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打桩生(22)
看着盛放在木匣子之中的木梳,驼铃,胭脂水粉,以及那一份鼓囊囊的扣结盘袋,众人陷入了一阵持久的静默。
深夏的日光疏朗而明烈,众人却无端感到脊椎一阵泛寒,每个人面色皆是异彩纷呈,恍若一出百脸谱。
吴珏和吴婉二人年岁尚幼,姑且感知不到长兄被陷害而辞世的离别痛楚,但他们亲耳听闻这些看起来计值不菲的礼物,是长兄在五年以前亲自为他们逐一甄选之时,二人皆是原地直愣愣地怔住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他们与吴长生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吴长生外出务工之时,他们俩也只有四五岁,对长兄印象不算深,反而只有刻板的坏印象,只知吴长生腿脚不便,呆傻蠢笨,行事温吞,性格虽是良善但总遭村人欺侮。
他们凝视着手中的赠物,它们迟来了整整五年,无法想象一个心性傻呆之人,是如何在辛劳的劳活儿之中,一枚一枚地攒起铜板来,奉献出所有真情实意,只为博他们一笑。
吴力农和黄氏亦是看着那一贯钱和木梳,如遭雷殛了一般,怔怔地立在原地,说不出丝毫的话。
他们苍老添霜的面颜之上,震愕有之,悔恨有之,懊憾有之,愧怍有之,痛楚有之,情绪杂糅在一张脸上,百感交集。
林甫觉得事已至此,已无其他可交代的,便携禹辰一同抬腕作揖,欲要告辞。
却不知,那吴力农惶急地抬步喊住他:“官爷,那钱袋乃是郑奎郑大人酬赏给我们的!”
黄氏面色露出了一抹极度挣扎之色,她暗自拭泪,心中煞是惶惧,她原想阻止吴力农去告发此事,刚欲启齿,却被吴力农那严峻的眼神吓住:“你姑且给我闭嘴!长生就是被咱们这般害死的!是咱们害了他!”
黄氏慑了一瞬,周遭吃瓜观戏的村人亦是被唬着,篱笆桩前的绿木颤了一颤,抖落了一阴碧叶。
“咱刚刚没听岔吧?老吴讲,那二愣傻子是他们害死的?”
“二愣傻子有多少年没回村了,他不提,咱还真记不起此人来了。”
“慢着,老吴他们干嘛要害死自家儿子?”
“看看官府都寻上门儿来了,此事定是非同小可,你看看刚刚那黄氏捞着了个钱袋,鼓鼓囊囊的,没准儿就是跟那二愣傻子有关。”
“咱记得几年前,老吴他们就突然来财了,盖得起敞屋院落,穿得起绸缎锦衣,也吃得起大鱼大肉,准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喂我说,你看人家挣得多,急红了眼就在那儿扯淡嚼舌根,这算什么本事,此事还得由官府定夺……”
……
吴力农这一番话如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烧遍了整一座村,村人们议论纷纷,抬手指指点点,莫衷一是。
这一端,在黄氏印象之中,吴力农行事也是慎言慎行,拘谨怯懦,行事颇为优柔寡断,家中大小事皆听凭她做主,但今次他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见她又要插话,眼底满是严责和峻肃。
经吴力农这般一吼,黄氏是个纸老虎,加之心中本就心虚,气焰登时被挫伤了不少,底气显然不足,不再敢横插着腰板儿截和他的话,更不敢去硬声顶撞官府。
禹辰听闻“郑奎”二字,心中一霎地略过了不详的预感,眉心拧成了个疙瘩:“郑奎为何要赐予你们重金?”
吴力农悲声地道:“一个时辰前,咱们在南角海域那处往冰船上囤冰,忽然察觉侯爷与景姑娘已然寻至此处,咱们心里慌得很,郑大人就命咱们先藏匿起来,假意让侯爷与景姑娘上了冰船。郑大人打晕了他们,将他们封锁在了冰船之上的木箱子里,之后郑大人就将这一袋钱囊交付于咱们,并让咱们守口如瓶。”
禹辰与林甫闻罢,脸色皆是猝然一肃,郑奎这是摆明儿在借刀杀人!禹辰的面色添了浓重的霾霜,林甫的脸色也是极差。
禹辰心中那一阵不详的预感果然灵验了,之前午时,侯爷便是嘱咐过他,倘若两个时辰以后,他没能及时回来,便让他去渔村寻人。
林甫委实担心景桃的安危,急声便问:“从此处去往南角海域要多长时间?”
