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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打桩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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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桃最为挂虑忧心之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景姑娘,为何喊停?”刘喻被她忽然的喊停之语唬住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民役们可能是切割到尸骨了。”

    借着河畔长灯绵延而来的团光,景桃搴起裙裾,轻轻挪步上前,在一众半是怔滞、半是困惑的目光注视之下,她挽袖拣拾起了那一块混凝土,土内里边有一些横截面为圆状的骨头,色泽暗黄偏灰,触感粗糙,她推测之,那应该是一根小指的指骨。

    虽然是被切断了指骨,但景桃一面是心有戚戚焉,另一面却是松了一口气,还好发现得及时,她让林甫拿来细竹篾和细草绳,用一根草绳将此指骨串号,作为编号甲,作为第一勘验之物。

    刘喻看着小仵作一系列行云流水的行止,不自觉肃然起敬,再去看武安侯,武安侯面颜之上还是一贯散漫的浅笑之色,邃眸色泽淡淡,神态慵懒惫闲,仿佛小仵作那出类拔萃的表现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时之间,刘喻有些捉摸不透侯爷,小仵作果真单纯是他从白鹿县带来办案验尸的?亦或是说,他对小仵作根本没动那方面的心思,两人关系彷如一碗清水,一清二白得很?

    刘喻按捺住种种困惑,将视线重新聚拢在小仵作身上。

    前端,民役们的切割大任依旧在持续之中,只是依据景桃方才的温馨提示,民役们切割得更加小心翼翼,遂此,他们切割桥墩的速度也放得更加缓慢了。接下来又是一阵漫天粉尘,切割之声嘈嘈切切不绝于耳。

    不多时,那些回客栈用完晚膳洗漱完的朝官,也陆陆续续地返回来。只是,当工部那三人看到了尚未取出尸体的桥墩之时,面上不约而同晃过了一抹烦躁不耐之色,私下嘀咕了几句——

    “都过了这么长时辰了,怎还未取出尸身?”

    “若是用火药,此刻怕是已经验完了尸首,咱们也不必在这儿像个看热闹的傻等在此了。”

    “当初就该听听刘提刑使的意见,那个女仵作逞什么能,装模作样地提法子,还真当把自己当回事儿。”

    “自古都说红颜误国,现在是红颜误了公务啊,大祸大祸,让个下等贱役骑到咱们脑袋上来了,真是世风日下……”

    工部员外郎和两位水部主事嘟嘟囔囔讲得小话,悉数都被立在近侧的岳彦听了进去,他眉心深深凝了一凝,若搁在一个时辰前,他心中也势必是如这些人这般所思所想,心中瘪着一团闷气,但现下他的心境已然对小仵作大有改观。

    从晨午至深夜,连续七八个时辰的高压公差,小仵作一直当守在这儿,如一株小松柏般,气质温静却坚定,脸上毫无怨色,不论是从当初踏上铁框去探查尸身,还是逐一审问民役,亦或是候着民役来切割尸身,她拿出一身让人叹服的专业素养,遇到各种困境难况,非但不怯畏,反而笑着迎难而上,见招拆招。

    小仵作身上的松竹风骨,委实让岳彦自叹弗如。

    对比之下,工部水部的那三个人,初次来至朱雀桥,非但不主动来查勘那尸身,反而避之唯恐不及,一径地让民役们率先动工,光凭着几张嘴,从不出力气活儿,也不肯为难况动动脑子,今日也不见得他们帮上什么忙儿,怕是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都惦记着完工飞去京朝等着向圣上讨个升官之礼了。

    甫思及此,岳彦眉心拧得更紧,怕工部这一番碎言碎语给顾淮晏听了去,遂是明显地轻咳几声,返过身瞪了那三个人一眼。

    那三人被岳彦一副凶相唬着了,吓得赶紧缝上了自个儿的嘴。

    当岳彦用犀利眼神杀焊上了那几人嘴时,返过身时,仅一眼,悉身都滞住了,却见顾淮晏走近前来,岳彦以为顾淮晏是来寻他谈论剖尸公务的,讵料他掠过了他,径直踱步至那三个人面前。

    武安侯气势斐然,一行一止超逸不俗,不怒自威,相较之下,那三个人倒显得畏畏缩缩,十分拘谨,卑微如刍蚁,他们马上换上了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但眼神之中难掩惊惧之色,他们刚刚所论述的话,莫不是都被武安侯听了去吧?

