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几年未有人来,院门上的锁生了锈,秀华费了好一番劲才将门打开,转身把钥匙给甄妙,见她俏脸像涂了层胭脂红的艳丽:“你脸怎么这么红?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先进去看看。”
甄妙又羞又窘快步走进院中,屋子有几分清冷,灰尘枯叶打容易打扫,她撸起袖子开始收拾,不光老天这么多人都在帮她,劲头也越发足,她偏不信,别人做得成她什么也不缺怎么就不成?
灶房和西边小屋足够她用了,两人忙完累得满头大汗,至于其他往后再补。
“林秀才家和段大爷家都是村里出名的体面人家,不会多嘴,搬重物或是旁的你和我说,我让两个哥哥来做。”
甄妙不好拒绝,只得应下来,环视一圈,飘荡不安的心似有了根,日子越发有奔头。
翌日,甄妙比昨儿早到镇上,占了个显眼的地儿,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像昨天那般拘谨,本就是唇红齿白的俏丽姑娘,落落大方地冲从旁边经过的人吆喝,黄鹂鸟般的嗓音清脆动听:“好吃馅儿多的肉饼,一文钱一个。”
只是任凭她喊的嗓子沙哑买的人依旧不多,一次是经验不足,第二天还是老样子当中肯定有哪儿不对。
正出神发呆一道清脆稚童的声音将她唤回神,眼前小孩还穿着昨日的旧衣,小脸洗净白皙又清秀,笑得紧张又讨好:“姐姐,我来了。”
甄妙拿出两个饼子给他:“饿了吧,吃吧。”
甄妙不经意转眼看到旁边的摊主一脸意外地看她,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比谁都惜命,陈良与她有缘,不过六岁大就这般命苦,她虽力薄也想尽点心,等他再大些能做学徒自食其力前她想让他当个善人,男子心恶到最后连累受苦的只有无辜女子。
“啧啧,小爷花钱都买不到的美人饼,一个小叫花子却吃得,妹妹,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寻常人家过年才吃得上的好东西,这不是糟践了吗?”
甄妙认得这人,是那个言语轻浮的无赖,他的话音落下,吃得正香的陈良停下来,瑟缩着身体害怕道:“姐姐,我不该贪嘴。”
甄妙安抚地冲他笑笑,柔声道:“不碍事,你吃你的。”
这无赖虽可恨有句话却说在点子上了,肉是寻常人家过年才吃得上的好东西,谁都馋可是吃不起,刚来镇上她两文钱买了个肉包子虽然过了嘴瘾,后来还是有点后悔。看来她不能指着肉饼赚钱,得换个法子来。
“怎么就不碍事?小叫花子在倒爷的胃口。”
甄妙笑颜如花,将陈良拉到一边:“不知您要买多少?我给您包起来?您说的是买卖不好做,一大早天没亮就开始忙了,再跑到镇上来卖,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忙,要不您全买了?”
她知道这人是坑蒙拐骗的主,钱袋里不装一个子儿充大头,既然称自己是爷也得拿出爷的阔气来。
捧得高摔得重,那人小眼睛一眯,露出几分恼羞成怒,强撑场子:“等着,明儿爷带钱全买下,小美人等着。”
甄妙叹了口气,今儿只怕还得去书斋前卖才成,只是不死心依旧卖力吆喝,陈良迈着两条小短腿四处招揽客人,竟还真有几人因好奇来买,这当中便有那位不修边幅的杜老。
甄妙看他和陈良熟稔也有些意外,老人说话故意粗声粗气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来两个。”却递给她一块碎银子,见她不收,继续道:“陈小子和我说了,你救了他的命还给他吃饼,这些是你该得的。”
甄妙不收,她也只是做让自己良心大安的事而已,没想得好处。陈良拿起来塞在她手里:“老翁也时常救济我,我被住破庙的叫花子抢了,怕他担心就没说,后来饿晕了过去。”
杜老摸了摸陈良的头,将饼拿在手中,攒眉深思一阵才憋出一句:“女子抛头露面有碍观瞻。”
甄妙却被气笑了,原来那天她被赶离工地竟是因为这个,正色道:“杜老,我行得正坐得端,靠自己本事混饭吃,碍的怕是自己心思不堪之人的眼。”
“你……”杜老冷哼一声甩袖拉起不想走的陈良大步离开。
甄妙暗笑自己糊涂,这位杜老本就是个认死理的人,刻板又固执,在这种人手下讨生存实属不易,怪不得连那个出了名的懒汉都老老实实的。
她到底还是去了趟书斋,才刚站定就有人迎上来,客气中带着三分打量,终究忍不住:“你就是林兄的妹妹?”
