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打桩生(19)
一叠一叠细碎江浪,怒拍在轻舟边缘,近处可闻涛声阵阵,远处可观江海渺远寥廓,景桃静坐在舟舫,与顾淮晏铺毡对坐,他为她温煮了一杯天山雪,此后,便以手支颐,闲倚在案,淡淡品茶,阖眸小憩一番。
二人一路无话,侯爷闲然小憩,眉眸淡静而温然,俨似一副水墨美人图,独留景桃捧着茶盏,脑袋搅成了一片浆泥,整个人怔然地谛听海声。
时有缕缕淡咸海风拂来,撩过二人鬓发,景桃的心也跟着撩动起来,面颊生热,心神一直徘徊在上舟之前,他触碰着她眼睑的那一瞬,以及他那温和而沙哑的言语。
舟舱之外,舟子一面撑浆,一面回首望着舱内的佳人公子,啧啧称赞道:“少爷与少夫人果真是伉俪情深。”
景桃听罢,欲要澄清一番,却见顾淮晏散漫地缓缓抬眸:“闲言碎语,就让他人说去罢。”
景桃看着他潋滟着淡光的桃花眸,当事人慵懒散漫,容色昳丽温逸,对他人之言不甚在意,遂此,那她着急个什么劲儿,人一时舌头打结,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却见他浅浅啜了一口茶,“偷得浮生半日闲,甚好,你觉之如何?”
相较于顾淮晏较为散漫惫懒的斜卧之姿,景桃可谓是正襟危坐,默默捧着茶盏,仿着他的仪姿小口地啜了一下茶,入口微涩,下一瞬却是绵长的回甘。
她暗叹顾淮晏甄茶品味之高,但思及顾淮晏果真是捎她来观海的,景桃心下不知为何反而迷茫起来,原书之中本无这一情节,和武安侯乘舟泛海,此与剧情截然脱轨,她也不知该是喜抑或该是忧。
她更担忧地是,案子本身毫无进展,并且仍疑点重重,凶犯将吴长生浸泡海水之中,是用何种容器?又是何以将其运入桥墩之中的呢?
眼下她看着顾淮晏,刻意几分隐忧掩藏,唇角牵出一抹稀薄的笑意:“侯爷,天山雪在涩中藏有亘久回甘,委实让人惊喜,此外,民女能与侯爷赏茶赏海,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顾淮晏听着她言不由衷的一番话,唇角笑意益深,修长指尖淡淡地叩在毡案上,“景桃,假令案子现下告破,你可以说说你的所求为何了。”
他语声平淡,仿佛在诉说一桩很是寻常的事体,可他狭眸深邃处,潋滟出一丝薄光,倒映着景桃纤秀单薄的身影。
景桃放置在茶盏处的手有些紧张地攥了攥,顾淮晏这是在试探她么?她轻轻敛眸,又喝了一口天山雪,再度抬眸之时,眼中剩下坦然:“世上并无‘假令’这一码事,倘若真有‘假令’,民女怕是仍在恭州府衙验尸,不会随侯爷南下豫州,也更不会对侯爷提所求。”
一抹深意掠过了顾淮晏的眉心,少女把话圆得倒是巧妙润滑,他很轻地笑了一笑,闲然负手起身,信步踱出了舟舫,景桃亦是搁下茶盏跟随上去。
经过一段时阴的泛舟轻游,轻舟随着漫江穿过了豫州城,再渡过了九曲十八湾,一路悠游至城外,夹岸叠翠高山如一围画屏直直铺去,远远观去,景桃能望见一些淡色的渔村屋影,藏在山阴那处。
舟子跟她说,穿过了重峦叠嶂,那处便是一望无垠的海。
而吴长生所栖住的渔村便坐落在海畔数里之外,而每日无数挂帆渔船争相出海,鱼市鱼铺满满当当驻扎在海岸线周遭,好不热闹。
印象之中,景桃仅两番拜谒过吴长生的故里,而未曾见识过吴力农与黄氏出海捕捞一景。
忽然之间,她意识到了什么,惊然地望向顾淮晏,倘若她为猜错的话,顾淮晏明面上带她来赏海,实则是捎她来秘密查案?
