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段宁在医阁的偏厅里吃了顿热饭, 几个提前来替傅湘送信送礼的护卫也跟着她饱餐了一顿,主仆几个被招待着沐了浴,换了干净衣裳, 段宁便斗志昂扬地找到了孟璟,撸起袖子干劲十足道:“要我帮着做什么?你尽管说!”
已是入夜时分, 满江雪和尹秋都在昏睡, 情况稳定, 是以医阁里留下的人不多。自从陆怀薇住进来,孟璟也在这里住下了, 她夜夜轮值,白日里只能睡上两个时辰, 这会儿正是疲累的时候, 她见段宁主动请缨,倒也没跟她客气,吩咐道:“那边的药草是陆师姐要用的, 你帮着碾成粉末, 再用药瓶分装好。”
段宁道了声“没问题”,跑到碾槽边坐下,抓了一大把药草扔进去, 学着其他弟子有模有样地操弄起来。
孟璟背对着她, 手上忙活着给满江雪和尹秋配药,说:“这回真是多亏了段小姐, 救了尹秋一命,我已叫人给你收拾好了客房, 等明日尹秋醒来,她与你道完谢你再走也不迟。”
段宁说:“小事儿么,没什么可谢的, 倒是你,你那伤怎么样了?”
孟璟说:“早已痊愈,多谢段小姐挂念。”
“那就好,”段宁把药草弄得一团糟,自己还觉得自己挺能干,“你们云华宫还真是多灾多难,今天这个被人追杀,明天那个被人陷害,搞的我都不敢来了。”
孟璟转身在案边坐下,一边称药一边说:“还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你还真想入宫拜师学艺。段老爷答应么?”
段宁说:“他答应就有鬼了,使唤我跑东跑西,要让我把家里的生意熟悉起来才有得商量。不过这次北上是最一趟了,只要我办得漂亮,他就能松口让我来你们这儿了,可这么大的雨,又遇上尹秋这事被耽搁了,也不知道我这批货能不能如期送到。”
孟璟看了她一眼,说:“若是逾期,也是情有可原,想必段老爷不会怪罪——你得先把药材切一切,这样是碾不出来的。”
“哦,哪儿切啊?”段宁四处张望,瞥见身侧搁了把剪刀,问道,“用这个?”
孟璟说:“你身有铡刀,会用么?”
段宁便又将那堆药材一把薅起来,再一股脑塞进铡刀底下,说:“这有什么不会用的?跟切菜一样简单么!”
孟璟见她动作粗鲁,将药材弄得一地都是,不知道捡起来也就罢了,还在那上头踩来踩去,不由叹气道:“由此可见你没切过菜……这药材虽然不算贵,但也别浪费了,你小心着点,尽量别洒。”
段宁“哦”了一声,又赶紧将地上的药材捧了起来,孟璟见状又扶额道:“已经弄脏了那就不要了,这样的天气就算洗干净了也干不了,容易生霉……你别往碾槽里放。”
“哦哦哦……”段宁连声应着,二话不说便将那碾槽一把扛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门口冲了去。
屋里的几个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她要干嘛啊……?”
“孟师兄让她不要了,她就扔了呗!哈哈!”
“可那碾槽里还有不少干净的呢!哎呀,这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做不来事,孟师兄快让她别添乱了。”
“五指不沾阳春水?那碾槽乃是生铁所制,人家一只手就提起来了,哪个千金小姐有这本事?”
弟子们哄堂大笑。
孟璟指尖微蜷,叩了叩桌子,弟子们立马将笑声憋了回去。段宁扛着碾槽回来,重新开始拿铡刀切药材,这次倒是像那么回事了,她沾沾自喜道:“甚好甚好,熟能生巧嘛!看来我除了是个练武奇才,还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弟子们忍俊不禁,却又顾念着她救了尹秋不好当面嘲笑。孟璟见她将那铡刀开合得虎虎生风,不免蹙了眉,起身道:“罢了,我来罢,这刀快得很,别一个不留神把手伤了。”
一股清淡的药香扑面而来,段宁看着孟璟映着烛光的容颜,笑了笑说:“担心我啊?算你有良心,我一下就成了你和尹秋两个人的救命恩人,往你可要对我好点儿啊!”
