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申时三刻, 魏城下了一场小雨。
廊桥不挡风,将水榭垂挂的四面纱帐吹得高高扬起,沾了雨, 又都坠了回去。湖面漾着涟漪,一群锦鲤追着湿掉的河灯嬉戏, 闹得欢快。身着紫衣的女人从栏边俯了身, 将那快要散架的河灯捞了起来。
游鱼受惊散开, 扑腾起来的水花溅到了阿芙手上,她把头缩回来, 对梦无归说:“方才金淮城那边来了一封信,师父是亲自看, 还是听我转述?”
梦无归凭栏远眺, 手里的河灯落进了炉子里,她淡声说:“念给我听。”
阿芙应了一声,拆了信封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末了脸色一变, 面如菜色道:“这……您还是自己看罢。”
青烟升腾,河灯在火中缓缓燃烧,很快便化作灰烬。梦无归闻着那刺鼻的味道, 却没有躲开, 她重复道:“念给我听。”
阿芙看了她一眼,只好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几日前罗氏滑了胎, 傅楼主查出来是师姐做的,不仅废了她的少楼主, 还把她关进了禁闭室,说是师姐若是不认罪,就要把她交给罗家, 不管她的死活。”
梦无归转过身,素白的面容浮出了几分冷意。
“师姐一定是被人陷害的!”阿芙将那信笺也丢进炉子里烧了,说,“她干不出来这种事。”
梦无归沉思片刻,在石桌边矮身坐下,平静道:“我倒宁愿是她做的,听闻罗氏有了身孕,我本也想过叫那孩子胎死腹中,只是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
“会是谁?”阿芙脑子不够用,“明月楼里谁和师姐有仇吗?”
“你猜不到?”梦无归说。
“我猜不到。”阿芙说。
“江湖上都传遍了,云华宫死了个紫薇教的细作,是那宫门大师姐叶芝兰,”梦无归说,“她不仅是叫温朝雨去保护尹秋的吹笛人,还是泄露流苍山地底机关图纸的告密人,你还没听说?”
阿芙愣了愣,诧异道:“我没听说啊……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
“她是与满江雪有仇,又杀不了满江雪,才转而帮助南宫悯灭了如意门,要拿这个折磨满江雪,”梦无归冷笑,“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是尹宣做的,没想到竟是一个无名之辈,尹宣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真是可笑。”
阿芙不明白:“那这叶芝兰跟师姐又有什么关系?她人都死了,总不能是她做的罢?”
梦无归略显无言,分析给她听:“据传,那叶芝兰抓了尹秋,把她吊在悬崖边,要满江雪看着她死,云华宫本想将叶芝兰活捉,有人却在背后放了冷箭,那叶芝兰坠崖后还离奇地身中数刀,死在了崖下的半山腰。那么你觉得,杀她的人会是谁?”
阿芙想了想,猜测道:“她既然是紫薇教的细作,又是尹秋口中的那个吹笛人……那她肯定知道杀了沈师叔的人是谁!”
“不错,”梦无归道,“那人自然会担心叶芝兰暴露他,所以躲在暗处把她给杀了,叶芝兰一死,这世上就只剩我和南宫悯知道他是谁,那他接下来定然会开始对付我和南宫悯。而我和南宫悯对比起来,他当然会先选择对付我。”
阿芙恍然大悟,倏地抬眼道:“师姐就是被他陷害的!”说完这话,她又疑惑道,“可师姐和我们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多,就算他要对付您,可他又是怎么知道师姐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梦无归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皮,“你师姐告诉了尹秋,尹秋必会告诉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再者那年傅岑大婚,我受邀到场,江湖上已然有很多人都知道我与明月楼有来往,那人不好直接对九仙堂下手,他就只能猜测我是否还有其他势力相帮,他头一个想到的就只会是明月楼。即便他不知你师姐与我的关系,但只要她丢了少楼主的位子,明月楼就少了个继承人,这对他来说也就怎么都不会亏了。”
阿芙拖长调子“哦”了一声,犯难道:“那怎么办?师姐好不容易才当上了少楼主,这下又成了阶下囚,她要是洗不清嫌疑,傅楼主肯定会大义灭亲的。这样一来,师父就拿不到明月楼了,那我们这次不就栽在那个人手里了吗?”
