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雪停了, 宅子里的红山茶还垫着薄雪,这花没什么香味,在冬日里只晓得释放嫣红, 只见花色不见花香,南宫悯不大喜欢。
秦筝把手底下的教徒呈上来的信笺看了, 立在火炉边说:“派了几拨人都是有去无回, 锦城到如今还没半点动静, 温护法这是铁了心要与教主作对了。”
炉子里的碳烧得正旺,不消片刻, 那上头的茶壶便顶起了壶盖,叫得响亮。南宫悯没要秦筝动手, 自个儿提着壶把冲了洗净的茶, 淡淡道:“她被关了那么多年,心里积着怨气,锦城么, 她看得重。”
秦筝有意无意地端详着南宫悯的脸色, 沉默少顷说:“那就放任她这么胡闹下去?撇开别的不谈,能在烈火池待五年还苟延残喘活下来,这一点我着实钦佩, 可烈火池都磨灭不了她的意志, 教主将她放出来,只怕百害而无一利。”
南宫悯笑了起来, 拿热水涮着茶杯:“你与她最大的不同,就是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将涮杯的水泼到秦筝脚边,神色轻松道,“我既肯放她出来, 就必然有我的原因,而她出来后会做些什么,那也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教主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秦筝听出她这话中的敲打之意,赶紧躬身埋首道:“属下只是替教主着想罢了。”
“放心,你这大护法的位子丢不了,”南宫悯抬眼瞧着她,“温护法如今式微,我也没打算再用她,她已对你构不成威胁,你因着她在我跟前吃醋,没那必要。”
秦筝讪笑两声。
她虽未回话,面子上装得谦卑,可心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温朝雨敢堂而皇之扣下她秦筝的人,坏了她的事,明摆着是要帮云华宫,这等私通外敌的罪名,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可南宫悯非但不问温朝雨的罪,反倒替她开脱,这般明目张胆的偏袒,是秦筝这辈子都得不到的恩宠。
秦筝早些年其实并非紫薇教教徒,而是别的门派弟子,只因在师门犯了事,被驱逐出来,抱着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的想法,一头扎进了紫薇教,成了为世人眼中恶贯满盈的一份子。
她年纪算不得大,比温朝雨小上许多,另外两位护法更是早早就年过三十,她能年纪轻轻就成为四大护法之一,靠的就是勤奋与卖力,她可以为了南宫悯的一句话,拿自己的命去冲锋陷阱,也正因此才得了南宫悯的青眼,在一众教徒之中脱颖而出,成了最年轻的一个护法。
起初秦筝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找对了门路,前途无量,可时日一久她就发现,不管她再怎么拼命,再怎么为了南宫悯前赴后继,也始终追赶不上温朝雨一星半点。
她用伤痛和血泪取得的成就,多么来之不易,可温朝雨却能什么都不做就轻轻松松拿到手,她甚至还可以几年如一日地踩在她头上,永远高她一等,哪怕是到了现在,她已经取代了温朝雨的位置,可在南宫悯心里,她依旧比不上温朝雨。
她把自己当做南宫悯的狗,把自己的青春和心血都奉献给了紫薇教,可方才南宫悯却说,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是谁?
温朝雨又是谁?
温朝雨又能是谁?
半个时辰后,秦筝踩着水洼离开了小楼,外头天色渐暗,隐隐有落雨的征兆。
院门口守着两名属下,秦筝把人叫到身边,站去了南宫悯眺望不到的位置。
“狗和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秦筝摘了片树叶,丢到嘴里咀嚼着,“你们知道么?”
两名属下互相对视,摇头。
“再忠心的看门狗,只要犯了错,就会被厌弃,”叶子被嚼烂了,满口苦涩,秦筝却仿佛浑然不觉,眼里含着狠辣,“可人犯了错,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既往不咎。”
两名属下神色狐疑,听得一头雾水。
“谁不想做人呢,”秦筝将嘴里的东西一口吐了,继续旁若无人地说着,“却偏偏只能做狗,可你们记住了,即便是做狗,也得做条有尊严的狗。”
虽然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但一名属下还是顺着她的话回道:“那依护法之见……如何才能做有尊严的狗?”