    “你们觉得乏了?”顾淮晏问。

    言辞之间,他眉眼温和,浅笑晏晏,话音查不出丝毫喜怒。

    侯爷明显是笑里藏刀,两位水部主事早已惊惧得两股颤颤,几欲先走,唯有那稍显年轻的工部员外郎勉强镇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竭力不让话语颤音:“禀、禀侯爷,下官不乏……”

    “嗯,在此处待上七八个时辰,你们的确会乏了,”顾淮晏似乎忽略了员外郎的话语,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散漫地摆了摆手,“如此,本侯允你们回客栈休憩罢。”

    那三人闻言,心中极为惶恐,他们已经听出了顾淮晏的话外之意,侯爷让他们回客栈,这是变相让他们卷包袱铺盖滚回京,这种时候被武安侯赶回京,先不提是否会被工部嗤笑,嗤笑看轻事小,光是头顶上的官弁,就眼看保不住了!

    那三人额角处不住地冒出冷汗,吓得面如土色,悉身如筛糠一般颤抖不止,员外郎喉头似乎被鱼刺掐着了般,满面皆是骇色:“侯、候爷……下官……”

    “怎么?”顾淮晏眉心掠过一抹浅浅霾色,桃花眸噙着浅笑,但音色显著地沉了几分,“立着不动,打算让本侯亲自请你们回栈?”

    “扑通”一声,那三人纷纷跪伏了下去,脑袋直直重磕在在泥地上,“请侯爷、侯爷饶命!下官、下官知罪!下官不该借着官威侮辱景仵作,下官罪该万死,请侯爷饶命、饶命!——”

    这三个人的动静有些大,致使远处原本专注盯着桥墩的景桃分了几分神,她缓缓偏首回望过去,只见那工部水部的三个人狼狈地跪伏在了顾淮晏面前,不住地磕头向他饶命。

    林甫好奇道:“发生了什么好戏?”

    景桃没响,她轻眨着眼睫,望了望那拼了命磕头的三个朝官,又望了望顾淮晏,顾淮晏面颜之上是她熟悉的浅笑,清隽的脸上没有丝毫怒色,但那三人却是惊骇无比——遂此,刚刚是发生了何事?

    武安侯情绪温逸如水,鲜少向官员施压,让官员下跪讨饶之事更是少之又少。今次见到这番场景,景桃也有些好奇,同时心内也掠过一抹小小的微妙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彼端,三个人跪伏在了地上,顾淮晏没拦着,眸色哂笑,道:“既然你们要跪,那便一直跪着。”话毕,侧过身去,离开了。

    岳彦和刘喻:“……”自是大气也不敢出。

    顾淮晏行将走到这端来勘察桥墩切割情况,景桃和林甫急急转回身体。

    景桃粗略打量了一番桥墩,它此刻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圆柱状形体,长约一丈,宽不足三十寸,相较于原始的那一座桥墩,这剩下小半截的桥墩,委实细瘦了很多。

    夜色越来越暗,但那朱雀桥两端看戏的百姓们却是越聚越多,那新添出来的人头数,估计也是被此处的动静吸引出来了,那一列劲衣使和新遣来的衙役们也不得不戍守在朱雀桥两端,夜越来越静,但桥端两侧的市井人声却越来越聒噪喧闹。

    景桃察觉到了此况,起身走至顾淮晏身前,低着首,跟他用磋商的口吻道:“侯爷,周遭聚拢的百姓越来越多,待尸体自桥墩之中取出以后,不知能不能先运送至衙门,毕竟此下人多耳杂,尸体给这么看去,影响不太好,不知侯爷以为如何呢?”