“放心,”孟璟说,“如此大恩,自不敢忘,你既想入云华宫,等师叔醒了,我会同她转达一声。”
段宁就等她开口说这话呢,当下便欢欢喜喜地应了,更加卖力地帮着干起了活儿。但她粗手粗脚,又从未做过这些事,在家里除了吃喝玩乐就属跑马最多,一个时辰待下来添了不少乱,引得弟子们怨声载道,又不敢当着段宁的面说什么。孟璟只得另寻了个差事将段宁支出去,弟子们才又唉声叹气地同孟璟抱怨起来。
“师兄让她回客房休息罢,本来有条不紊的,她这么一来,简直是给大家多找些事来做啊。”
“是啊师兄,她有这好意咱们心领了,毕竟是贵客,还是别叫她留在这儿帮忙了罢。”
“说起来这人也真是怪,之前在姚定城她分明娇蛮无礼,怎么一段日子不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奇了。”
“你没听她说她想来咱们宫里么?之前在姚定城她仗着家大业大刁难我们,现在轮到她对我们有所求了,姿态自然就得放低一些么。”
……
絮絮低语响在耳边,孟璟不知为何听得心生不适,她在案前抬起了头,透过窗纱瞧见段宁正在清扫着她之前倒在门口的药材,便压低嗓音道:“勿要背议人长短,既是贵客,就该多包容,”她说着,又偏过头朝尹秋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微微自嘲道,“我小时候比她还浑,也比她更蛮横无礼,但也有人宽厚待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都多担待一点罢。”
她这话说得很平淡,也无苛责之意,弟子们却是顿感羞愧,纷纷恭敬应下,再不对段宁评头论足了。
等段宁扫完了地,孟璟这边的膏药也已配好,两人一起行到尹秋榻边坐下,孟璟便卷了尹秋的衣袖,耐心细致地给她身上的擦伤上药。
女儿家的肌肤白皙光滑,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遍布其上,干涸的血迹更将那只手臂衬得细腻雪白,落在段宁眼中,反倒有几分不正常的美感。她想起在姚定城初见尹秋时,说一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可此时此刻,她看着孟璟神态专注的侧颜,只觉她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既有女儿家的秀美,又有少年郎的清俊,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养眼。
竟是比尹秋还要惹人夺目。
段宁不自觉漫开了笑意,打趣着说:“男女授受不亲,纵然你是医者,多少也该避讳几分罢?”
闻言,孟璟像是也轻轻笑了一下,说:“我是男是女,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段宁一愣,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孟璟说:“我在苍郡被你救下,醒来药也上了,衣裳也换了,你岂会不知?”
段宁恍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生活所迫,”孟璟说,“幼年时期是父母这般安排,他们去世我便来了云华宫,早已习惯了男子的身份,这么多年过去,也不好改回来了。”
听她提起父母,段宁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个害你父母的黑衣人呢?死了没?”
孟璟摇头:“还没有,在刑堂里头关着。”
“还没死?!”段宁嚷嚷起来,“你也真够沉得住气的,换做是我,当日就一剑要了他的命,你怎么到这时候还能忍得住不杀他?”
孟璟说:“大局当前,不能只顾一己私利,眼下叶师姐虽然已死,但暗卫弟子背的主谋仍未查清,留着他或许还有用,”她说完这话,抬眼看了看段宁,“我并非是心善,也并非是优柔寡断,等时机到了,那人该杀就杀,我不会留情。”
眼前浮现出那黑衣人在苍郡时的惨状,段宁扬着唇角,盯着孟璟瞧了一会儿,忽然说:“喂,你喜欢尹秋是不是?”
孟璟上药的动作一顿。
“我在苍郡见你深受重伤还惦记着尹秋的安危时就猜到了一点,”段宁饶有兴味道,“再联想起你为了她来我们段家跟我爹叫板,结果就更加不言而喻了。小郎君,你喜欢人家,人家又知不知道?”
孟璟看着睡颜安静的尹秋,眉头微皱,半晌才道:“她……应该不知道。”
“但是被我知道了,”段宁说,“我要跟她告密!”
孟璟哂笑一声,拿出绷带给尹秋缠上,说:“随你便,你说了她也不会信。”
“这么笃定?”段宁说,“她若是信了呢?”
“那我就给你饭菜里下毒,”孟璟说,“我这人心胸狭隘,又格外记仇,尤为睚眦必报,你要告我的密,就得付出代价。”
段宁低低地笑出了声,戏谑道:“看出来了,不过我还就喜欢你这性子,可你敢恨不敢爱,这一点却是窝囊了,跟她说啊!要是尹秋也喜欢你呢?我看你们俩还挺登对。”
孟璟犹豫了一下,神色如常道:“不可能,她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段宁立即八卦道:“真的啊?是谁!”