“尊严……”秦筝冷笑一声,“要想抬得起头,就得把那些压着你的人通通杀光,叫你主子眼里无人可留,只瞧得见你这条狗。”
一滴雨水穿过云层而来,落在秦筝眼睫之下,像是滑了滴泪,她抬手把那泪擦了,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在教主动身前往魏城之后,我要听到温朝雨暴毙的消息。”
闻言,两名属下一怔。
“她若没死,死的就是你们,”秦筝拔出长剑,将剑柄捏得咯咯作响,“听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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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朝雨叫人备好了酒菜,换了身像样的干净衣裳,她今日不出门,没戴斗笠,倚在窗边吹了会儿风,等来了一场雨。
不多时,雨中有人撑伞而来,穿过深深庭院,像一道鬼魅的游魂,轻飘飘入了檐下。
那是个身着素色长衫的小公子,圆领窄袖,足蹬黑靴,肩上搭着件墨色披风。
他仪表清秀,衣着质朴,却又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矜贵,像是富裕世家里将养出来的,举手投足都彰显着有人教养过的痕迹。
“呦,七少,”温朝雨在窗边探出了头,与人隔空对视了一眼,“几年不见,你还是长这模样,吃了什么永葆青春的灵丹妙药,给我也来一帖?”
薛谈跛着腿出了屋,主动接了伞,将人请到内里。小公子解了披风,在矮脚几前盘腿落座,说:“以寿命为代价的药,怕你不敢吃。”
温朝雨不过随口那么一说,听他这话便兴致勃勃道:“还真叫我猜对了?”她顿了顿,毫不含蓄地打量着对面的人,“你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对付云华宫,肯拿寿命糟践自个儿身子,容貌这种东西,该老便老,逆天而行的代价可不好承受。”
“我没几年可活,代价早已尝到了,”小公子咳嗽两下,声音略有些嘶哑,“若不维持容貌,仇家早几年就该将我认出来。”
温朝雨支着长腿,坐姿极为不端,她倒了两杯温酒,饶有兴味地问:“七少贵庚?”说完这话,她又刻意改口道,“错了,应该是七少芳龄才对。”
小公子瞧着她把酒杯送到自己眼前,碰也未碰一下,回答说:“三十有五。”
温朝雨执杯的动作一顿,酒水登时洒了大半。
“三十有五?”温朝雨发自肺腑地吃了一惊,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人道,“说笑呢罢?你五年前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眼下还是十六七岁,你跟我说你三十有五?”
“不骗你,”小公子握拳抵唇,又咳了咳,“灵丹妙药,童叟无欺。”
温朝雨啧啧称奇,抬手将杯口送到唇边,只胡乱闻见了些许酒味儿,便在薛谈目光灼灼的视线中把手放了下去。
“……那你比我还大,”温朝雨把酒杯搁在桌边,白了薛谈一眼,又对小公子说,“具体还能活多久?”
外间的雨落得大了,砸在青石板上听着杂乱,小公子伸手夹了几筷子清淡的菜蔬,他执筷的动作有些特别,显得有种别样的庄重,看起来也像是被人精心调教过。小公子说:“大仇不报,吊着一口气兴许能多活两年,大仇若报,说不定当场就死了。”
温朝雨看了他一会儿,换了条腿支着,她挑了两个橙子放在火上烤,漫不经心地说:“你我统共也就见过两次,交情不足,话却谈得有问有答,都说交浅莫言深,你与我说这些也算掏了那么点心窝子,那就怪了,你这般坦率,总不能是为了结交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废人?”
“今日是我主动求见于你,自然得拿出点诚意,”小公子吃了两口菜,东西咽下去才又开口说,“我能助你离开紫薇教,但前提是你得帮我一个忙。”
温朝雨安静了一下,趁着薛谈退下之时,动作飞快地将桌边那杯酒饮了,还没忘再给杯里满上。
“我从未想过离开紫薇教,”温朝雨说,“不过你且说来听听。”
小公子搁了筷子,朝温朝雨的方向微微倾动了上半身,这是一个要低声耳语的动作,温朝雨也就心领神会地凑了过去。
不过片刻,温朝雨便又坐回了原地。
雨打亭台,发出清泠脆响,温朝雨听着屋外的雨声,耳尖微动,她挑起一边眉,神情古怪道:“你要我去……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
小公子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平淡地说:“用脚后跟想也能想得到。”
温朝雨看了看自己的脚后跟。
她想不到。
“只要你去了,且按照我说的去做,我的计划就能顺利进行,”小公子看着她,“也能叫你全身而退,不受波折。”
温朝雨沉思不语。
“总之我提出了条件,看你自己的抉择,”见她没有回答,小公子又道,“况且,我也不信你真的不想离开紫薇教。”
温朝雨抬眸,短暂地注视了他少顷,旁边薛谈端着汤药来了,温朝雨沉默地灌了药,正在思索着要不要答应他,忽听薛谈说:“护法,大夫再三交代,吃药期间不能饮酒,您说这位贵客糟践身子,属下看您也一样。”
温朝雨镇定自如地看着薛谈:“我哪样……?”
