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前尘往事如烟云, 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那些早已沉封的过往在此刻突然十分明晰,傅湘甚至记得每一个细枝末节,她连梦无归当时戴的簪花是什么款式都能轻轻松松地回忆起来。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外头的人语声也在时间的流逝当中消失了。雨还没停,灵堂那头的哀乐也还在奏,傅湘开了半扇门,看见正心楼前的庭院里跪了一片乌泱泱的人影,弟子们在雨中哭喊着,那些被雨水遮盖的眼泪, 都是为傅岑流的。
而她自己到现在却一滴泪也没有为父亲流过。
傅湘扶着门框,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回头对阿芙说:“他该死,对么?”
阿芙磕破了头,凌乱的发丝上沾了血,她两眼通红地看着傅湘,说不出话来。
“他是该死的……”傅湘口吻平淡, 语速很慢,“他把我娘的死算在我头上,将刚出世的我扔去远亲家不闻不问,那年村子里遭了洪灾, 我不信他没有听闻, 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派人去找过我。后来我在师父的帮助下回了金淮城,他看我的第一眼, 仿佛是在看街边脏兮兮的乞丐。不,我甚至连乞丐也不如,他傅楼主铁汉柔肠, 出门遇着乞儿次次都会施舍银两,他肯对乞儿笑,却不肯拿正眼看我,我回到明月楼的前半个月,根本不是什么傅家小姐,我和下人一起吃睡,每天还要扫地干活。我当时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嫌弃与冷落,其实我什么也没做错,我唯一的错,便是我不是男孩儿,是个在他眼中没什么用的女孩儿。”
“在与奶娘走散后,师父让我回到明月楼时,曾经再度问过我,想不想反悔,”傅湘静静地叙说着,没有在意阿芙的反应,“我那时候的回答模棱两可,因为我心里充满了期待,我还不知道我爹见到我以后会不会喜欢我。但当我踏进明月楼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决心,这个楼主我必须要拿到手,我要把原本属于我的一切都拿回来,跟我爹讨这十来年的债。但可笑的是,我的决心那样不值一提,当初想要做的事,没有一件做成了,我要真是想保住我爹,就该闯出禁闭室,让师父找不到我,对他下不了手。”
“归根结底,我也是帮凶,我也在无形中杀了我爹,你要我恨你,我凭什么恨你?”
阿芙泪流满面,哽咽不语。
傅湘在她跟前蹲下来,拿出手帕擦了擦阿芙的脸,继续说:“所以我只能恨他,恨我自己,同时告诉自己他是该死的,否则我就会和你一样受到良心的谴责,听起来很自私是不是?但我要想接下来没有痛苦的活着,就只有这一个选择。”
阿芙紧紧地抱住了她,啼哭道:“师姐……”
“我还是不在乎明月楼,我也从来没有真的属于过这里,”傅湘站了起来,行到廊边迎着冷风冷雨,“为了别人而活,这是最窝囊的一件事,我窝囊了二十来年,是时候准备终结这一切了。等杀了那个人,我会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要忘了所有,孤身游荡江湖,自由自在,没有新仇也没有旧恨。”
“我要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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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灵堂里人影稀疏,别派侠客们都已结束吊唁打道回府,罗氏与胞弟没待两日便收拾细软回了罗家,官差也不再来了。罗家选择了息事宁人,也撤了府衙那边的诉状,不久前的动荡和风波仿佛都因着傅岑的死而消失殆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却又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人走茶凉,义愤填膺的江湖好友接连离去,弟子们淋了雨,哭得累了,傅湘叫他们回房休息,只将赵管家一人留了下来。
两人齐齐跪在灵位前,赵管家既心酸又悲愤道:“世态炎凉,楼主生前广交好友,他如今遭人杀害,却不见那些人为他真心伤怀,一个个担心的只是自己会否也跟着遭殃,连夫人也溜得这般快。到头来,能为楼主送行的人,还是只有小姐一个。”
大堂内燃着昏昏烛火,冥纸烧了一沓又一沓,满室青烟缭绕,傅岑的牌位在那烟雾中模糊了刻字,烛泪滴下来,滴在傅湘眼前。
“小姐可要振作,不能为此丧气,”赵管家语重心长,“明月楼如今就盼着您主持大局了,您可一定要抓住杀害楼主的真凶,还楼中所有人一个公道!”