梦无归将果皮搁在手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了阿芙,哼笑道:“表面看来,我腹背受敌,历经此事又落去了下风,可在我自己看来,你师姐惹上人命,却也不是什么坏事。”
阿芙面露疑惑:“怎么不是坏事?她已经是少楼主了,若非这事来得突然,即便罗氏诞下子嗣,师姐也还是有可能成为楼主的,但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她连小命都难保啊!”
“你还是太年轻,目光短浅,”梦无归说,“就算那人不出手,我也不会让罗氏顺利产子,那孩子怎么都是个死。他自以为打压了我,削弱了我的势力,可事实却是,他这回无心插柳帮了我一把。”
阿芙听得一知半解,不由情急道:“哎呀您就快说罢,我好担心师姐的!”
梦无归瞧着她,微笑:“距离竹林一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想南宫悯必然已经猜到了我是谁,而叶芝兰的死讯一旦被她得知,她定然也会猜到那人即将开始对付我,所以她也一定会在暗处顺势而为,找我的麻烦。眼下这两方势力都已对准了我,那么这个紧要关头,我就只能尽快将明月楼拿到手里,你师姐那处没什么好担心的,她那嫌疑洗不洗都无伤大雅,我已经没什么耐心了,若非为了尹秋的安危,我断无可能隐忍到今日都还放任那人活着。”
阿芙把玩着手里的橘子,问道:“那要怎么做才能把明月楼抢过来?”
风过,梦无归的长发和裙袂在空中飘荡起了好看的弧度,她目视着亭外的纷纷落雨,轻描淡写道:“很简单,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他们要把我逼上穷途末路,那我就只能放手一搏。”
阿芙看了她一阵,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什么,放大双眼道:“您……您该不会是要……”
“去将闻先生请过来,”梦无归起了身,站去了栏边,“他当年做主将地底机关卖给了我们沈家,却又没守好图纸,叫上一个堂主被叶芝兰杀了。那么如今,这笔账就该与他好好儿清算清算。”
阿芙皱了皱眉,负气般地往地上一坐:“我不去!要去您自己去!”
梦无归侧眸看着她。
迎着梦无归骤然变得冰冷的目光,阿芙心下一颤,但还是忍着惶恐道:“师姐虽然总爱欺负我,可她其实对我很好,您要做的这件事会伤害到她,我怎么能忍心呢……”
“不伤害她,就得伤害我,”梦无归说,“你选师姐,还是选师父。”
阿芙傻了:“这、这要怎么选?”
“她自己没本事,连少楼主都是靠尹秋替她想法子挣来的,”梦无归说,“如今她又身陷囹圄,不能自救,我的复仇计划眼看着就要落空,若想扳回几成胜算,就唯有这一条路可行,你若是心疼她,不肯听我的话,那你就趁早给我滚出九仙堂,离了你们两个,我照样能复仇,那人总有一天会死在我手里!”
阿芙被她这番话吓得面色发白,两只眼睛一瞬就红了,却不敢哭出来。
“我沈曼真靠过谁?又依仗过谁!”梦无归眉目生寒,语气逐渐变得凶狠,“我摸爬滚打走到今日,凭的就是势要复仇的决心!当年我亲眼看见冬姐死在那人手里,又亲眼看见如意门在火海里烧成一片废墟,别说是傅湘,也别说是你,便是要我自己粉身碎骨,赴汤蹈火,只要能杀了那人,我都在所不辞,绝无退缩之意!你这时候知道怕了?当初我把你从难民堆里捡回来时跟你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你发过的誓!”
阿芙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忙双膝一弯跪下地去,拽着梦无归的裙角道:“师父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忘的!师父的养育之恩我此生都不敢忘,我听您的就是了……我一定听您的!”
“此仇不报,我愧对沈家列祖列宗!”梦无归一脚将阿芙踢开,恨声道,“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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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快去?”
满江雪在屏风后更着衣,对盘腿坐在窗下的尹秋说:“早上刚醒就说要看看那竹枝还在不在,怎么磨到这时候还不动?”