“这杯子里的酒先前洒了一大半,”薛谈毫无感情地说,“这会儿是满的。”
温朝雨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搁了药碗,捡了个烤橙子递给小公子,绷着脸皮说:“……来,这玩意儿止咳。”
小公子看了看她,伸手接过:“多谢……”
“客气,”温朝雨剥着橙子皮,闷了半晌才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小公子拿手帕包着橙子:“说到……”
他迎上温朝雨放空的眼神,像是一瞬有些无可奈何,头一回露出了点笑意,叹气道:“罢了,吃完再说也不迟。”
“哦。”温朝雨面无表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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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客栈外响起了哗啦啦的雨声,白灵收拾好包袱,立在门口候了片刻,见尹秋与孟璟来了,便抱怨道:“这鬼天气我真受不了,不是下雪就是下雨,一路上没个晴天,烦死我了。”
尹秋结算了房钱,听到这话笑了笑:“你是因着别的事烦,所以见了雨雪也就更为不快,烦又能顶什么用?”
白灵说:“我忍不住,我心里头烦的没办法,我……哎,你昨夜没睡好?”
尹秋抹了把脸,容色有些遮掩不住的疲惫,她“嗯”了一声,第一个钻进马车,说:“认床,不大睡得香,趁早上路罢。”
白灵便也跟着跳上马车,当起了车夫,在前头赶着马儿,孟璟放下帘子,瞧见尹秋眼底一片青黑,关怀道:“我昨夜听见你房中仿佛有动静,可是有事发生?”
尹秋靠着车壁,微卷窗帘,目光沉静地看着外头的落雨说:“无事,睡不着在房里坐了一会儿,吵着你了?”
“这倒没有,”孟璟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递了过去,“安神的丹药,吃一粒罢。”
尹秋抬手接过,就着水吞了粒药丸,冲孟璟道了声“谢”,随后便合上眼眸假寐起来。
她心里揣着事。
昨夜南宫悯走后,尹秋后半夜便一直没有睡意,躺在床上两眼睁到了天明。
纵然知道魏城一行会十分凶险,但尹秋着实没有料到南宫悯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亲自找上了她,还给她透露了不少重要讯息。
南宫悯说有人会杀她,这话不像作假,否则她不会大半夜专程跑这一趟,可除了紫薇教以外,还能有什么人要对她下杀手?
再者,南宫悯特意提到了宫里的观星台,那地方又藏着什么玄机?
她对已经发生和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都了然于心,不仅知道谢宜君会吩咐满江雪取她性命,也知道沈曼冬可能在九仙堂的消息,她还知道兴许会有人要杀尹秋,她甚至知道云华宫的观星台。
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南宫悯不知道的?
而最重要的是,她来提醒自己,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尹秋闭着眼,在嘈杂的雨声中默默陷入了沉思。
心绪在时间的流逝中缓缓变得复杂起来,一如车外的飞雨,错综交织,冗杂而密集。尹秋枯坐半晌,听着那无休无止的聒噪雨声,不知为何逐渐有些心浮气躁,她像是一下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乱了心神,有点坐立难安。
密密麻麻的烟雨中倏然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声音。
像是空灵悠长的笛声,隔着山林间的雨幕,隐隐约约地游荡在天地之中,最后被冷风轻而缓慢地送到了车窗边缘。
尹秋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额角顿时噙了一层薄汗。
那笛声萦绕在耳侧,时近时远,如同有人在轻言细语地念着什么晦涩难懂的语言,尹秋灵台一阵恍惚,在车马摇晃不休的颠簸中一把扶住了身侧的孟璟。
“停车……”尹秋抓皱了孟璟的裙袍,呼吸一瞬急促起来,“快停车。”
孟璟神情意外地抬了眼,见她面色不好,顷刻间冷汗涔涔,赶紧反手握住了尹秋,喊道:“白灵!”
很快,马车停止了摇晃,白灵丢了缰绳,从车外探进头来:“怎么了?”她说完这句,忽然瞧见尹秋神情痛苦的模样,当即脸色一变跳进车来,“怎么回事?小秋!”
车身已经稳定下来,可尹秋还是觉得周遭都在天旋地转,孟璟立即扣住她的手腕把了脉,皱眉道:“你脉象怎么这么乱?是哪里不舒服?”
尹秋喘着气,嗓音透着虚弱:“你们听见笛声了吗?”
笛声?
孟璟与白灵连忙竖起耳朵,却是除了雨声什么也没听见。
“哪里来的笛声?”白灵说,“你听见了?”
尹秋暗暗运转真气,想将体内的不适感压制下去,孰料她一旦运功,心口更是如同被蚂蚁啃咬般地疼了起来,那笛声也在耳中骤然暴涨,变得又尖又利,仿佛刀子一般割锯在脑中。
尹秋脸色一白,正要张口说话,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唇边就先溢出了丝丝血迹。
鲜血自唇角滑落,顺着下巴滴到洁白的裙面,霎时间晕染成了一团红晕。
见状,孟璟与白灵当场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