顾淮晏临舟远眺河山,白衣角袍猎猎作响,侧眸看着她,察觉她已经明了他的此行深意,也不多赘述,便道:“可带了勘验工具?”
景桃点点颅首,听顾淮晏道:“贯穿豫州的漫江泊近陆外的广海,两海接壤交汇之时,会为附近渔村带来大量的海水咸潮,每逢暑夏仲秋时节,大量暑气从地面深处渗透而出,变成气流潜入海水与土壤上,遂此,豫州城的渔村在众多村落之中海食产量可见一斑,水中所深含的粗盐,乃超了寻常海水的八成。”
景桃听罢,凝了凝眸心:“此况与黏附在死者颅骨、颈部、胃腑处的盐不无干系?”
顾淮晏浅浅一笑,微微屈住身体,挽袖,轻掬了一捧海水:“我暗自遣人调查过,此处的水比寻常海水要咸,江湖上的盐商也经常麇集于此处。”
“此外,”当轻舟终于拨开海雾出了山脉,直抵渔村之时,顾淮晏道,“此处的鱼鲜生食亦是颇为有名,离死者故里并不远。”
景桃眼底微微一亮,顾淮晏这两番话赶巧都与死者身上的疑点完美对契,她欣喜地道:“侯爷英明!”
两人下了舟舫以后,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左右,街衢上的鱼铺晃着各色旗幡,食客并不多,只有零星的小厮如望夫石般杵在铺子前,吆喝着殷勤地招揽食客。
鱼鲜生食之习性,在此处蔚然成风,景桃但凡踱入一个铺子前,都能瞄到诸多冒着潮气的大虾青蟹,尚还活蹦乱跳的,或是半生不熟的,便被跑堂的沾了把酱料醋酸,便送上了食客的桌上。
景桃执着死者画像跟着顾淮晏在鱼铺内兜了好几圈,四处问人,终于有间生食鱼铺的掌柜认出他来:“咦,这不是那什么……二愣傻子嘛!”
掌柜还不知道吴长生已经死了,对景桃说,曾前吴长生从学堂归家之时,会经常来店铺内帮他的忙,他不要结算工钱,只消掌柜的能给他一顿饱饭吃就够。
景桃看了看吴长生日常食用的鱼鲜生食,都趋向于半生鱼肉、半生虾片之类,恰恰是这种半生鱼鲜,最容易感染吸虫此物,吴长生对生食之热爱,可见一斑。
调查完了与吴长生胃腑内的东西以后,顾淮晏问掌柜:“敢问何处有海食冰船?”
所谓海食冰船,即是各色囤货送往城内的窖藏之地,景桃对古代针对冰鲜有所耳闻,悉数鱼鲜以冬冰殖养,遂能起保鲜长生之效。
据此,景桃想起了原书之中有过针对冰船的描摹,据闻大熙朝的先帝尤爱红烧鲥鱼,臣子们投其所好,在大运河沿岸便修建诸多桥墩与冰库,为送往鲜果时蔬去望京朝的船添冰,让贡品永葆生鲜。
掌柜的踱出店铺外,指了指路:“喏,在一里开外南角海域那端,眼下乃是捕捞鲥鱼之季,诸多鱼贩都去南角会捎上冰船。”
顾淮晏若有所思,跟掌柜的言过谢,遂是携着景桃前去南角。
一路上,景桃都在思忖吴长生身上的疑点,他身上明显有被冷海水浸泡过的霜冻痕迹,倘若他是昏迷以后被装入了冰船上,与一众鱼鲜被载入豫州城内,那这般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无人会对一艘冰船起疑。
朱雀桥附近的堤岸亦是不少运船货船的停泊之处,若是那一艘载有活人冰船混淆入内,也定是少人发觉出来。