盆里的冥纸忽明忽灭,余烬被风吹得杂乱,飘落在两人身上。傅湘抬着头,语调如常地说:“从今日起,我就是楼主,往下该做什么,我皆有安排,那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赵管家见她眉目间透着一份意味不明的决心,不由振奋道:“小姐可是知道真凶是谁?只要能为楼主报仇,老夫和弟子们必定唯您是从!”
傅湘斜眸瞧着他,说道:“报仇与否,我自有打算,你这话不合我意,我爹去了,傅家唯我一个后人,不论我来日意欲何为,你们都该听我的。怎么,我若是不报仇,或是抓不住那真凶,你们眼中便容不得我?”
发觉傅湘经此一事像是倏然间变了个人,赵管家不敢再像往常那样以长辈自居,忙放低了姿态,谦卑道:“小姐言重了,老夫岂敢。”
“那就把称呼先改了,”傅湘说,“头七一过,先将我爹下葬,再择日举办登位大礼。从即日起,我不想再听见任何人称我为小姐。”
赵管家微微皱眉,但也应道:“是……楼主。”
听见那两个字,傅湘嗤笑一声,神情里含着自嘲和鄙夷。
“你先下去罢,今夜我要单独为父亲守灵,”傅湘挥挥手,“往后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明月楼一时半刻垮不了,再有别的人来惺惺作态,一律都给我赶出去。另外,近段日子你们要盯着紫薇教的动静,与别派最好也不要往来,明白么?”
赵管家一听她提起紫薇教,心中便闪过不少猜想。他从前因着傅岑的关系在傅湘跟前很是随意,派头也不小,眼下却是连一句疑问的话也不敢再多问。赵管家连声应下,旋即俯着身子退了出去。
夜风卷来外头的雨水气息,混着春日里的泥土青草香,傅湘闻着那味道,神思有片刻的清明,她站起身来,行到门边关了门,垂头之际,脚边忽然多了道拉长的影子。
傅湘转过身,眸光清冽地看向来人,梦无归垂袖而立,站在距离傅岑的棺椁三步开外之处,脸上看不出悲喜。
师徒俩隔着一道好似无法跨越的无形屏障,静静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讲话。
风吹纱幔,那沾了香火气的料子洁净如新,却爬满了夜晚的乌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梦无归启声道:“恨我么?”
傅湘牵动嘴角,笑得有些难看:“倘若我没有选择私了,您会如何?”
梦无归说:“尹秋给段家写了信,请那段家小姐相助,我会顺势而为,洗脱你的罪名。罗氏滑胎已成定局,傅岑便只能继续栽培你,但你安然无恙,那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面对即将到来的风风雨雨,杀了傅岑依旧是最好的对策。现在你已经是楼主了,有了楼中一干弟子的追随,他不会再敢对你下手,这场博弈,我们又扳回了几成胜算。”
“我们?”傅湘摇头,轻轻笑着,“不是我们,是您才对。”
梦无归朝她走近几步,眼神噙着些许冷意:“别告诉我,你这时候想反悔了。”
傅湘说:“我的确反悔了,后悔没有早一点脱离这些恩恩怨怨,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欠您的那些,我爹这条人命已经足够偿还。师父,你我从此以后两清了,咱们互不相欠。”
梦无归哂笑:“互不相欠?你怕是说不得这话。就算我不杀傅岑,还保了你的周全,但只要你还没离开明月楼,那人就不会停止阴谋诡计,事情早晚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你想想看,傅岑若是得知你回到明月楼的真实目的和其他身份,他会不会容忍你这样的祸患留在身边?以他的手段,他会第一时间将你驱逐出去,从此与你撇清干系,形同陌路。你为了这个狠心绝情的父亲甘愿背叛我,如今还声称与我互不相欠,你是不是觉得我杀了他,便不会再杀你?”
“我这样的祸患从何而来?”傅湘从未与梦无归争执过什么,此刻却是寒声道,“那人因何要抓着我不放?又是为了谁要对付我?”
“是我逼的你么?”梦无归审视着她,质问道,“是我逼着你接近傅岑么?”
