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绸布裹尸(23)
檐雨如注,凛风如厉鬼般发出萧索的悲鸣,夜雨如绞索般漫长,几乎教人看不到尽头。
廊檐之下,为官人送行的掌柜和杂役们几乎悉身皆湿,那个自晦暗角落里款款踱出的黑影,顶着一张令人震悚的脸,出现在了长夜之下,隙故来得如此突然,众人皆是愣怔地僵滞在原地。
那掌柜的颤着手指着凶犯的脸,哆嗦着道:“了不得!是、是死去的洛姑娘!”
李铁也白着一张脸,气声不稳地道:“洛姑娘死而复生了?!”
简烨沉声:“那人不是洛姑娘,是易容成洛姑娘的凶犯,昨日晨早时分,来寻你们结账的,便是此人。”
说话间,简烨也握紧了腰间佩刀,额际冷汗直渗,那凶犯劫持了景桃,他颇为紧张地盯着此人的一举一动。
景桃的脖颈已是被齿绳死死勒住,尖齿扎入她的脖颈肌肤之中,绵密的痛感庶几让她眼前一黑,她欲要抬腕抓住那绳索,却撞见了那一张娇美端丽的面孔,对方拥有与死者一模一样的眸子,眼阔狭长,眼窝深如丘壑,眸心之中充溢着侵骨的戾气,还有森然的杀意。
景桃那一双眸子对视了半秒,在这半秒之中,凶犯猝然抬腕沉臂,那绳索遂是如阴冷的游蛇一般,缠景桃的脖颈缠得愈发绞紧。
凶犯的膂力极大,掐住齿绳朝后连退数步,景桃不得不被迫跟着后撤几步,四遭是呼啸的狂风,万钧的雨点狂乱砸在她身上,墨发成绺黏在身上,衣衫皆湿,躯体的沉重之感迫得她重心不稳,那脖子几欲要被拧碎,她的齿腔之间,隐隐漫上了一股子血腥的气息。
简烨怔了片刻,见后飞快返过神来,心腔焦灼不已,急得拔出佩刀,冲上前去:“你是何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公然袭击官府,这可是重罪!”
凶犯冷冽地扫他一眼,厚沉的雨蓑之下,悄然伸出了一只苍老枯瘦的手,手中是一柄森冷长刀,那简烨执刀攻袭上来时,凶犯身影虚晃一下,敏捷避开了进攻,腕间长刀在半空轻然挽了一个花,趁着简烨扑了个空,那冷刀蓄势待发,伺机戳入了简烨的肩胛骨!
空气之中,骤然撞入了一股益发浓郁的腥血气息。
景桃呼吸一滞,眸瞳亦是震颤,她颤声唤了一回简烨的名字,喉腔止不住地连呛了几声。
凶犯显然是有备而来,敛臂抬肩,那扎入了冷刀一径地自简烨肩脊抽出,简烨悉身皆在寒颤,他身上中了一刀,血浸湿了他的劲装,狂乱的雨丝泅晕了他的前襟,他的身子抖了一抖,重心不稳,堪堪以刀撑住湿泞的地面。
客栈内,檐庑之下的澄黄长灯俱是晃荡不安,那些个杂役跑堂的,悉数都看傻了眼,待返过神来时,一个续一个冒雨冲上前扶住简烨,另几个忙冲入内堂寻找膏药。
简烨却是紧咬着牙,挣脱开掌柜的扶倚,那撑地的刀重新指着凶犯,一字一顿地沉声道:“你放开景姑娘,我跟她换,一命抵一命。”
那凶犯却是冷笑了一声,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笑音凄厉无比,腕肘陡然朝后一扯,景桃跟着往后仰面而倒,凶烈的疼楚如万蚁蚀心一般,她整个人差不多是半伏在地的姿态,一霎地,她忽而明白若是凶犯再是用力拧绳,那齿绳上的尖刺就能刺入她颈部的动脉,便可置她于死地。
一时之间,惊惧之感如阴冷的蛇般,沿着景桃湿冷的脊椎攀爬而上,她双手捏住那根绳索,顺势看到了那一双执着绳索的手,枯瘦而苍老,指节凸显,她的视线顺着这一双手看向了凶犯,此人的身量并不高,但却与死去的洛筝肖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此人的真实身份昭然若揭,景桃心中在此一刻已是有了答案。
凶犯察觉到景桃的打量与注视,面容掀起了一抹薄怒之色,膝盖朝她的瘦肩后脊之处一踹,迫使景桃的脖颈肌肤瞬间被那绳索上的尖齿扎去!
景桃毫无还手招架之力,痛感逼得她眼眶微热,一股湿稠的热意攒在眼内,但同时也迫使她益发冷静和沉定,凶犯的目标既然是她,此人心狠手辣,还有武学底子,甚至让简烨也遭受了重创,她便不能纵任此人去殃及无辜!
