淮晏近前,顾淮晏寒声问道:“你可知道林湘会将景桃绑至何处?”
秦倦面孔死白而僵硬,艰涩地咽下了一口干沫,踯躅地说道:“我娘来滁州数十年,平时仅会去两处地方,一处是城内名曰云鲤的瓦肆,我娘每月初七初八皆会在此处挑大梁,唱一些话本子演一些旦净之角。另一处是城外的寂觉山寺,每月月末,我娘则会出城上山入寺,焚香斋沐七日。”
江虞眉心拧成结,道:“一处是云鲤瓦肆,一处是寂觉山寺,皆离恒生客栈有六七里的距离,侯爷,我们眼下只能分头寻找了——”
顾淮晏阻断了江虞的话,倏然问秦倦道:“林湘平素喜欢唱些什么话本子?”
秦倦背脊微寒,本就青白的面孔一霎地血气皆无,他抿了抿唇,嗓音低哑:“草民听得不多,只听过几场戏,诸如有《枇杷记》《含桃传》……”
此话有若万钧雷霆,在众人的心头轰鸣而过。
土生土长的滁州人皆会将此些话本子弃若敝屣,这些隐晦的、禁忌的字词在十多年前年在瓦肆借戏子之口唱出之时,皆是引来诸多文人雅士的口诛笔伐,甚至先帝微服出巡滁州之时,无意听闻此事,龙颜颇为盛怒,认为其文辞淫靡,祸乱人伦,将那个写话本子的书生给赐了个杀头的死罪,就连那唱戏的戏子也一并赐罪。
回溯旧事,江虞与齐松皆是悉身僵冷,齐松眸中满是荒唐,喃喃道:“你们母子俩真是疯了!”
此时此刻,穹顶之上又一道闷雷当空滚过,雷声颇为震耳,此亦让顾淮晏面色添了一重霾意,他并非不知此事,但十多年前他年岁尚浅,不懂其中隐晦处,眼下他看着秦倦,沉声问:“这些话本子是什么内容?”
秦倦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垂落眼睑,死死锁唇不语,最终还是江虞上前替他答道:“禀侯爷,这些话本子皆是以淫靡之笔,写尽母子相恋之事,以图博人之眼珠,话本子罔视伦理纲常,容易荼毒人心,早已被先帝命令禁止搬上戏台子,不曾想到现下居然还有漏网之鱼,不过此些瓦肆一般是在夜半唱戏。”
“过了子夜,今日便是初七,眼下时辰迫近四更天,离夜半也不远了,”顾淮晏眼底倏地有了一丝明色,“林湘定会去云鲤唱戏,景桃便在那处。”
其他人闻罢精神一震,顾淮晏身量一挺,旋即翻身揽辔,鬃马一跃疾驰而出,一行人复速速驰骋于雨夜之下。
另一端,雨势瓢泼而滂沱,云鲤瓦肆。
在绵密雨声之中,景桃在朦朦胧胧之间似乎听到一段抑扬顿挫的唱曲,似个女子在唱,其音律凄绝而幽怨,在尾调之处音韵扬得极高,近乎尖哨一般扎耳。
景桃的神识并不甚清明,闻着此声忍不住感到颤栗,不知为何,自己四肢百骸酥软无比,双手被麻绳捆缚住,根本使不上劲儿。
她的颈子疼得十分厉害,皮肉绽开出了一道细口,但血似乎止住了,明明灭灭的光影近处,眼前有几道黑糊糊的人影来回逡巡,她费劲地撑开眼睑,自己好像处于一个晦暗而闭塞的环境里,眼前是厚重的垂帘,那雨声便挡在了垂帘外边,可那幽绝的唱声,似是亦是从垂帘外边悠悠传出。
此处好像是一处排面较大的瓦肆,景桃处于垂帘之后,与那登场的戏台子仅有数尺之隔。垂帘后的地面被人洗刷得纤尘不染,触感却是冷硬无比,近处堆叠着各色头套长髯服饰,远处便是精巧的大妆台。
帘外那个陌生的女子深情唱了许久,景桃便在这凄厉的唱腔之中逐渐醒转过来,她第一眼便惊惧地发现自己的衣物被人换过,颈部与腿部两处几乎毫无衣物遮裹,身上裹着一件极薄的料子,质感如半透明丝质云纱,她身上大片肌肤都绽露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随意一个轻微幅度的行止,春光遂是会乍泄。
恍惚之间,景桃悉身发冷,心内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来。
林湘居然没有杀死她,但为何要带她来至此处?为何让她换上这身几乎不能遮羞的衣物?林湘究竟要对她做什么?
眼前那几道模模糊糊的人影察见她醒转过来,伴随着脚步声和窸窣声,为首一位人走近前来,是一位身着白衣戏服的年轻男子,净俊的脸廓之上匀揉着小生的妆容,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景桃的躯体,最后视线落在她脸上,侧首对着身后人笑道:“老夫人,这便是你媳妇洛筝?姿色甚佳啊。”
身后正在妆台前勾眉贴花黄的林湘,淡淡笑了:“李郎君可是中意上了馥儿?但是含桃可是刚刚跟你在那巫山一番云雨过,该吃的桃子都给你吃了,你还不餍足呢?”