甄妙愣了下?他是这么和这些人说的?那岂不是因为自己害他欠了人情?强撑着笑将饼子卖完,回去路上嘴角垮下来。
这次她没急着回家,先前只说了到镇上干活,至于何时回去并无定数,她买了些必要的糖、盐等放到背筐里走了平日里鲜少有人经过的僻静小路,这条路直通山后省了许多麻烦。
将东西放好便上了山,没看到隔壁有道修长身影正好从院子里出来,去的也是与她一样的地方。
山林里鸟鸣声清脆,霞光穿过缝隙撒下来,风一吹光点跟着晃动顽皮可爱,换做以前她会去树下玩一阵,两世加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即便有张年少的脸心到底老了,看了一眼继续往里面走。
拾干柴摘野菜,站在以前和长姐常采蘑菇的地方记忆涌入脑海,到底化作一声叹息。
要是下场雨就好了,蘑菇长势更旺一口气能采好多,吃不完晒干了保存也方便。
忙碌一阵有些累,索性往前走了几步,在水潭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晒太阳。
桃花村虽不如其他村富裕却也不愁吃喝,种好地,喂好猪养好鸡日子也好过,有闲余钱到镇上一趟,新鲜东西多能让人挑花眼,反而这些寻常山货没什么人惦记,鲜少有人进山便清净下来。
阳光温暖和煦,甄妙被晒得犯困,约莫出来有半个时辰,也该回去了,刚要起身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低沉富满磁性的清润嗓音:“别动。”
甄妙身体蓦地僵住,慢慢转头看过去,那人穿着一袭灰色长衫站在她不远处,弯下腰利落地伸手抓起什么扔了出去,那东西落地发出闷闷地一声响。
甄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该是蛇,不禁有些后怕,刚想道谢那人已经转身离开,清瘦挺拔的背影被树木挡着若隐若现。
他这个人不管何时身上都透着一股疏远的冷意,好像那几次帮忙都不过是他心情好顺手而为,对所谓的道谢一点都不在意,甄妙却从中窥到一丝暖意,未犹豫抓起背篓匆匆追上去,跟在他身后好几次要开口还是咽进肚子里。
眼看就要下山她急忙出声叫住他,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沉稳眉宇间一片淡然。
甄妙顿了下,手抓紧背带,故作轻松道:“昨天我让林大哥为难了吧?害你欠了人情。”
“我不曾欠谁人情,你做得好才有人买账,旁人又不傻。”
甄妙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嘴唇抿成一条线,人家说没有,她总不能强逼人承认。
“非要说我做了什么,不过是分给他们尝了尝,你情我愿而已。好不好,他们比你更清楚。”
甄妙脑海中轰然炸开一束光,她怎么就没想到?今早上买卖虽然不好,但昨天为了哄孩子买了饼的婶子又来了,一口气买了三个,说是回家后他们两口子也尝了点都觉得好吃,分给人尝尝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甄妙欣喜地想要谢他,不想那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一抹清瘦颀长的背影。
天空中的银月散发出朦胧的光,甄妙穿好衣裳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借着月光往老屋去。
冷风吹来,甄妙忍不住打了个颤,因为害怕俏脸紧绷,心跳如擂,没人怕,有人更怕,索性咬牙跑起来,哒哒哒地脚步声惊得村子里狗此起彼伏的叫唤。
甄妙暗笑自己怪讨嫌的,真跟做贼似的,等攒够了钱她一定要搬到镇上去住,不再受这种折磨。
她往老屋添置了不少小物件,有些是陈家不用的,摸索开了锁,拿火折子点亮煤油灯蹲在灶膛前添柴生火。
等火烧起来的功夫她手脚麻利的条馅儿和面,林书安的那一番话让她心安,不过口味单一总有吃腻的时候,这次她打算少做几个肉馅儿的,换成甜咸口和野菜饼。
盆里的馅料已经少了一半,还未烤的白皮饼安静地躺在案板上,甄妙蹲下身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洗过手将饼鏊放在火上刷了层油,将圆饼放在上面没多久就散发出香味。
用锅铲将烤熟的饼子铲到筐里,足足忙了一个时辰才将这些饼做好,坐在小凳子上稍歇一阵喝了口水吃点东西背上竹筐趁着村里人还没起往村口去。
清晨太阳升起,山林间的鸟雀抖抖羽毛,欢快地在天际盘旋,在树梢鸣唱。
罗叔也才出来一阵,坐在车上打瞌睡。
甄妙坐上驴车,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抓裙摆透出一丝紧张,牙齿紧咬的唇瓣泛出一抹苍白,好似不咬破不罢休。
与甄妙来说这无疑是一场豪赌,从开始到现在她从未在心里想过输,她不敢想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重生是开始也是绝路,迈出那一步也许是晴空万里也可能是悬崖深渊,如果输了,她的人生会再次被人干涉,她的念想也将永远的归于灰暗。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留意到车上已经坐满了人,就连坐在斜对面的人不动声色地往她这边看了几眼她都没发现。
直到并不陌生的清润嗓音传入耳中,甄妙才回过神。
“你娘病好些了吗?一大早去镇上抓药?”
“上回缺了味药没买到,郎中说这两天应该补齐了,我去瞧瞧,顺便往书斋送几本书。”
甄妙抬眸往前看,正好撞进一汪深邃幽静的深潭,愣了下赶紧低下头,耳廓不自知染上几许绯红。
“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亲了,可有相中的姑娘?”