“你若想知道,等她醒来去问,”孟璟说,“我不想背嚼人舌根。”
段宁笑得高深莫测:“这样啊,那你只能换一个人喜欢了。”
察觉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孟璟稍显疑惑,说:“又不是更衣,哪能说换就换。”
“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人活着就得洒脱一些,”段宁声情并茂道,“已成定局得不到的东西,就别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你把自己吊在一棵树上不肯下来,路过多少人也救不了你啊。”
孟璟将她这话揣摩了一番,品出了点别的意外,不由问道:“……什么意思?”
段宁一脚踩上脚踏,倾身凑近孟璟,直视着她说:“意思就是,你别在尹秋身上白费功夫了,不如喜欢我罢。”
孟璟听她此言,禁不住神色微变,打量着段宁道:“你晚间仿佛没吃酒。”
“没吃,”段宁说,“我认真的。实话跟你说罢,早在姚定城的时候我就看上你了,一开始不为别的,就是见你生得好看,我这人就爱以貌取人,模样不好的我一律不拿正眼瞧,可是来接触下来,发现你这人有点意思,很对我胃口。怎么样,考虑一下?”
孟璟无语凝噎,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过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也没有赶鸭子上架的意思,”段宁说,“儿女情长,自来就靠个你情我愿,这点我还是知道的。来这儿之前我去了趟明月楼,见到了傅湘,我跟她问过你的身世,倘使你愿意,那你和我成了亲,就是我们段家的下一任家主,比在云华宫当差强,很划算是不是?”
孟璟在云华宫这些年早就习以为常了被人示好,身边也不乏莺莺燕燕的环绕,但她还从未见过段宁这样直接的。孟璟大感唐突之时又觉好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就扯到成亲上头去了。我和你一样是女子,你不是知道么?”
“是知道啊,但那又不影响什么,你能喜欢尹秋,我也能喜欢你不是?”段宁说,“想和我们段家联姻的大户能从姚定城东门排到西门,但他们都只是惦记着我家的家底罢了。我在姚定城是个什么名声我知道,清高自傲的公子哥儿没几个看得上我,能看得上我的也都是些攀权附贵的货色罢了,我不想和那些伪君子成婚,也对男人没什么兴趣,可我老爹那一关不好过啊,这么一对比下来,你简直太适合跟我成亲了,我说得很有道理,对不对?”
孟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好一阵过去才无奈道:“你对我了解甚少,你又怎知我不是那攀权附贵之辈?”她顿了顿,又道,“你可知尹秋的父母?他们二人可没有下场。”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段宁说,“诚然他们与我们的情况有些相像,但本质上却是不同,你我之间又无仇怨不是?”
“但感情不是儿戏。”孟璟说。
“但感情可以培养。”段宁说。
“感情……”孟璟深觉无力,头一次有了招架不住一个人的感觉,“感情容不得弄虚作假,也并非说来便来,我在很久以前就已暗自决定此生不会婚嫁。段小姐,能得你青睐,是我之荣幸,但你我各方面相差甚大,我之于你并非良配,段小姐既是性情洒脱之人,想来也不会耿耿于怀,此事往勿要再提,如有冒犯,我在此向你赔罪。”
“不罪不罪!”段宁豪气万丈地摆着手,直起了身子,“就是你拒绝得也太快了,你果真不再多考虑一下?”
孟璟摇头轻笑,说:“段小姐,请恕我直言,你喜欢一个人,是喜欢这个人的外表多过于内心,而人的相貌正如花开花落,总有凋零衰老的一天,且这世上外形出众者不在少数,你今日可以喜欢我,明日也可以喜欢别人,婚姻大事还是该慎重,尤其你的身份又这般矜贵,就更要谨慎挑选合适的夫婿。”
段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是在暗讽我见一个爱一个?哎呀!我不是那种人啦!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没错,但能跟我成亲的人该是什么样子,我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要是换了旁人听了我这话,巴不得立马就来我家下聘呢,但你却是直接拒绝了我,说明你不在乎我家的家财,那你就不是爱慕虚荣的小人,所以你要是跟我成亲,我就更放心了啊!”