傅湘咬着嘴唇,给不出答案。
“有言在先便不提了,我问过你多少次要不要反悔?你又有多少次回答我说绝不反悔?”梦无归讥讽道,“你要当真这般痛心,何不早点将所有真相都告诉傅岑?他临死前夕保着你,他保的是你么?你既无胆量全盘托出,又无勇气与我说明你想全身而退,你只敢私下背信弃义,你想逃到哪里去?”
傅湘掐红了手心,半晌才道:“不必说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我不恨您,也不恨别人。但我爹死在您手里,我不可能没有半点怨气。”
“这我当然知道,一码归一码,来日你也可以向我寻仇,”梦无归说,“我不介意冤冤相报,也不会为自己开脱,等我大仇得报,你想怎么找我寻仇都行,我绝不逃避。”
傅湘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
她和师父……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可如今这景象,梦无归早在多年前就已与她言明,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没用,如果她能拼尽全力讨得傅岑欢心,早日登上楼主,或是多给梦无归一些帮助,不那么被动地等到局势变成这般棘手,今时今日的事说不定便不会发生了。
年少时期说过的话还回荡在耳边,那时有多自信,而今就有多灰心。就算她能回到遇见梦无归的那一天当面拒绝跟她习武,梦无归也总有办法杀了傅岑拿到明月楼,这是傅湘不论如何都阻挡不了的事。
但她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给梦无归这样的机会,她会努力当上楼主回报她的恩情,再护住明月楼和傅岑,现在想来,少年人的自负果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最残酷的是,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痛定思痛,趁早结束这些纷争,也尽快斩断这些乱麻,早点求个痛快。
“我心中后悔,但仍不反悔,”一番沉默之后,傅湘开口道,“您且说罢,不论您接下来要做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我身上这身功夫有一大半是您教的,拜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能为您做点什么,如今时机已经来到,不妨趁热打铁。我相信您和我一样,也想早日脱离苦海,那就不要再任人宰割,也是时候主动出击,那个人已经活得够久了,只有他死了,我才好跟着解脱。”
梦无归点了三炷香,插在了香炉里,她望着傅岑的灵位,轻声道:“那么你觉得,凭明月楼和我手底下的九仙堂弟子,现在足够了么?”
傅湘神情漠然,思忖片刻后回道:“若没有紫薇教在旁捣乱,足够了。”
“不,还不够,”梦无归说,“若只是杀了那人,我在多年前就可以做到,就算彼时我还羽翼未丰,但只要我告诉满江雪,她也不会放过他,但我没有这么做。我苦心经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让他知道我要找他复仇了,却又不让他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复仇,我要让他在无休止的恐惧和未知的凶险当中心惊胆战地度过每一个夜晚,我要把他视为珍宝且付出过心血的东西当着他的面摧毁掉,然后再亲手杀了他。”
说到此处,梦无归低低地笑出了声:“不过我不会让他死的太过便宜,从我第一次在江湖上抛头露面,闯入他的视线,距今为止,他已经度过了很多个坐立难安和辗转反侧的日子。他每一天都在担忧自己何时会被我暴露名姓,也每一天都在绞尽脑汁思索对策该怎么捂住我的嘴,他过了这样痛苦的几年,内心必然早已到了撑不住的边缘,所以在杀他之前,我会让他成为武林败类,比一条丧家犬还不如,我还会任由他逃亡,躲藏,然后再被我找到,最后一边痛哭一边求饶地死在我手里。”
“就像他当初杀了冬姐和我爹娘那样。”
烛光幽暗,飘荡似鬼火,梦无归的面容在那光影更迭当中泛着冰冷的蓝芒。傅湘见过很多次她现下的模样,但此刻仍是感到不寒而栗。
傅湘心情复杂道:“但我们已经没有别的盟友了,您既然不止想杀了他,还要毁掉他看重的一切,那这事就永远不会容易了去。”
“所以除了让你坐稳楼主,我还要去见一个人,”梦无归说,“只要这个人愿意与我合作,我就可以荡平那座山,把那山上的美景化作一片废墟,如今的流苍山是什么样,那座山也该是什么样。”
傅湘正要问一问她还想见谁,却听赵管家忽然在外头叩门道:“小……楼主,外头来了个年轻人,说要见您。”
“什么年轻人?”傅湘走到门边,没有开门。
赵管家凑到门缝,用极轻的气音说:“他自称是梵心谷弟子,名叫沈忘,叫我不要声张,务必只说给您一个人听。”
傅湘眉头一皱,回首与梦无归对视一眼,待梦无归点了头,傅湘才应道:“叫他来。”
赵管家赶紧冒着雨下了阶,未几,便听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两个人影都停在了门口。
傅湘吩咐赵管家退下,等他消失不见,傅湘才推了门,瞧着那青年道:“是公子梵派你来的?”