望着林甫凝肃的面色,吴力农更是心中一沉,且答:“假令是乘坐快舟,不出一刻钟便能到南角之处,但近日逆风居多,便要约莫多耗上半刻钟。”
在南角海域与渔村接壤毗邻之处,漫河贯穿其间,河畔边沿停泊着诸多快舟,艄公静候船沿处,吴力农与黄氏便是时时划舟操桨往来其中。
事不宜迟,吴力农率先拣了一只轻舟,携着林甫和禹辰带路,临行之前,禹辰派遣了两位潜伏在暗处的劲衣使,速速去通报刘喻和段慈等人,调遣一伙人马迅捷守在南角海域两岸,前后蛰伏包抄,围堵住郑奎的逃路。
另外一批衙役暂先封锁住渔村,黄氏被两位衙役捎去衙府,吴婉和吴珏由专人看管。
禹辰和林甫正在赶往南角的舟筏之上,林甫担虑得紧,思及景桃的人身安危,紧了一紧,心中如被闷油反复煎过,对禹辰道:
“侯爷办案就办案,为何要单独拖阿景下水?阿景本就身子骨羸弱,哪经得了这种折腾?现下遭到郑奎那歹人袭击,侯爷不能护阿景周全,反而连累了她,你当如何是好!”
禹辰是理亏的那一方,但他深谙顾淮晏的谋略和武学远超常人,侯爷年少时勤读治国之策论,且勤于练武,自是谋事过人,身手极为精湛拔萃。就凭那区区郑奎那糙劣的三脚猫功夫和那城府,与侯爷相较,简直是相形见绌。
禹辰私以为,自家侯爷之所以被郑奎暗算了,他最先想到的一种可能便是,顾淮晏是有意而为之。
假意中伤,假意顺着郑奎的预谋去遂他的意,假意身陷桎梏。郑奎以为自己是落子人,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天衣无缝,殊不知,他早已入了顾淮晏亲手设下的谋局里。
南郊海域,去海畔约莫一里,海风的风势变强了,艄公告知郑奎,马上就要到海心地带。
郑奎心中凛然,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武安侯与那惹人忌惮的女仵作彻底消失,如此他便是销毁了全部证据,即可全身而退。
他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团揉皱的信纸,信纸上白纸黑字交代了要杀掉武安侯以及小仵作。那个人特地交代道,若此事成功,那么郑奎所渴盼的升官进爵,便指日而待也。
郑奎看得心旌摇摇,捏紧了拳头,那个人地位与武安侯可谓是权势相当,二人甚至能在朝庙之上分庭抗礼,那个人所承诺之事,也定会践行。甫思及此,郑奎又让人三番两次去船舱内处监视木箱子的情况。
船舱内处,窄仄而黑暗的木箱之中。
少女无声地在默默淌泪,顾淮晏伸出修长指尖,轻轻一触,柔软的粉颊之上,触指便是一片温凉潮湿之雾意。
不透光的黑暗之中,光影阻隔住了他看向她的视线,但她轻缓的声息却是近在咫尺。
“侯爷身上有伤,伤势较为严峻,耽搁不得。”
她如一个幼小的奶团子似的,娇躯在他怀中轻轻颤着,两人身躯紧紧贴叠,彼此的温度和呼吸透过衣物每一寸褶隙,渗透到彼此的肌肤之下。
如此暧昧之举,她却是全然未察,一心惦念着他身上的伤。顾淮晏眸心起了极淡的涟漪,感知到怀中的少女正在仰着螓首凝视她,他稍稍一低首,薄唇却是无意地擦过了一处柔软。
那是她的鼻尖。
少女呼吸亦是随之顿住,呆呆地回溯着刚刚所发生的那一桩事体,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面颊之上一点、一点地烧红,灼烫,炙炽,臻至沸点。
顾淮晏哑声问道:“药瓶在哪?”言辞之间,他的音色少了畴昔惯有的一抹散漫。
景桃垂落视线,循着黑暗,将药瓶缓缓地递送到了他手掌上。当她的指尖触着他的时,她很快如含羞草似的收敛了回去。