这姑娘油盐不进,自有她自己的一套理,别人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孟璟深谙其理,干脆不与她谈这事了,生硬地岔开了话题,使唤段宁道:“……那边的柜台上有红白两种药瓶,你把里头的药倒在一起,再用旁边的药汤冲散好了拿给我。”
段宁瞟了她一眼,倒也乖乖照做了,但嘴里还是没闲着,继续循循善诱道:“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万一哪天我又喜欢上别人了呢?这也说不准啊。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是女扮男装,又无父无母,你这样的条件太适合到我们段家当上门女婿了,就跟那个尹宣一样。要不你就当帮我一个忙?你可以假意和我成婚,婚你想喜欢谁都可以,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咱俩相敬如宾,界限分明,人前装装样子,人还是朋友,这样总行了罢?”
孟璟心道这种鬼点子也真是只有段宁才能想得出来了,她佯装耳聋,一门心思都放在给尹秋包扎伤口上,并不理睬段宁。
好在段宁脸皮厚,眼见孟璟不搭理自己,她也不觉得自讨没趣,便站在柜台前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你就再考虑一下嘛,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如果你是担心别的,那我可以跟你保证,等我们成亲之,我绝对不碰你,也不跟你睡一张床,我够意思罢!”
孟璟被她接连蹦出来的惊人之语扰乱了心神,不太能集中得了注意力,想忽视都难,孟璟只得无可奈何道:“……段小姐,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医阁里伤患不少,别吵着人休息。”
“一个个都昏死过去了,谁能听得见我说话啊?”段宁说,“我明天就得接着上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都还不肯答应我,那我当然要抓紧时间多劝劝你啊!你嫌我烦了是罢?可我又不想闭嘴,咱们好说好商量嘛。”
孟璟揉了揉眉心,被段宁缠得没办法,她只好再度沉默下来,专心给尹秋把脉,不理她了。
段宁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将边上的药汤倒进药粉里,她喋喋不休,也不管孟璟到底听没听见,一个人说的无比起劲。孟璟只觉这屋子里像是飞来了一群苍蝇,吵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正要压着情绪让段宁住口,却见身侧的尹秋不知为何忽地发出一声闷哼,额上顷刻间便冒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唇角边还隐隐有血水要溢出来的迹象。
孟璟一惊,急忙站起身来扶住了尹秋的双肩,轻轻晃了晃她,唤道:“尹秋?”
“天哪!这什么药啊,臭死我了!”段宁突然在那边鬼叫起来,“你让我配的这个药怕是不能给人吃罢!”
她话音将落,一股奇异的臭味便很快蔓延开来,霎时间充斥了整间屋子,外头的弟子们闻着味儿过来了,都大惊失色道:“师兄!你们在里头干什么了?!”
孟璟扭头朝段宁那处看去,只见她那药碗里也不知都倒了些什么东西,黑乎乎一大碗,如同池塘底下挖来的陈年淤泥一般。孟璟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圈,又见那柜台上的瓶瓶罐罐没有哪一个的封口是塞好的,便问道:“我让你用红白二色药瓶里的药,你用了几个?”
段宁一愣,看着那些药瓶说:“好、好像都用了……”完了!只顾着和孟璟说话,她下意识就把那些药瓶里的药都给倒出来了!
弟子们急忙打开门窗透气,孟璟一阵气闷,又觉手背一热,尹秋唇边的血水已经淌在了她手上。见此情形,孟璟赶紧扣住了尹秋的手腕,诊脉间却是摸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她思绪千回百转,倏然抬眼看向段宁道:“这药味仿佛能激发尹秋体内的蛊毒,先把东西端出去!”她说着,立即将尹秋拦腰抱起,匆匆离开此处,另寻了间未被那气味殃及的屋子奔了过去。
弟子们登时忙作一团,段宁急忙将那碗药端到门外倒进了雨中。果然,隔绝了那气味,尹秋也就渐渐平复下去,孟璟大喜,对身的弟子们说:“快去将师父请来!告诉他尹秋这蛊毒兴许有法子可解了!”
之前是一直探查不到尹秋体内的蛊毒到底在何处,所以始终没办法对症下药,但方才孟璟分明摸到了那蛊毒的迹象,说不定是段宁歪打正着配的一味药对那蛊虫有影响,只要加以钻研,再多加尝试,往下说不定就能将解药研制出来!
“那、那我是不是还立功啦!”段宁立在门口,满面红光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