沈忘点着头,进门后便冲屋内的两人行了礼,看向梦无归道:“见过梦堂主,我家谷主命我来此,是有要事相商。”
梦无归端详着他,说道:“我记得你,几年前在紫薇教总坛见过一次。”
“梦堂主好记性,”沈忘颔首,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龙纹玉佩,“我家谷主说了,您只要见了这物件,就能知道我家谷主是谁,他让我转告您,请您一定要将杀害沈师叔的真凶告知于他,您何时动身,梵心谷也自当随行,助您一臂之力。”
那玉佩乃是紫玉所制,通体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材质晶莹剔透,没有半点瑕疵。梦无归甫一瞧见那玉佩的样式,一张脸便顷刻间流露出浓浓的讶异之色。
“这东西……”梦无归一把将玉佩从沈忘手上抢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末了才咬牙切齿道,“冬姐死了,他却还活着,他倒是有脸找上门来!”
沈忘说:“在下不知义父真实身份,是以梦堂主从我嘴里问不出别的,我来此也只为传话,所以梦堂主还请给个答复,我好回去复命。”
梦无归冷笑:“他既要你来找我,当是也清楚我是谁了,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忘说:“抱歉,我所知不多,对此给不出解答。”
梦无归面露憎恶,抬手将那玉佩摔了个粉碎,寒凉道:“很好……他犯过错,自然也要付出代价,梵心谷若真有心相帮,你就让他亲自来见我。”
沈忘拱手道:“义父替尹姑娘解了毒,功力尽失,如今正在谷中养病,暂时还不能出来见您。”
“那不是我该管的事,他必须亲自来见我!”梦无归冷然道,“否则他别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他也想亲手为冬姐报仇是不是?他若不敢来,我就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并且我杀了那人以后还要杀了他,再去杀南宫悯,我要杀了你们所有害过如意门的人,谁都别想好过!”
沈忘面露难色,但也还是回道:“这……也好,我会将您的话带到。”
梦无归呼吸急促,盯着那地上的碎片看了一阵,又问道:“叶芝兰是他杀的?”
沈忘点头。
梦无归冷哼:“看样子,他也早就和尹秋来往上了?”
沈忘说:“正是。”
梦无归说:“那好,你先让他尽快来见我,再把我们之间的事瞒下来,不许告诉尹秋!尹秋若是得知,满江雪也会知道,她们那头一旦打草惊蛇,我的如意算盘就要落空。你若胆敢走漏一点风声,我就把你们谷主的身份和伤重的情况告诉南宫悯,我会和她一起把你们梵心谷一锅端了,听明白了么!”
她这种种反应,早在来前公子梵就已预料到了,是以沈忘表现得很沉静,恭敬道:“梦堂主宽心,晚辈知道该怎么做。”
“那你可以滚了,回去告诉他,与我见面就得做好心理准备,”梦无归声色俱厉,目视着沈忘离去后,又折身冲里间喊道,“出来!”
阿芙从帘子后探出了头,没敢站到她跟前。
梦无归瞧了她一眼,说:“接下来的几日,你就待在你师姐房里,哪里都不准去,连门也不许出,你若把我这话当成耳旁风,出了事自会有人要杀你,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出手相救,你若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阿芙神色恐慌,连连点头,杵在帘子后头一声也不敢吭。
师徒三人安静了一阵,梦无归又看向傅湘道:“别急,好戏就快开演了,有了梵心谷的支持,我现在是谁也不怕了。等这出戏落了幕,我自当与你清算账目,你可以提前想想怎么替傅岑报仇,我随时等候你的大驾。”
傅湘胸口起伏,好一会儿才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