    顾淮晏看着少女,她跟他说着话,眼神却一径低着,不直视他,他手指摩挲着尾戒,将刘喻唤来,让刘喻按景桃说的那样落实。

    刘喻暗叹小姑娘心思细腻,逻辑也十分严谨,马上应承下来,大步上前吩咐那些民役们下一步的行动工序。

    不多时,景桃见到那混凝土块越削越薄,有些地方已经逐渐露出了破败衣物,有些地方露出了些微毛发,纵使如此,这一块石墩仍旧极为沉重,运回衙府之前,仍需要仰仗四匹鬃马同时牵拉。

    不过,石墩之沉重,亦是恰如其分地佐证了朱雀桥用料之敦实,质量之上乘,密度之厚大,硬度之硬实。

    约莫是戍时一刻的光景,刘喻命民役们将削至仅剩下个粗略人体的桥墩运送至马车上,马车运载着尸身一路迅速赶至豫州衙府,景桃和林甫也马不停蹄,甫一抵达府衙,匆匆跟当地的知州老爷行了个礼,瞬即奔赴掌司剖验的验尸堂。

    验尸堂内掌有十盏铜台明灯,偌大的内堂光线透亮,堂内中央衡置着一张敞阔的躺尸矮台,台上铺着一张精整簟席,簟席旁自备各色用于洗敷尸体的酒糟醋品与抄纸皂角,两人粗略观览一阵,堂内各种洗尸、验尸的精良物具可谓是一应俱全,几乎不用让他们额外准备。

    景桃心内暗暗飘过了一句话:都是银两在燃烧。

    验尸堂内除了他们两人以外,还有顾淮晏、刘喻和岳彦和那位姗姗来迟的豫州知府段慈,至于那工部水部的三个人,虽是不用继续罚跪,但也无法入堂,被去督促民役们修缮朱雀桥去了。

    段慈面上满是愧色,搓了搓掌心:“侯爷造谒敝府,下官有失远迎,礼数也不周,不知侯爷的部下忙得过来,下官的厅子衙役和仵作都在外边候着,随时可供差……”

    那“遣”一字尚未出口,顾淮晏散漫地截住了他的话:“两人验尸,足矣。”

    就凭区区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少年郎?段慈以为自己听错,但侯爷脸上丝毫没有玩笑的成分,再去观摩那岳彦和刘喻,两位大人面色也是一往如常,毫无惊色。

    段慈咽下了一口干沫,适才将视线难以置信地落在远处的少女少年身上。

    此际,景桃轻挽袖袂,一双鱼鳔手套穿戴在手,含了一口苏合香丸,先与林甫齐齐将尸骨明面上的碎屑尘土一一清洗干净,清洗时用上酒糟和醋,利于让躯体的伤痕显形。

    清洗毕,景桃打量着尸骨,失却了混凝土的依仗,尸骨横亘在簟席之上,鉴于没有皮肉作为支撑,骨骼较为松散散乱,尸骨的颅骨高高扬起,空洞洞的眼眶仿若在凝向无尽的虚空之处,颈椎如麻花般堪堪歪向了一旁,双掌成合抱之态,似是要着急着捞捉住些什么,一条腿呈蜷曲之态,另一条腿却是伸直,貌似要攀爬。

    景桃审视了几秒:“这是一具完全白骨化的尸体。”

    立在她对面的林甫听罢,微惑:“何谓‘白骨化’?”

    景桃在前世剖验尸骨久了,一些专业术语时不时会无意识自然流露,此际她不得不解释道:“白骨化是一种尸体在晚期形态的现象,尸体的肉身被腐蚀干净,直至皮肉完全消解,毛发指甲剥落,最终仅剩下一具骨骼,即谓‘白骨化’。”

    景桃敛下眸,垂目细细凝视着这一句尸骨,肃声道:“这一具骨骼的外表虽是比较干燥,虽是呈现白骨之相,可它悉身内外皆呈现浊黄色,就是那一类不太干净的暗黄色。”

    民役们所发现了的那一身破布,便是这一具尸骸上所穿着的衣物,而毛发则是尸骸的头发。

    景桃细细观览这一具尸骨的衣物穿着,此人身上穿着灰色粗制外短衫,短衫之上多有补丁,补丁并不完整,大部分衣料已被腐蚀风化,下半身着短小灰裤,腰间系有一席暗红布条,布条亦是不甚完整,一扯便碎裂了,足上着了一双简陋草鞋,鞋上破了几处洞口。

    “这人穿着太寒碜了些,”林甫把衣物缓缓拆开,语气似有不忍,“也不知为何会死在桥内。”

    “此则干劳作活儿的打扮,”景桃审视完,道,“极可能是个劳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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