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魏城地处中原大地中部, 北边挨着云间城,南边挨着苍郡,两头都是江湖大派所管辖的范围, 一个黑一个白,夹在中间却能民生安乐、不受江湖纷争影响, 靠的就是九仙堂这尊大佛在背后撑腰。
年轻的小辈兴许不知, 可凡是上了点岁数的前辈, 若是提起九仙堂,就必会由衷地赞上一声“卧虎藏龙”。
只因九仙堂囊括了天下各种奇妙武学, 门中弟子各有所长,可说是百花齐放, 在各个领域都有拔尖的人物, 不论是剑术、医术、毒术、甚至是奇门遁甲与机扩之术,只有世人想不到,没有九仙堂做不到。
“可他们很低调, 甚至低调到没什么存在感, ”小公子把手里的温酒泼掉,换了杯冷茶,“然而低调之余, 他们又有着源远流长的影响力, 与同样神秘的梵心谷不一样,九仙堂大隐隐于市, 就连云华宫与紫薇教也不敢轻易与之对抗。”
茶肆里人来人往,临着喧闹的街市, 有些吵闹。温朝雨坐在长凳之上,一条腿支起踩在凳面,她今日别有用心地穿了身男装, 一副闲散公子哥儿的模样,她仿佛从来不晓得何为坐姿端正,也从来不知道何为“不雅”。
“我不关心九仙堂是个什么东西,”温朝雨把手里的笛子翻来覆去地吹,没有一个音律在调上,“我只关心这玩意儿到底怎么比划。”
断断续续的笛声放屁似地接连挤出来,听的茶肆里的客人与过路人面如菜色,她就是有本事把笛子吹的这样惨不忍睹,可她乐在其中,且十分乐于钻研。
“我在这些丝竹乐器上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我一直挺想学,”温朝雨还很有自知之明,“我能舞刀弄剑,还能写两手酸诗,最擅长的还是看家本领制毒了,不过我已经太久没有杀过人,近来正缺点乐子。笛子么,是个不错的消遣,七少,赐教赐教?”
“……或许你可以多去琴楼逛逛,”小公子很有涵养,没有制止温朝雨,他只是给出了建议,“楼里的琴娘会吹笛子,还会琵琶与琴瑟。”
温朝雨无视了外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她把音孔上的笛膜吹的快要裂开,纳闷道:“逛琴楼要钱,有你这现成的吹笛高手在,我费那银子干什么?”
小公子看着那张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笛膜,沉默片刻才说:“我不是高手,我也只会吹两首曲子。”
“两首?”温朝雨来了兴致,“另外一首怎么吹?来来,叫我听听。”
“你听不见,”小公子搁了茶杯,神色沉静,“唯有一种人才能听见。”
温朝雨把竹笛转得生起了小风:“什么人?”
小公子低头一笑,没有回答这话,他眼风里始终噙着一片无法忽视的胭脂红,从来到魏城与温朝雨碰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忍了许久,眼下他忍不住了,抬起头对温朝雨说:“你们主仆二人,今日打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温朝雨竖起笛子,拨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她很认真地说:“见人蹲坑喉咙痒,你男装穿得好看,我也想穿,”她说着,侧头去看身边的薛谈,“……你别站得那么浩气凛然行不?知不知道什么叫若柳扶风、柔情似水?”
薛谈穿着一件胭脂红的流云裙,手里攥着一方藕荷色的帕子,他堆了满头的繁杂发髻,那些沉甸甸的珠钗步摇压的他脑瓜子疼。薛谈面无表情地说:“属下不知。”
“那你就是在抛洒我的银子,”温朝雨恶狠狠地说,“你这身行头,护法我从前都没穿过,一只发钗就要了我八十两,够我在琴楼挑上十来个琴娘陪笑喝酒……你瞪我干什么?你胭脂涂太多了,看着跟猴屁股似的,你有没有点基本的乔装意识?”
薛谈一瘸一拐地行到桌边,倒了碗冷茶,毫不迟疑地就往自己脸上泼,他边拿丝帕擦着胭脂,边回答说:“属下草率。”
温朝雨顺手再给他泼了一碗,说:“出了城门跑上两个时辰的马就是苍郡,这地方不知藏了多少教徒,你不上点心,不装得像一点,今天夜里就得被另外三个护法的爪牙捉回去,我已经被教主打入冷宫了,你被捉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你……你的面纱呢?赶紧给我戴上!”