甄妙知道村里人嫌林书安家穷拖累重都不愿将女儿许给他,提起他都说长了张画一样的脸连饭都吃不饱一辈子都没出息。
“我这般境况只会拖累人家同我受罪,眼下没有成亲的想法,劳陈伯挂心了。”
甄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道荒唐的念头,如果她实在走投无路嫁给林书安也不是不可,穷是穷了点,但这人一身书卷正然之气,相貌又好,人品又好,往后两人一条心勤快些日子未必过不好……
越想越羞,忍不住暗斥自己胡思乱想什么。
而在另一人眼中只见那颗小脑袋越埋越低,耳朵上的红霞却越发鲜艳,扯了扯嘴角,越发觉得她有趣。
甄妙这回站在去往镇东工地必经的口子上扯着嗓门吆喝,她特地拿了几个出来分开给人尝,再加上陈良穿梭在人群中帮她吆喝,人们一听先尝后买一时围了不少人。
甄妙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分了几个肉饼,有人嫌贵,她笑道:“甜咸口和菜饼都是一文两个。”
亏得有准备还真卖出去不少,买的最多的还是工地上上工的工人,这会儿她也想清楚了何必非要守在眼跟前,这才是好地方,她和别的摊贩不同,她清楚自己要赚得是谁的钱。
真忙起来还真手忙脚乱,菜饼和甜饼卖的最好,肉饼虽好吃到底嫌贵。
突然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两下,回头见是秀华,秀华小声说:“我和我娘来镇上扯布正好瞧见你,过来帮你。”
甄妙将收钱的差事交给她,自发往前走了两步将人挡在身后,秀华心里一热,见她眼底泛青显然是没睡好,心里一阵叹息。那天听爹娘聊起这事觉得挺不靠谱,不禁为她愁,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万一这么折腾一回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岂不是做无用功?好在这会儿瞧起来让人还算放心。
那些官观望的人几个人见男人手中的肉饼果真馅料足,肉真的很多,便跟着过来买了,当中自然也有说她的饼能不能比得上骆记饼铺的人。
杜老朝这边走过来,苍老干瘦的手捂着腹部,口气不怎么好:“来三个肉饼。”
甄妙见他还是一脸瞧不上自己的样子,好笑地摇头,递给他,客气道了声:“杜老早。”
杜老哼了一声走开。
秀华看了一眼穿着随意头发胡子全白的老人家,不解地问:“你认识他?这人脾气看起来不小。”
甄妙抿嘴笑,意味深长地说:“一位固执的老人家,托他的福,第一天给了我个下马威,我开始想这买卖能不能做得成。”
“那你还对他这么客气?”
饼子已经见底了,甄妙抱歉地和没买到的人说:“不好意思已经卖完了,明儿再来吧。”
“他说我有碍瞻观,我偏就给他看,咱们豁得出去一样能自给自足,除了嫁人有别的路可走。”
秀华将钱袋子系紧,郑重道:“你有想过以后吗?总不能一直想着做买卖,我们到底是要嫁人的。”
暖风从窗户里钻进来送,触碰着两人柔软的脸颊,只见样貌最为美艳的那个抬手捂唇轻笑,嗓音娇娇:“秀华姐,你想什么呢?我自然也要嫁人的,难不成带着万贯家财当姑子去?经过这一次我信不过家里人和媒婆,嫁什么人由我说了算,若是我眼瞎瞧错了人,后果我愿意承担。”
她赌赢了漫长人生要走的那条路,却不知道能不能再得眷顾赐她一个能安稳和乐相携白首的良人。
陈伯娘还有别的事要办,让她们先回去。
两姐妹说说笑笑添置了好些东西,没走几步远碰到从药铺提着药包出来的林书安,甄妙脑海里再度闪过那个荒唐的念头,尴尬地看向别处,欲当做没看见一般从他面前经过。
秀华见到人却两眼放光,这一阵功夫两人采买了不少东西,再怎么有力气到底还是个姑娘,两只胳膊都提得发酸,看到同村的人也不顾男女有别:“林大哥,你可是要回家?”
林书安一怔,俊脸上表情淡淡,微微点头:“陈姑娘有事吩咐?”
甄妙发觉陈秀华的意图拉了拉她的手,奈何这人一点都不避嫌:“买了不少东西,太重了,林大哥能不能帮忙提一阵?”
甄妙拽着秀华的袖子轻声说:“这不妥,让外人瞧见了胡乱编排怎么办?而且他一个文弱书生手你岂不是为难人?”
甄妙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她尴尬地抬头,只见这人冲她投来意味深长地一瞥,弯腰将筐子提起来,步伐轻快有力。
甄妙只能跟上去,心道这人还挺小心眼,世人不是都说读书人最娇气,除了念之乎者也考功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今儿总算明白了这话是骗人的。
林书安将竹筐放在车上,示意她们先坐上去,而他站在不远处,神色淡然看不出半分逾矩。
甄妙只觉那人的视线好像时不时落在她身上,许是她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