见此反应,顾淮晏倒时无所谓般笑了笑,没有出声,手掌上所触及的那个药瓶,残留着她的体温和气息。
很快地,黑暗之中传了衣料轻微摩挲的声响,男人身上的血腥气息,很快被一抹薄荷药材的浓郁清香覆盖住。
薄荷清香让景桃绷紧的神经也稍稍舒缓了些,她很快从袖囊之中摸出了笔纸,原本发冷的小手,在顾淮晏的捂热之下,逐渐恢复了常温,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将今次一路上所探赜到的线索,逐一摘录在纸牍上。
受到道士的唆使,陆尧指使郑奎去活葬了吴长生,为了不让人起疑,郑奎用钱财买通了吴力农和黄氏,在吴长生失踪的那一夜,郑奎命吴力农和黄氏将处于被缚的吴长生塞入了木箱子内,借由冰船,一路从深海渗入漫河,在沿着漫河往西端驶去,最终停泊至朱雀桥,月黑风高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活葬了吴长生。
景桃一面耙梳案情的重要线索,一面执着墨笔,快速记录在案。
许是心跳微乱,她的手指一直皆是微微痉挛着,腕骨的手筋发颤儿,环境又是湿冷又是晦暗,只能听见墨毫摩擦纸页的狂乱窸窣声。
顾淮晏察觉到她正在做案情笔录,缓缓伸出手掌,裹住了她握住墨笔的小手,男人掌心温度温和,一股细小的暖流源源不断地持续输送而至,暖流渗入她的肌肤,渐而流淌至四肢百骸。
慢慢地,景桃的小手不再颤,笔力稳了许多。
与此同时,外端,艄公收住了船桨,远眺着碧波万顷的无垠海面,恭谨地踱步至郑奎身侧,一面拿起肩膊上的汗巾拭汗,一面道:“郑公子啊,海心到咯——”
郑奎点了点颅首,旋即吩咐四个身材健硕壮实的暗卫到船舱去,四个人各自撂起劲韧双臂,径直地抬起了木箱各一角,紧接着,朝甲板外大步踏过去!
木箱子内,景桃的重心陡然失了衡,她手中的墨笔滚落到一旁,而墨纸上的线索堪堪写到了一半。
她的身体如一朵浮云似的,整座木箱都处于悬浮之态,一颠一晃,一颠一晃,箱外清晰地传出了一阵槖槖履声,每一声都砸在景桃的神经上。
景桃的瞳孔缩了一缩,呼吸悄然凝冻成冰,袖袂之下的指尖攥紧!
“侯爷,他们抬起了木箱——”
顾淮晏眸光轻凛,眼看那木箱越来越颠,越来越晃,视线跟着一块儿剧烈颤晃,偌大的木箱内,薄冰如急雨似的从另一端飞速坠落在这一端,他适时伸手揽住了景桃,护着她不被乱成四遭的尖冰扎伤!
那些半死不活的河鲜,有的跟着薄冰一同坠落,有的还在挣扎扑腾。
与诸同时,突闻“砰——”一记巨响,伴随着一阵铺天盖地的失重,两人几乎感知到了身体似乎被腾空抛入海面,景桃身体撞在了顾淮晏身上,脑袋磕着了他的胸膛间,许是他的后背伤口压着了薄冰,她听到他轻微的闷哼了一声。
须臾,木箱沿着一条顺滑的抛物线,砸入了海面,溅起了滔天劲浪与雪色水花!
劈头一阵猛烈的碎浪,从木箱的罅隙之处奔涌而上,箱体翻转了好几周,景桃的后脑勺差点磕在了薄冰之上,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垫在了她与薄冰尖端之间。
男人另外一条臂膀将少女牢牢揽入怀中,让她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下。
恰在此刻,南角海域之处,一条快舟泊在了岸畔上,一行人急急跳舟,禹辰很快认出了不远处那一只轻舟,他奔步前去,寻到了舟子,十万分火急地询问:“顾公子和小姐呢?”
舟子指着远处的大海道:“听邻船的劳役说,他们好像乘着一艘小冰船,去往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