薛谈一脸麻木,从袖子里掏出张面纱,十分听话地戴上了。
其实薛谈模样长得不错,剑眉星目,有种别样的俊朗,可正因为他这份俊朗,扮起女人来就显得尤为不可直视。
薛谈终究有点不服气,他质问温朝雨说:“既然护法这么担心被旁的教徒发现踪迹,又为何要在这街头茶肆与公子会见?”
他言下之意是在表示:您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这叫睿智,”温朝雨拿竹笛虚虚地点了一下对面的人,“你方才说九仙堂,是怎么说的?”
小公子道:“大隐隐于市。”
“是了,”温朝雨说,“大隐隐于市。”
薛谈顿了顿,目光游移在对面酒楼的几扇窗前,那地方摆着几张露天的酒桌,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拼酒。薛谈沉声说:“可是护法,您这条睿智的妙计,貌似不太适合我们。”
温朝雨顺着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回头瞧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的时机绝佳的好,她一回头就和那几个汉子来了个隔空对视。
很显然,双方似乎都没预料到这番对视,于是乎各自仓促移开的目光,就显得有那么些尴尬。
不过温朝雨并非为着这个尴尬,她是为着薛谈的话而尴尬。
——她的确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秦筝这黑心烂肝的臭婆娘,派人来杀我了,”温朝雨把笛子抛还给小公子,磨着牙说,“真当老娘那么好欺负?她手底下全是些屠夫一样的汉子,这是生怕我认不出来呢。”
薛谈一瞬有点忧郁:“很壮实,一拳头能砸死我们两个,护法,快逃罢。”
温朝雨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溢于言表。
她摸出腰间的小飞刀,一脚踩上木桌攀着高楼而上,喊道:“快逃!”
·
随着温朝雨这一声喝下,那对面的几个汉子纷纷丢了手里的酒坛,齐刷刷自后腰处抽出把把锋利的长刀,霎时间便跳过酒桌冲了过来。
热闹的街市如同被打翻的油锅一般,在这刹那间变得沸腾嘈杂起来,薛谈提着裙子,在温朝雨屁股后头吃力地施展轻功,那些精致的发钗步摇落了满地,叮叮当当都是银子的声音。
汉子们不仅身形魁梧,动作还十分灵活,薛谈在这一刻十分庆幸自己还能使得了轻功,不至于被人当街砍死,他追随着温朝雨的身影,在即将翻过高楼时,莫名其妙地听见底下有个姑娘的声音在说:“师叔,那是在抢亲吗?”
薛谈原本就瘸的腿,在听见这话之后更瘸了一些。
他心想:我这样的姑娘要是都有男人敢抢,那我家护法那样的俊公子,怎么不见女人去追?
温朝雨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视线尽头,薛谈在百忙之中扭头看了一眼,无比准确地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了说话的那位姑娘。
白裙子,长头发里编了两个灵动的小辫儿,脸蛋生得美,她旁边那个女人比她还要美。
薛谈目光一转,又瞥见小公子还没事人一般坐在茶桌边动也不动,便想提醒他一声快些跑,只是汉子们的刀刃已经在眨眼间逼至了面额,薛谈举起扭曲的手腕挡了一下,顿时被割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疼的他“嘶”一声,他脚脖子一歪,整个人便顺势落了下去。
温朝雨的头在高楼之后探了出来,她伸长手想将薛谈的后领子及时抓一抓,可不知怎么的,当她看见街上那两个白影后,又把手无情地缩了回去,并且立即把自己藏了起来。
薛谈在下坠的过程中清晰地瞧见了这一幕,他又想:是了,我家护法俊归俊,可是太怂,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追她的。
薛谈觉得自己这回是死定了,于是他不想做徒劳的挣扎,最重要的是他也挣扎不了,更没法指望温朝雨来救他,所以他闭上眼,静静等着被乱刀砍死的那一刻快些到来。
可意外的是,那一刻却离奇地没有到来,他落到半空时不知被什么人拦腰接了一下,那人的手臂很纤瘦,却很有力,将他扶得很稳当。薛谈诧异地睁开了眼,发觉救下他的人正是先前那个穿白裙子的漂亮姑娘。
“这位姐姐,”漂亮姑娘的声音十分轻柔,她对薛谈说,“你抱稳些,不要怕。”
薛谈僵着手,正在迟疑到底要不要抱着她,下一刻,他的双足便轻飘飘挨着了地面。
“好!好哇!”