眼看那简烨又要拔刀冲上前营救,景桃立即喊道:“简兄停手!”紧接着,她侧首凝向凶犯,“你的目标是我,对不对?我跟你走,”末了,她附加了一句称谓,重复道,“我跟你走,林老夫人。”
话音甫落,举众皆惊,在场沉寂得只剩下瓢泼的婆娑雨声,那凶犯亦是忪然,良久才幽幽启唇,开口却是极为枯槁苍老的沙哑音色,仿佛久未说话的人此时突然开了口:“小姑娘,你很聪颖啊。”
在澄黄的烛灯照彻之下,凶犯徐缓地掀开了蓑衣的一角帽檐,那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下巴的皮肉,紧接着伴随着“嘶拉”一声,那一张娇美的人脸一霎地被撕了下来,一张枯黄而苛沉的苍朽人脸,豁然暴露在众人的眼帘之中。
与其他人震愕的神态不同,景桃是一副预料之中的沉静反应,她虽是被那粗粝而劲韧的绳索绞得几欲窒息,但身心仍旧冷静自持,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悉身皆冷,但她硬是忍住身体的颤抖,直直与那林老夫人对视。
简烨焦灼地道:“林老夫人,你快松开景姑娘,你杀害了洛姑娘,现下又挟持了官府,你这般行止可是杀头的大罪!”
林湘露出了一个阴鸷而怨毒的笑:“老身今夜前来,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简烨心内又惊又怕,正想说什么,却听景桃道:“老夫人,您之所以要挟持我,只因是想替秦倦包揽所有的罪咎吧?”
林湘远未料到景桃会这般说,眸底晃过了一抹隐晦的讶色,但讶色很快便掩去,她绞紧了绳索,那景桃脖颈上的钝痛又加剧了一层。少女皙白的肌肤之上,被勒出了触目惊心的红痕,薄弱的青色血管处甚至扎破了皮,无声地淌着血。
林湘原以为景桃历经钝痛后会哭着告饶,但眼下少女的面色非但没有惧意,反而是一片冷静。
景桃自袖袂之中摸出了那一张新写的验状,沉声道:“杀死洛姑娘的凶犯,身量要比洛姑娘长约三到四寸,气力较为轻弱,且是个左撇子。”
话至此,景桃淡淡地扫了一眼林老夫人执着绳索的那一只手,“老夫人,您刚刚用绳索勒我之时,是右手出招,在与简烨缠斗之时,您将绳索交换至左手,且用右手拨刀,两番动作下来,假令我没看错的话,您是一个右撇子,鉴于此,杀害洛姑娘的人并不是您。”
林湘听罢,眼神一凛,有些隐晦地寒声道:“你们数个时辰之前不是抓了周玮,他已经供述了所有罪过,承认是他杀害了洛筝,阿倦是无辜之人,你们为何不放他出衙,反而还要再审一回?”
一番对话,景桃察觉到林湘的言辞有些前后矛盾,刚刚简烨认为林湘是杀害了洛筝的凶犯,林湘便是爽快承认,但现下景桃指出凶犯不是她,林湘却又推说凶犯是自主述罪的周玮,而不是她儿子秦倦。
林湘口供的游移不定,反而是欲盖弥彰,暴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景桃按捺住脖颈之上的疼楚,唇上绽出了一丝笑:“老夫人,若秦公子真是无辜,那么衙门自会还他一个公道,您又何必铤而走险来挟持我?你见我来寻觅物证,怕是觉得我会寻觅到对秦公子不利的东西,所以不惜一切前来对我下手,可是如此?”
景桃看着林湘逐渐苍白而沉默的面颜,继续道:“杀害了洛姑娘的人,其实正是秦公子,其实从今晨审问他后便可察觉出诸多端倪,他言辞经不起反复推敲,但你唆使他不去认罪,将罪咎推脱至周玮身上。
“因为你知晓周玮对洛姑娘有情意,他于客栈夜见了洛姑娘后,一定会主动担责去抚养婴孩,你便顺水推舟,趁着周玮来见洛姑娘,你便刻意让秦公子偷偷前去恒生客栈里,让他撞见洛姑娘与周玮相会的场景,给秦公子制造了误会,让他以为洛姑娘早已心有他属,怀疑婴孩可能不是自己的骨肉,遂此,秦公子才一怒之下杀了洛姑娘,而昨日晨曦时分,掌柜的他们所看到的洛姑娘,便是易容成她的你。”
景桃顿了一顿,凝视着林湘逐渐扭曲的面容,徐缓地道:“周玮深爱洛筝,但他也崇敬秦公子,假令一个崇敬的大哥杀了自己最爱的女子,会如何抉择?你熟谙周玮有些病态的偏执心理,晓得倘若秦公子遭受牢狱之灾,那么周玮定会认为洛姑娘的亡魂会感到悲戚,遂此,周玮一定会选择替秦公子顶罪,纵使周玮知道是秦公子杀害了洛姑娘。”
“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您才是真正杀死了洛姑娘的元凶。”
景桃的音色浸染在雨雾之中,虽轻柔但穿云裂石的力量,“不论是添三大桶冰延缓尸首腐烂,亦或是放置碳粒吸附尸气,应该皆是您一手布局,此就与运镖储物的原理一样,您年轻时与那开镖局的远亲应是擅用冰碳储物之术。至于秦公子,他虽是少时聪颖,且有一腔热血傲骨,但最终败在了那愚孝与唯唯诺诺上面,逢大事决策,必是埋首听命于您,遂此,这如此精心谋划的谋害之举,绝无可能出自他手。”
“啪”的一声闷响,林湘手中的□□滑坠在了湿泞的雨地上。
大雨打湿了林湘鬓白的发,她静心梳顺的鬈髻湿了个彻底,凉冷的水汽顺着她苍老的面孔滑落,近处的灯盏照亮了她阴鸷的脸,她对景桃的言语不置可否,有些疯狂地笑了一声,盯着景桃,凶狠的音一个接一个地从唇中迸出:“那个贱人,就该死。”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景桃看着林湘:“你可是认罪了?”
