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绸布裹尸(21)
顾淮晏大步入了衙门,禹辰替他打了纸伞随行在侧,边走边问:“侯爷,周玮与秦倦已是押入了牢房,阿珠姑娘就在耳房静候,现在便审?”
夜色朝着深处走,浸裹着雨雾之中的劲衣使俱是静默如塑,纷纷默守在府衙上下,顾淮晏淡淡地朝后回望了一眼,官舍栋宇某处屋落的烛火已然熄了,他眉眼不自觉温软了几分,继而朝着牢房踱去,“现在审人。”
顾淮晏一路随江虞等人而行,待抵达了府衙牢房之时,夹壁两道皆燃有一盏澄黄烛火,火影将肃杀空气遥遥推远,他散漫地抬眸看去,周玮与秦倦二人已经在牢房东北一侧的偏堂内跪着了。
青石板地之上,伴随着凉冷的槖槖靴声,雨雾与凛风随裹挟入内,顾淮晏大步至堂内,于上首之位款款落座,他连路辗转多地,身上难免浸湿,那禹辰托人抱了个精小的暖炉过来,顾淮晏悠然地接过。
此刻,内堂的门被数位衙役掩上,那雨便是被阻挡在外,但还有些许侵骨的湿风席卷入内,风声把火光吹得扭来扭去,火影把周玮和秦倦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两人皆是无言,并无只言片语的交流。
顾淮晏眼褶低敛,眸色映着一缕澄黄色火光,他淡淡地扫了周玮片刻,漫不经心地道:“你既是认了罪,那便将你如何谋害了洛筝的全经过交代明晰。”
殊不知,顾淮晏话音甫落的一瞬,秦倦面上的哀戚之色忽然崩裂了一条裂缝,他猝然侧首看了周玮一眼,周玮却是朝着秦倦宽和地笑了一笑,“对不住,秦大哥。”
秦倦眼底蕴蓄着一团复杂的思绪,苍白面容之上,泛青的嘴唇翕动着,一副欲言又止,有些话想说,最终却是什么事都没说。
这一切顾淮晏皆是纳入眸中,但他仅是嘴唇抿弯,扫视着两人各自迥然的面色,他浅浅啜过一碗热茶后,那周玮低垂着脑袋,眉眸恢复了畴昔的淡沉之色,肩脊挺立如竹,开始供述自己的罪行。
另一端,景桃与简烨一路冒着深夜的雨雾,打着马儿疾驰至恒生客栈,晓夜星稀,穹顶冷月如霜,街衢之上几乎寥寥无人,这个时辰客栈内几乎没有新住客,那歇脚的掌柜听到了马蹄声碎,继而见了来人是官府的,忙一面吩咐店小二准备茶水,一面寻人去牵良驹至马厩处。
景桃脱下了披风,率着简烨径直踱上了阶梯,那掌柜的便跟在身后,景桃问道:“这两日可有人进出过案发现场?”
那掌柜的殷勤地道:“官爷,这几日那乙等房没人进去过,小人遣杂役轮番去守着,也没人冒着胆子敢进去。”
景桃点了点颅首,吩咐掌故道:“劳烦多掌些烛火来,我们还要去再勘验一番现场。”她说着,给那掌柜递了一吊钱。
掌柜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颇为热忱地忙应了声,速速下楼去吩咐去了。
景桃兀自朝着三楼踱步而去,那简烨一脸不解地跟在她身侧:“景姑娘,你可是官家人,直接使唤这些下人添些灯烛便可,何必再破钱?”
景桃淡笑着摇了摇螓首:“官家人是人,下人也是人,同样皆是人,人生来并无贵贱,更何况,客栈不仅替官衙照管现场,又费心提供灯烛照明之物,循理而言,人家有恩于我们。”
简烨心虚地摸了摸鼻梁,只是闷闷地道:“景姑娘说得在理。”
两人一前一后走至案发现场,甫一拨开屋门,又是一阵近乎酸朽的熏鼻气息暗涌至跟前,景桃遽地拿起素色绢布裹住口鼻,简烨随之以袖袂掩住下半张脸,前夜勘验过后的屋落,仍旧维持着原来触目惊心的模样,一片暗色之下,窗扃虚掩着,现场血渍干涸成团,须臾,两人身后来了几位捧烛的杂役,他们循照景桃的吩咐,将每盏烛火搁置在屋落的八方。
几位杂役当中,其中一位便是景桃昨夜审问过的李铁。
与外端温凉的雨汽相较,此时此刻的屋内可谓是稍显溽热,在屋内没待上片刻,那简烨便开始拭了拭汗,道:“景姑娘,屋内有些湿闷,要不把窗扃开着如何?”