林湘念得是《含桃传》内的字词,她演妩媚风情的含桃,年轻男子演那青涩而温柔的李郎君,二人乃是一对母子。
景桃对此些角色与陈词有些耳闻,钝疼的脑袋思忖了半晌,后知后觉体悟到了那一番对白里的隐晦之处,她身子抖了一抖,肢体上还存留着黏腻湿冷的雨水,湿哒哒的雨渍让她身上纱衣与肌肤益发贴紧,躯体的曲线轮廓亦是一览无余,那个小生看着她的细嫩身子,不由得看得喉结紧了一紧,意味深长地对那林湘道:“如此美娇娘,还真是便宜了秦倦。”
景桃抬眸打量了小生一番,此人居然不知洛筝已死之事,难不成是林湘有意欺瞒?让小生将她视作洛筝,林湘此举有何用意?
景桃又去看了那林湘好几眼,她一手轻柔地捏住一面铜镜,一手指着胭脂水粉,正含羞带怯地对着镜面,细细匀抹着自己的面庞。林湘的手枯瘦而纤长,腕骨突出而颇具骨骼感,掌心处滑出了一柄细刀,她用刀刃抠剜出了一粒凝腻胭脂,尔后将胭脂化在指腹之处,指尖晕散后,遂是一点一点往面颜之上轻匀细抹,重心放置在眼周、腮部与嘴唇。
景桃看着林湘将自己的脸涂抹得艳丽无比,脸上原有的老态被胭脂遮掩住,再配上水色桃绣绉纱裙衫,俨似一个想将芳华攥在手中而摄夺阳魂的桃妖,予人一种悚然诡谲之感。
冷不丁,林湘的眸透过那一面铜镜,直截了当地与景桃打了个照面。
察觉景桃的疑虑与困惑,林湘的红唇翘起了一个鬼魅般的弧度,她优雅地放置下胭脂,此刻那垂帘之外的凄厉女声稍稍歇止,雨棚之下的看客们掌声雷动,无数人朝着台子上扔碎银,唱戏的净角甩着水袖翩跹入内,掐着嗓子对着林湘和小生道:“二位,此一折到你们咯。”
林湘收住细刀与胭脂,先是吩咐垂帘远处的几人:“来人,先将洛筝抬出去——”话声刚落,两个身量矫健壮实的鬼面丑角同时上前,庞大的阴影顷刻之间笼罩在景桃身上。
景桃下意识蜷缩住身子,但鬼面丑角力气奇大无比,在林湘的硬声吩咐之下,两人将景桃从地面上抬了起来,一人托着景桃的双肩,一人托着景桃的腿,大步搴开了道道垂帘,景桃视线一片天旋地转,待她反应过来之际,一道极为猛烈的撞击直冲得她身骨皆碎,她脖颈处的伤口发生了撕裂伤,那血又开始淌。
鬼面丑角将她粗暴地扔掷在了戏台子中央。
雷雨之声依和着明黄灯火,光影柔媚而迷离,少女衣衫半褪,墨发如瀑垂落在地面,肌肤瓷白滑腻,纤细的腕肘被麻绳反绑,脖颈处满是勒痕与伤处,那戏台之下大腹便便的看客们,几乎齐齐倒吸了一口欲气,他们的视线黏腻而稠厚,悉数往景桃身上挤。
景桃疼得发出一声痛吟,但很快地,她的声音很快便被那林湘的曲词掩盖而住,其所扮演的含桃,就款款俏立于景桃的身后两尺之外,此一折开场之前总要有个承上启下的念白。
景桃前世涉猎过元代戏曲,大熙朝的戏曲与曲剧与元代相似,她听着含桃念词,一时半会也明白了什么情况。
含桃与李郎君乃是母子,李郎君弱冠这一年,恰逢朝廷开科取士,李郎君原欲留在家中侍奉含桃,但含桃不从。李郎君亦是只好别母,赴京试,应试及第,中了状元。而朝中杨丞相有女馥儿,奉旨招新科状元为婿。李郎君因放不下母亲含桃,欲辞婚辞官。但杨丞相不从,李郎君只能强赘入丞相府,但李郎君对馥儿并无情意,终日思念含桃而生了病。
李郎君得病后,杨丞相与镇远将军谋反一事被圣上知晓,丞相府获得满门抄斩,而杨丞相遣暗卫护送李郎君与馥儿回了李郎君老家。李郎君一见着含桃便确认了自己真正情意,此后母子俩常同床共枕、同浴洗沐,此让馥儿嫉妒生恨,老家闭塞,无人知晓她是千金之身,她无法奈何含桃,遂是只能采用色诱之计。
在一个夜晚悄悄进入母子同眠的卧房,但巧地是,那一夜卧房内藏了一贼秃,馥儿发现了贼秃刚要失声惊叫,却被贼秃捂住了嘴,拖至野外失了身,馥儿千金之身不保,咬舌自尽。自此以后,没了馥儿的从中搅和,李郎君与含桃过上了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而目前此一折,便是进行至馥儿发现了那贼秃后,被贼秃拉至野外侵薄的场景。
含桃的词已是念完,那其中一个鬼面丑角便从垂帘之后执刀而出,他立在景桃背后,一手把扯住了景桃的头发,一手粗鲁地扯下了景桃右肩的纱衣,将她整个纤白细瘦的背部皆露了出来。
沛雨浸润过的肌肤益发皎洁透润,如珠瓷玉器一般,景桃听到身后那个丑角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刀面如灵巧的冷蛇一般,恣肆地游走在她的蝴蝶骨上,甚至他刻意下手沉了些,刀刃瞬即划破了她的肩脊,血液直淌而下,浸湿了半透明的纱衣。
饶是景桃再是如何沉稳淡然,此际亦是被恐惧和屈辱攻袭了神魄,她欲要抵抗,但身骨酥麻无力。
而台下的一众看客们早已沸腾,那肥横的脸几乎怼在了台子边沿,亢奋地嘶吼道:“快,快剥了她!给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