林湘无所顾忌了般,长笑一声:“阿倦并不是老身所生的孩子,他是二十多年前那负心汉在外和一个小伶人所生的种,当那负心汉把阿倦带回家时,老身原想掐死阿倦,但没过多少日那负心汉染了不干净的病,不久后暴毙而亡。
“当时老身已有轻生之念,但日日看着阿倦,不知为何,那日子里倒是有了活头。老身养了阿倦二十多年,看着他从个吃奶娃娃长成了个俊俏少年郎,阿倦极为乖巧懂事,夏日里暑气溽热,他就日日砍柴千回,把自己弄得遍身是伤,只为给老身买个凉瓜解暑。冬夜里没有炭火,他就用他的身子拥住老身,给老身渡暖。阿倦说过,待他飞黄腾达之时,他会为老身添置一栋奢华府邸,府邸里将有很多的凉瓜,也有诸多炭火暖炉。有阿倦在的日子,老身的命都是有奔头的。”
“阿倦,阿倦一直是老身一人的,谁也不能夺走,但老身不曾想过,阿倦会一朝被那个匪窝里的贱人抢了去!那个贱人就该死!”
话至此,林湘语气蓦地阴狠而狂佞:“纵使阿倦杀了人又如何呢,只消毁掉了一切对他不利的物证,那么周玮便是永远的罪人,死也不得翻身!”
说着,林湘那铁腕一掀,将那绳索猛烈一拽,欲要将景桃拖拽而来,景桃牙关紧了紧,看向林湘背后,忽地惊声道:“侯爷!”
林湘心中一番惕凛,遽地朝身后凝望而去!
趁着林湘踯躅的空当儿,景桃颈间之上的绳索微微一松,这片刻的松动让她有了喘息之机,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趁机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两根一簪一钗以及剩下的验状,迅疾将其抛给了简烨:“简兄,接住!”
那简烨虽然是身负重伤,但还是迅捷地接过了景桃抛来的物什,忙用绸布紧紧裹住。
林湘猛地转回颅首,撞见景桃将关键物证交到了简烨手中,后知后觉自己中了她的计,一霎地怒不可遏,眸中戛然淌过一丝怨毒,愠愤地将绳索一扯!
景桃颈子上原是松落的绳索又缠紧而上,她惹怒了林湘,林湘将她一举拽至了身前,景桃饶是要挣扎,但对方手刀如电掣般,不偏不倚地攻袭在她后脊之处,后脊的肌肤猝然一疼,景桃眼瞳随即涣散了,身上的气力俨似脱水了一般缓慢的抽离、殆尽,揪紧齿绳的手也垂落在了腰侧,眼前覆上了大片黑色,神识前所未有的沉重。
雨声消弭了,简烨的呼喊也远去了。
隐隐约约地,她好像感知到林湘将她绑缚上了一匹马,两人载着马匹冒着大雨疾驶而去,那僵冷的马背顶拱着景桃的胸腹,让她在晕厥之中又感知到了撕裂般的疼楚。
景桃的脖颈之间已经添了数处伤口,血浸湿了衣襟,腥味糅合着大片森冷雨汽,冲撞着她的鼻腔,胃腑翻江倒海,身子难受万分。
目前,她已经将关键物证交给了简烨,简烨一定会及时将东西急送至衙门,秦倦是真凶,周玮是蒙受冤屈之人,而林湘乃是幕后操纵一切的帮凶,顾淮晏一定会速速遣人前来将林湘捉拿!
只是,林湘的诡计已经败露,在顾淮晏将她捉拿之前,被逼上了绝路的她,极可能会杀了景桃。
想到自己可能会死,不知为何,景桃心脏倏地漫上一腔痉挛之意,嘴唇缓缓呼出了心中第一个浮现的名字。
顾淮晏……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