甫思及此,景桃确认了一桩事,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寻找到曾经载过吴长生的那一艘冰船,它是案情最大的转捩点。
两人便返回轻舟,沿路荡往南角,越是泊近海域的南角处,沿途皆是各色船只,无数民役搬运着一摞接一摞的冰和生鲜,踏着浮梯一路上船,循此往复。
景桃细细观察着这些冰船,不经意间地,她看到了吴力农与黄氏的身影,他们也立在一处海岸堰桥上,人影如刍蚁般渺小,那头泊着一艘中型冰船,形体不大,吴力农指挥着三两位民役搬着冰块往船上运。
景桃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那夫妇俩的渺小身影便被另外一艘大冰船挡住了。
半个时辰以后,他们抵达了南角海域的中心堤岸,能停泊在此处的皆是排得上号的官船,从运冰运鱼鲜,到装船封盖,每一道工序皆有数位专人监管,制度严密森严,眼线居多,若是想在如此多的监管之下,将人运送入舟,似乎根本不太可能。
倘若是陆尧吩咐官用冰船将吴长生运送入内,负责装舟、运输等各个工序的官员、民役涉及百人,他不太可能有如此大的差遣力度,若是有,亦是大为耗心耗力。
景桃对顾淮晏道:“侯爷,民女刚刚看到了吴力农与黄氏,他们在南角边缘也有一艘冰船,只是此船偏小了些,民女觉得可以探查一番。”
顾淮晏眸色深深,且问:“你觉得陆尧运送吴长生,是采用了吴力农俩人的冰船?”
景桃心内并不太确定,只得道:“民女也不能笃定,只得先去实处看看。”
两人策舟按原路踅回,途径吴力农与黄氏那一艘帆船之时,那两人赶巧不在堰桥边上,不知是去办些什么事,仅剩下三两位民役,它们仍旧在吃劲地搬捞着冰块上舟。
景桃与顾淮晏一前一后下舟,两人走至近处,景桃看着那一座冰船近在眼前,那些民役见着两人前来,都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以为是前来拣选鱼货的鱼商,一个接一个顿住步履,看向顾淮晏:
“抱歉,咱家头儿交代过了,这艘冰船上的货暂不接受私卖私售,你们可以去别家看看——”
民役们话未毕,少女径直掠过了他们,置若罔闻一般,凝着眸色走至了冰船面前,微微屈住纤身,抚腮仔细打量起来。
民役们:“……”
他们刚想要上前劝阻,却被顾淮晏淡笑着拦住,他仪度风雅,摸出一些碎银给他们:“家妹天生对冰船有兴趣,刚刚观览了一番各种形色冰船,觉得你们此处的冰船最为精细,遂是想来观摩,恳望你们宽宥。”
民役们何时见到过这么多钱财,一个接一个亮了眼,他们帮吴力农和黄氏干半年的苦活儿脏活儿,才能勉勉强强挣得一两半银,今次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慷慨的主儿,彼此面面相觑一阵,一面偷偷摸摸地顺走碎银,一面道:
“好说好说,咱们头儿刚刚去鱼市批货去了,没半个时辰回不来,公子和小姐尽可大大方方地看!”