云华山没有落雨,年节过后的这几日也未再落雪,院子里的枫树掉了不少残叶,尹秋倚在窗边煮着茶,闻言叹气道:“不看了,已经好些天过去,我想义父可能不会再来了。”
满江雪个头高,立在屏风后也能依稀看清她的眉眼,她偏头朝尹秋看了一下,说:“既然他说过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这种话,那就证明他的确是有备而来。眼下没有动静,姑且可以当作好消息,你再这么愁眉苦脸下去,这个年很快就过完了。”
尹秋说:“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却连他是生是死都不清楚,我良心难安,”她说完这话,算了算日子,“而且今日都已经初六了,白灵怎么还不回来?我真是要担心死了。”
满江雪换好了衣裳,从屏风后头绕出来,在尹秋对面落了座,说:“你担心也无用,不如将心态放好一些。”
尹秋控制不住忧虑,又是一声叹息:“我就是怕傅湘真的出事,她若没事,白灵应该尽早赶回来报信才是,可她这一去耽搁了这么多天,说不定是傅湘真的遭遇了不测,我又要顾着义父可能会派人来,不方便下山去明月楼看看,就这么苦等着消息,哪能不愁呢?”
满江雪将适才扣好的扣子又解开了,说:“那就做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兴许白灵待会儿就回来了。”
尹秋把沏好的茶推给满江雪,闻言便起身取了药箱来,净了手给满江雪换药。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满江雪脖间那道剑伤已经结好了痂,横在颈侧瞧着十分突兀,尹秋动作轻柔地上着药,见了那伤口不免又闷闷不乐起来:“这么深的伤,可千万不能留疤。”
“很难看么?”满江雪问。
“怎么会难看?一点也不难看。”尹秋说。
“要是留了疤,你还喜不喜欢我?”满江雪瞧着她,语气里带了点调笑。
“师叔这是什么话,”尹秋说,“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药粉的苦涩浮动在两人之间,天光投来,满江雪的脸色还有些微的苍白,她微微俯身朝尹秋靠近了一点,忽然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这问题把尹秋问得一愣,她本想回一句“师叔什么我都喜欢”,但又觉得这样的答复似乎不太真诚,于是她一边思索一边反问道:“那师叔又喜欢我什么?”
满江雪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说:“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你会生气么?”
尹秋得了这话,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说:“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不会气的。”
“正常?”满江雪单手支在桌面,撑着脸颊,“怎么就正常?”
“因为师叔是离红尘太远的人,”尹秋说,“好比我现在再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你应该也说不上来,对不对?”
满江雪不假思索,一本正经道:“这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你还在师姐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回答,尹秋啼笑皆非道:“那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我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就知道我有一位师叔了,我那会儿也喜欢你,”她说完这话,又道,“说不上来就大方承认,我都说了,对于你而言,这些问题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师叔可以不用胡说八道。”
满江雪听着她这话,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种被尹秋柔声说教的感觉。她觉得心情有点微妙,打量尹秋两眼后说:“那你呢?”
“我什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尹秋把最后一点药膏抹完,垂头理着干净的绷带,露了个意味无穷的笑:“师叔今日仿佛对这些问题很感兴趣,”她说着,倾身凑近满江雪,拢起了她的发,“你想知道?”
满江雪仰头看着她,自己将脑后的头发拢起来,道:“你说。”
尹秋见她神色间隐隐透着期待,却又好似在遮掩,不由起了点玩心,说:“让我想想……”
她歪着头,用指尖将绷带一圈一圈缠去了满江雪的脖颈,期间一直没有说话,满江雪也不催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等着。然而直到绷带缠好了,尹秋也把药箱收拾好了,甚至还跑去梳妆台边净了手,满江雪也始终没等来她的下文。
解了蛊毒,又治好了内伤,尹秋短短几日的光景就已经与前一阵子大不相同,她又回到了满江雪印象中的样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又有了明亮的神采,肌肤白里透红,容色甚好,这般端坐于窗前,瞧着尤为赏心悦目。
满江雪一声不吭地看了尹秋许久,见她没事人一般迟迟不说话,便直起了身,伸长手将尹秋往怀里一塞,问道:“你说不说?”