景桃亦是觉得屋内委实有点热了些,她有些疑虑:“昨夜入屋勘验之时,此屋还有些凉意,今夜为何溽热至此?”
那静守在屋门之外的李铁道:“两位官爷若是觉得热了,小人这边便去抱些冰桶上来。”
少时,两位身量较为壮硕的杂役便抬了一大盆薄冰上来,冰雾萦绕屋内,原是溽热的屋内一霎地凉却不少,那李铁拭了拭汗,解释道:“前几日气候较为溽热,同楼的不少住客也叫了几桶冰去,现下忽然淫雨霏霏,气温转凉了,不少冰都被撤走了,但这屋朝向正阳,受光本就是比寻常的屋落要敞阔,冰一旦用尽,凉气很快就消弭,那湿热之气也自然而然涨上来了。”
简烨热得不行,立身在冰桶旁好一会儿,体内的湿热之气方才消散了几分。
景桃扫视着冰桶,屋中冷热更嬗,她眸色倏地沉了一沉,心中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简烨道:“简兄,验状带来了吗?”
简烨察觉景桃神色有异,一边忙将验状自袖袂之中掏出,一边急急走上前递给她:“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景桃把验状放至在烛火前桌案上,一边速速观阅验状,一边凝声道:“之前我在勘验洛姑娘的尸表之时,我认为在其躯体上发现有部分尸斑,据尸斑的色泽、大小及僵硬程度,我推测洛姑娘是死于十二时辰到十八时辰前,但尸斑的情况又与尸僵的情况相冲,互为矛盾,我昨夜勘验尸首之时,便以案发现场与尸首的尸僵作为依据,但眼下重新判断,我有些过于鲁莽与武断了。”
简烨有些震讶,“那据现在的情况,洛姑娘的死亡时间是延后了还是提早了?”
景桃眸色沉沉:“洛姑娘的死亡时间,可能比我们所估量的要更早。”
简烨感到不解:“照你说的,倘若是提早了死亡时间,但洛姑娘还是在食了晚膳以后死亡的,她胃腑之中的食糜乃是证物,无法在时辰之上作假。”
景桃点了点头:“洛姑娘确乎是食用了晚膳以后才死的,但其他的尸僵、尸斑现象亦是无法作假,我个人以为,可能是屋中的温度才让尸首之上出现了诸多互为矛盾的征象。”
简烨瞠目:“温度?”
景桃暂先放下验状,起身徐缓地走至窗扃之前,视线落在了窗沿处的数小盆碧植之上,她伸指捻起了几枚碳粒,触感一片粗糙,道:“昨夜我们在勘验现场之时,发现凶犯用绸布中裹藏碳粒之举,以掩盖尸体躯身之上的气味,同理,凶犯势必亦是能想到用冷气来掩盖尸首之腐烂。”
在简烨满目钦佩的注视之下,景桃顿了顿,继续道:“尸僵与尸斑并不一样,尸僵受温度影响较大,尤其是冷热更替之下影响更甚。”
简烨倒吸了一口冷气,离那冰桶远了几步:“凶犯怎会如此聪敏?若周玮真是那凶犯,那么他未免也过于伶俐了些,居然深谙低温贮物之理。
景桃不置可否,转身复去问那守门的李铁:“洛姑娘住屋的这几日,用冰状况如何?”
李□□神思忖了一番,才醒神了一般,摆了摆手道:“小的记起来了,洛姑娘在大前夜要了整整三大桶冰,寻常住客一夜半桶冰是常用量,但她那一夜用了整整三桶,据说是她病弱体热,才用了这么多冰,小的觉得颇为匪夷所思,但也没往深处想。”
景桃愕然,居然用了整整三大桶冰!
李铁说的不错,寻常人一夜针对于冰的用量是半桶,而那一夜洛筝居然用了整整三桶,据此一来,那尸首之上的矛盾之处便有了解法!
为何要用三桶冰,即说明凶犯定是要蓄意造成一个低温之境,让尸首之上催生的尸斑与尸僵发生了变化,进展增缓,易言之,冰桶所带来的低温之境,致使景桃对洛筝死亡时间的误判。
景桃深吸了一口气,袖袂之下的手抚着木桶壁沿,这个凶犯果然慧黠得很,她居然大意了!