景桃观摩完了冰船船头,察觉并无异常,她猫着腰身绕至冰船的底部与两舷侧沿部分,细瞅之下,此处依附着一些反光的盐粒晶体。
她忍不住上前挽袖伸指刮了刮周身,借着淡金日光细细看去,盐粒与吴长生颅骨处的盐粒一模一样。
她抬眸看向了顾淮晏,将手指揩下来的盐粒递给他看,顾淮晏敛眸抿唇,点了点颅首,且道:“不妨上船看看。”
那些民役殷勤地为两人拉来浮桥,景桃与顾淮晏趿着浮桥款款上了冰船,船上大多部分的地方都被安置有各色防潮木箱,木箱约莫九尺之长,三尺之宽,可容两三人在内。箱内盛装着大片冰块,寒气重重,犹若严冬冻天,景桃不自觉吸了吸鼻尖,抱紧了双臂。
此船的船舱内便是巨大的冰窖,窖身乃有巨大木板作为围障,每一寸借用板钉钉死钉牢,将大片日光隔绝在外,空间之内光线明显地黯淡了下来,空气又是咸腥又是阴冷又是潮湿,景桃踩在冰窖地面上,时常踱出滴答水声。
顾淮晏负手观望,视线停顿在了一个大木箱之中,他视线敛了敛,对景桃肃声道:“看看此处。”
景桃循着顾淮晏视线凝望而去,只见那个大木箱之内,躺着大块薄冰,她走进蹲下,接着点燃的火折子,注意到了箱中散落一些盐粒,甚至还有几块早已出线的布料。
景桃捻起布料,此些布料与吴长生衣物上边的补丁近乎一模一样,景桃看向顾淮晏,一边将布料反绑在自己手上,一边道:
“民女之前勘验过,死者的腕骨有过轻微勒痕磨损,那并非挣扎反抗挣扎致使的,而是被撕扯下来的布料绑缚所遗留下来的折痕。”
“至于胃腑之中为何存在大量吸虫还有盐粒,”景桃指着大木箱内的虾蟹,“那是因吴长生被绑缚起来困在大木箱内,周围全是半生鱼鲜,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绑缚了,人甚至隐隐愉悦,因为凶犯告诉他只要藏在木箱内,便能吃到美味鱼鲜。”
顾淮晏眸心掠过一阵深意,眸色在火光的洞照之下变化莫测,景桃眨了眨眼睫,将吴长生的身量与顾淮晏对比了一下,顾淮晏比死者高处了不少,他自是不可能被盛装在已经被放置了冰块与鱼鲜的大木箱内。
而景桃仅比死者矮了半个头,她试着躺入大木箱之中,顾淮晏怕她磕着脑袋,亦是蹲下身体,宽大手掌替她护住了颅首与膝盖骨,预防她被边边角角磕着。
景桃在大木箱直着双腿侧躺,全无问题,甚至撇去冰块和鱼鲜,木箱之内还留有半个人躺卧的空间,最后一块疑点破除,她笑盈盈地对顾淮晏道:
“侯爷,吴长生躺在木箱内不成问题,甚至刚刚好,民女觉得他便是被桎梏在这一个木箱之内,随着冰船沿着漫江一路抵达朱雀桥……”
讵料,她话未毕,顾淮晏身后倏地晃出一道身影,那道黑影猝然将顾淮晏往箱内一推!
顾淮晏原是维持半蹲半伏之姿,此际被搡得半截身体压入箱中,景桃看得心惊胆颤:“侯爷当心!”
顾淮晏眉眸一凛,那道黑影似乎是个练家子,上一瞬出了阴招,下一瞬遽地拎起钝器往他身上招呼!
对方有备而来,顾淮晏抵御的余地极小,那人甩起了一道凛风,眼看那道暗器要转个弯儿,刺入景桃身上,顾淮晏心中一沉,他侧身抓住那人臂腕,这也给对方一个出阴招的绝佳时机!
“砰!”一道钝刀将顾淮晏后背一搡,他腹背受敌,身上中了一刀,顺势被推入了木箱之中!
景桃身侧传出一阵闷响,一具溢着血腥气息却泛散着木霜清气的躯体,此刻砸落下来,下一刻,上边的箱盖眼看要被锁上!
那个偷袭者要将他们困在木箱之内!
顾淮晏牙齿紧了紧,要抬腕推开盖门,那人甩出暗器劈砍下来,锋芒毕现,顾淮晏若是不躲,那么腕部便是废了。
千钧一发之际,景桃急急拽回了他的手腕,须臾,眼前暗器扑了个空,转眼之间,上边传出了清脆的箱盖之声。
此际,景桃心脏砰砰直跳,外边传出了一道颤抖而畏葸的声音,她竖起耳朵一听,是吴力农的:
“大人,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另外一道阴骘而沉冷的嗓音适时响起:
“现在启船,驶至半公里海外,将箱子扔入海中,淹死他们。”
说话人恰是郑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