尹秋唇线微抿,抬高手替满江雪把扣子扣好,佯装不解道:“说什么?”
满江雪垂眸望着她。
尹秋觉得师叔可爱,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呀。”
满江雪便将头垂下去,摁着尹秋吻了一会儿,又问:“现在呢?”
尹秋被她吻得脸颊泛红,呼吸微促:“还是不知道。”
满江雪说了声“好”,顺手又将尹秋放倒在软缎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要怎么才能知道?”
尹秋说:“这我也不……”
话还没说完,满江雪的唇又贴了过来。
尹秋仰首倒在地面,承受着满江雪的重量,她在绵密的亲吻当中止不住地笑,任凭满江雪怎么追问,她也故意不开口,就要满江雪拿她没办法。
两个人闹作一团,在地上打着滚,欢笑声流连在屋子里,很久都没有消停。尹秋被满江雪压得透不过气,实在憋不住了才启声道:“好了好了,师叔别弄我了,我这就告诉你。”
“迟了,”满江雪扣着尹秋的手腕,将她两只手按在脑后,“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
尹秋动弹不得,丝毫也挣不开,满江雪还在吻着她,柔软的唇瓣落在她唇上,又落在她脖间。尹秋渐渐涨红了脸,头发也凌乱起来。她觉得被满江雪吻过的地方好痒,被这样压着又好难为情。尹秋只得求饶道:“师叔,我错了……你放开我罢……”
满江雪没理会她,收回了一只手,尹秋哪里怕痒,她的手就往哪里摸,尹秋眼泪都笑出来了,又根本逃离不了。她只能单手推着满江雪,软着声音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师叔别……”
“还敢不敢?”满江雪掐着尹秋的腰,云淡风轻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治不了你。”
“没有,”尹秋红着脸,胸口不断起伏,“……不敢了。”
满江雪俯在她上方,见尹秋脸上噙着两团红晕,眼眸也湿着,瞧来又可怜又惹人疼。她端详了尹秋片刻,只觉尹秋这会儿怎么看怎么漂亮,比她见过的所有姑娘都漂亮。这张早已看过无数遍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全新的模样,满江雪忽然忘记了她以前的样子,也许她在之后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起来,可在当下,她只能清晰地看见现在的尹秋。
被她握在手里的尹秋。
唇边浮出了淡淡的笑意,满江雪替尹秋将乱掉的衣裳拉好,说:“我知道我喜欢你什么了,就在方才。”
尹秋在她眼里看到了别人分不到的情意,那样明显的爱意将她完完整整地罩住了,不留一丝空隙。尹秋问:“是什么?”
满江雪的心在动,尹秋眼里的泪光也在动,宛如夕阳西下时波光粼粼的湖面,每一个闪烁的光点都只存在于满江雪的眼底。
这是外人看不见的,也触摸不到的。
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满江雪说:“你想知道?”
尹秋点了点头。
满江雪说:“那让我想想。”
她学着尹秋先前的样子,假装沉思,然后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厚厚的垂帘阻挡了门口灌进来的冷风,窗户却还开着,那浸人的风吹不散尹秋体内的燥热,也吹不走她脸上的驼红。
满江雪注视着她的神情,原本冰凉的手被尹秋隔着衣料透出来的体温烘出了暖意,她捧着尹秋的脸,再度埋首在她唇角吻了吻。
尹秋后背出了点汗,她像是院子里那些枫叶上余存的薄雪,快要被日光揉化了。
满江雪就是日光。
尹秋瘫软在地,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满江雪撬开了她的唇齿,那些断断续续的喘息泄露了出来,由不得她控制。
呼吸在交错,属于彼此的气味在相互传递,满江雪轻轻地喊着:“小秋……”
尹秋给不出应答。
她在满江雪温柔的对待之下忘了那些困扰她已久的焦虑,也摒弃了所有的担忧和不安。她半睁着眼,紧紧地抱着满江雪,努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在窗外投来的明亮天光里,把自己的脸藏进了满江雪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