“两位女侠好身手!”
“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妇女,打死这些狗东西!”
……
街上的行人不知为何突然爆发出了声声喝彩,薛谈惊魂未定,举目而望时,又发现那几个穷追不舍的汉子已经被另一名白衣女人轻松拿下,他甚至没有看清那女人是如何出的手,几个汉子此时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面,百姓们纷纷涌了上去,对着他们便是一顿凶猛的拳打脚踢,踹的汉子们连连拱手告饶。
薛谈藏在面纱之下的脸,露出了几分愕然。
“这位姐姐,”那漂亮姑娘还在扶着他,很是关切地说,“你的手受伤了,跟我们去附近的医馆包扎一下罢。”
薛谈受惊般地后退一步,有些结巴着说:“多、多谢……不过我没事……”
“你流血了,”漂亮姑娘拿出手帕将他的手腕缠了起来,“需要尽快止血上药。”
她素白的指尖细嫩似青葱,像是没有沾过半点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可她方才接住自己时的力道又是那般沉稳。薛谈汗毛倒竖,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他活了二十来年,除了温朝雨,还没和哪个姑娘这般近距离接触过,可他刚才不仅被这姑娘拦腰抱了,现下还被她温柔地托着手。
只因她还不知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姐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薛谈在心里连道三声“罪过”,捏着嗓子说了一句:“多、多谢妹妹……好人有好报,祝你嫁个好人家。”
然后他就瘸着腿一溜烟跑了。
·
目送着那道一瘸一拐的身影很快被人潮所淹没,尹秋将半举着的手收回,对身后走过来的满江雪说:“那位姐姐不要我帮忙,她好像还扭到了脚。”
满江雪朝薛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朝温朝雨消失的高楼望了过去,她说:“没有那么五大三粗的姐姐,也没有谁扭到脚还能把轻功使到那等地步。”
尹秋惊了:“他是个男人?”
满江雪听着她发自肺腑的疑问,脸上露出点无可奈何。满江雪说:“首先,他的确是个男人,还是个瘸腿的男人,其次,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是女人看少了,还是男人看少了。”
尹秋以为她是在问自己,所以严肃地想了一想,回答说:“其实都差不多,”她说完,又抬眼看向满江雪,“真要说起来,我还是看师叔最多。”
有时候,真的只是有时候,满江雪会有一种尹秋在戏弄她的感觉。
可少女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显然在告诉满江雪:她并没有在开玩笑,她很认真。
“……这些是紫薇教的人,”满江雪把话题岔开,略略侧了身看着另一头,“看来南宫悯应该比我们早到魏城。”
尹秋越过犹在喊打喊骂的人群,看了看那几名鼻青脸肿的汉子,说:“师叔怎么看出来的?”
满江雪答道:“敢在九仙堂的地界当街行凶者,除了紫薇教,别的门派一来没有这样的胆量,二来也没有这样低下的教养。”
好比云华宫,云华弟子倒是有足够的底气与胆量做这样的事,可宫有宫规,无人敢轻易触犯,而南宫悯没有这样的规矩,她手底下的人,个个都是不把任何门派和场合放在眼里的宵小之辈。
就算九仙堂不好招惹,可紫薇教不会在乎败坏名声,只要事情没到九仙堂亲自出面受理的地步,南宫悯甚至乐意见到教徒们兴风作浪,她就喜欢制造混乱。
尹秋不由称赞道:“师叔真厉害!”
“其实主要原因不是这个。”满江雪听完尹秋饱含真心的这一句,又接着说。
“那是什么?”尹秋目光期待地看着她。
“主要还是因为我认出了温朝雨,”满江雪说,“她穿男装是多此一举。”
尹秋微愣,立即反应过来:“师叔是说,丢下那位姐姐先行逃走的男子是温朝雨?”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是。”
竟然是温朝雨!
“自从季师姐闭关后,温师叔也跟着人间蒸发了,”尹秋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惊喜,“我一直以为这些年她是出了什么事,她居然也来了魏城!”