在前世勘验尸首之时,她便是晓得推断死者具体死亡时间是一项大难关,唯有准确判断出死者的死亡时间,方才能给予案子的一个大致的侦查考量。虽说景桃的法医生涯极少发生过误判,但仍是不得不提起十万分谨慎。
简烨听罢亦是脊背生寒,殊觉后背冷飕飕的,恼瞪了李铁一眼,语声微厉:“洛姑娘有如此出挑之举,那么昨夜景姑娘审问之时,为何未见你提起?”
李铁吓得缩肩塌背,哆哆嗦嗦地道:“官、官爷,这不是小的故意不提起,而是您没问起啊……”
那简烨抿了抿唇,又疑惑道:“按你说来,洛姑娘用了整整三桶冰?你确信自个儿没算错?昨夜咱们来勘验现场,也没见察见冰桶与水渍等征象。”
李铁擦了擦汗,解释道:“官爷您看,昨日晨曦时分,掌柜的见洛姑娘结了账离开,遂是让小的们忙拾掇此处,那冰桶、残剩的融水与其余拾物自是得速速收走为好,拾掇干净了,小的们才敢让新住客放心入住,不过那残留下来的香烛倒是留下了,以作装饰之用。”
景桃眼皮跳了一跳,面色都变了:“洛姑娘是亲自跟掌柜结账,方才离开了客栈?具体是在何时?”
那李铁被景桃的肃色唬得紧张兮兮,磕磕巴巴得应了一声,双腿几乎都要软了,“小的,小的记得好像是在昨日晨早的卯时牌分,对的,应当就是在卯时一刻那会儿,她是最早离开客栈的住客。”
景桃心脉沉了一沉,捏住一纸验状,检视片刻,道:“死者的腕肘处存在尸僵,说明死后在三四个时辰内,凶犯曾挪动过死者的尸首,而死者挪动死者的时间即在昨日卯时左右。”
李铁一听,脸都白了:“官、官爷,那据您的意思是……”
简烨瞬即就察觉出了端倪:“倘若是按照之前所推断的死亡时间,洛姑娘乃是在夜半死去的,眼下因冰桶之影响,洛姑娘的死亡时间更早,可能是在前夜晚膳后一两个时辰死去,也即是戍时或者亥时,再结合尸僵之况,在昨日晨早尸首便被挪动了。但现在,原本在前日就已死去的洛姑娘,却在昨日晨早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简烨的话声一句比一句惊悚,李铁觳觫一怔,鸡皮疙瘩都已落了一地,脑袋乱成一团:“官爷是在说,昨日晨早之时,小的见到的洛姑娘是已死之人?”
景桃抿了抿唇,纠正道:“不是,你可能见到的人,是乔装成洛姑娘的凶犯。”
李铁及身后那些听事的杂役们,惊得下巴都要掉落在地,李铁冷汗直下:“那凶犯应当是个女儿家吧……”
景桃眼眸深了一深,凝声说道:“亦不排除凶犯是一个男子之可能,凶犯极为熟稔洛筝的一举一动及穿衣打扮,能模仿得以假乱真,甚至连嗓声亦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简烨回溯了一番:“目前我们所接触过的人有秦公子、阿珠,以及镖局里的何峥、缙云绣坊内的坊主瑾瑜,那林老夫人未曾见过,至于周玮,他将自己供出去了,凶犯可能是这几人其中之一。”
景桃一副日有所思之色:“昨日洛姑娘结账离开时,可有什么异况?”
那李铁挠挠脑袋,蹙眉思量了一番,后道:“好像也无甚异况……只是,有一件小事,不知当提不当提。”
景桃肃声道:“你说。”
李铁道:“洛姑娘结账之时少了十个铜板,她遂是拿了她的一根银钗做为抵押,小的也一直收着,哪知道洛姑娘就发生了这般变故……”
景桃眉心一紧,道:“那一根银钗能否取出给我们看看?”
李铁忙应了一声,飞快地奔下楼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捧着一个淡粉色的绸布回来,借着盈盈烛火,李铁轻手轻脚地解开了布袋,一根带细齿刃的银钗扑入景桃眼帘。
五瓣镀银荷叶,辅以一圈缠枝细纹,荷叶边下探出两根长钗,每一根长钗细滑如雪,髤染着一抹惹目光泽。
景桃一边扫视银钗,一边戴上鱼鳔护套,手指在钗身两端丈量,且喃喃道:“长约三寸,宽约半寸,钗身附带两根细齿刃,与死者身上的伤处相吻合。”
简烨皱紧了眉:“这一根银钗是凶器?凶犯用它杀死了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