“所以我说,南宫悯应该比我们更早来了这里,”满江雪说,“机关大会在即,就算她喜欢制造混乱,也不该失了分寸,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教徒在魏城闹事。但如果被追杀的对象是温朝雨,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为何?”尹秋说。
“温朝雨近五年未在江湖上现过身,而今一现身就被自己人追杀,”满江雪说,“不是南宫悯的意思,就是另外三个护法的意思,倘使是另外三个护法的意思,南宫悯不可能不知道,只能说明她在纵容手下,任由她们内斗,否则方才这一番闹剧,便不会在你我眼前上演。”
尹秋顺势得出了结论:“看来这几年,温师叔日子不好过。”
城里的喧闹声渐渐有所减缓,那几名汉子已被百姓们押着送去了见官的路上,拥挤的人流开始四散开来,街市在慢慢恢复到平常该有的热闹。
“既然师叔已经认出了温朝雨,”尹秋问,“那方才又为何要出手帮她?这其实是她们紫薇教内部的矛盾,师叔仿佛没道理出手。”
满江雪拉过尹秋,一齐在人头攒动的街头行了起来,她说:“我不是要帮她,是你先出手的,我是在帮你。”
尹秋扭过头,看着满江雪笑了笑:“这样么,那也算是还了温师叔一个人情,我始终记得她那年替我给师叔送信的事。”
街上人多,少不得与行人摩肩接踵,满江雪伸长了手,将尹秋护在身边,两人相携而行,出众的外表在一众过路人当中显得尤为显眼,吸引了不少人的侧目。
尹秋怀里捧着一个油皮纸袋,那里头装着满江雪不久前给她买的零嘴,她半边身子贴着满江雪,路过一家茶肆时,肩头忽然被什么人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尹秋脚步微顿,朝满江雪怀里偏了偏,耳边倏然传来了一道尖利刺耳的笛声,在人声鼎沸的街头猛然间凭空响起,霎时便如晴天霹雳般在尹秋脑中轰然炸了起来。
尹秋只感到心口猛地一抽,像是被人刻意攥紧了似的,她一口气堵在胸腔,手指被那股剧痛震得下意识松开了,怀里的油皮纸袋也就紧跟着沉沉落去了地面。
眼风里闪过一道行走飞快的黑影,尹秋心下一惊,突如其来的痛感却又在那黑影与她擦肩而过时忽然间尽数消散,好似石沉大海一般,顷刻间便再无半点踪影。
电光火石间,尹秋急匆匆缓了口气,蓦然回头而望。
人潮依旧涌动,各色欢声笑语也仍在周遭时起时落,却不见哪里有什么黑影。
仿佛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只是一刹那的错觉。
“怎么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连满江雪也没有发现异常,她只是觉得尹秋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听到满江雪的声音响在脑后,尹秋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扯出一个看似平常的笑:“……没怎么,被人撞了一下,”她说着,俯身将地上的油纸包捡了起来,又主动牵着满江雪的手,“无碍的,走罢师叔。”
两人自茶肆摊前离开,那对面酒楼二层的木窗便开了,里头坐着个笑靥如花的美艳女人。
“今日这出戏不错,好看,”南宫悯把手里的茶杯轻轻转着,“就是叫你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有些遗憾。”
秦筝低垂着头,立在桌边沉默不语。
“温护法是个有意思的人,你把她杀了,我日后拿什么取乐?”南宫悯起了身,方才捏着茶杯的手倏而掐住了秦筝的脸,她笑得有几分难言的危险。
“我不介意自相残杀,我只介意连自相残杀都滑稽可笑的废物在我眼前自作聪明,”南宫悯的手像是根本没用力,可秦筝的脸却是被掐出了诡异的红,“你是谁?告诉我。”
酒楼里吵得厉害,那些声音被隔在了雅间之外,可秦筝还是生出了一种被无数人注视着的屈辱。
她迎着南宫悯含笑的目光,声音从齿缝间异常艰难地挤了出来:“教主……恕罪……”
“要么你就真把温护法杀了,”南宫悯说,“要么你就安分守己,明白?”
唇中蔓延开了细小的血水,秦筝咬着舌尖,唇角溢出了一缕浅淡的血迹。
她看起来格外狼狈。
“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