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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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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绝大多数百姓都跟着囚车走了, 是以平时热闹的街市也就变得冷清下来,道路两旁的商铺和酒楼大开着门,里头却没什么人。

    石板路上四处散乱着菜叶与脏物, 一片狼藉,尹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满江雪, 掂了掂腰间的钱袋, 说:“这会儿还是用早膳的时辰, 酒楼里的大鱼大肉是不必吃了,师叔带我吃碗面罢。”

    满江雪目视着这条长街, 视线在一众接连收摊的小贩身上游移着,说:“卖糖的都走了。”

    尹秋在她身后探出头, 睁圆了眼瞅了瞅, 果见大街上一个小贩也无,尹秋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呢,怎么都不做生意了?”

    满江雪指了指脚边的地:“怕是都卖完了。”

    尹秋顺着她的手指一看, 那地上散落着不少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还有许多糕点和好看的糖人,应该是被百姓们买来砸了囚车的。

    “好浪费啊,”尹秋由衷地道, “这么多糖, 拿给我吃多好。”

    尹秋从小就喜欢吃甜的,虽然她自来都不是个挑食的人, 但若是每每上了饭桌,尹秋总会优先挑甜口的菜吃, 满江雪见她一脸惋惜,笑了笑说:“那没办法了,今天没糖吃了。”

    尹秋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忍不住抱怨:“都怪师叔,本来没想吃糖的,你今天在我跟前提了八百遍了,我这会儿就想吃糖。”

    满江雪作势弯了腰,极其认真地说:“那捡起来,洗一洗还能吃。”

    “不要!”尹秋当即一嗓子喊出来,“掉在地上的糖吃了烂牙,这可是师叔说的!”

    满江雪“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站直了,她看着尹秋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禁不住笑了起来。

    ·

    在惊月峰的那几年,尹秋被暗卫师兄们宠得无法无天。

    因为她乐意跟着师兄们练剑,不仅从不迟到,还会主动请求师兄们教她,哪怕练着练着就被师兄们合起伙来欺负了,尹秋也不会真的生气,脾气一顶一的好,所以师兄们喜欢她,见她喜欢吃糖,便都将自己的酒钱分了一部分出来,专门凑到一起拿给尹秋买糖吃。

    云华山远离州城,便是骑马去上元城也得小半个时辰,是以宫里的物资都是由山下的弟子每月按时送来的,所以宫里的伙食虽不差,但也不会采买零嘴一类的吃食,尹秋以前在弟子院时,满江雪因着公务下山倒是会给她带一些回来,可自从她去了惊月峰,那几年江湖上风平浪静,满江雪鲜少亲自离宫走动,尹秋也就甚少有糖吃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头两年满江雪管她管得严,不准尹秋吃糖。

    因为那阵子师兄们买的糖实在太多,多到尹秋的柜子都塞不下了,她每天去明光殿跟着谢宜君学武时,嘴里都还不忘包着糖,宫里没有花钱的地方,尹秋就把钱袋拿来装她的零嘴,练剑时一招一式都带着甜腻的香风,谢宜君明面上看破不说破,但背后却跟满江雪告了状,满江雪听说后维护了尹秋,说她年纪还小,以前也没人买糖给她吃,让谢宜君由着她去。

    谢宜君不好当那招孩子讨厌的严厉长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直到某个惊雷连绵的春夜,尹秋抱着小枕头跑去了沉星殿,说雷声听着害怕,要跟满江雪一起睡,满江雪揪着尹秋上了榻,靠在床头借着油灯看宫里的折子,她看了多久,尹秋就在旁边吧唧了多久。

    尔后满江雪忍无可忍地丢了折子,伸手掐着尹秋的脸颊说:“已经快子时了,你还不睡,嘴里还在吃糖,我是太惯着你了,给我下去吐干净。”

    尹秋赶紧把嘴里的蜜饯囫囵吐了,口齿不清地说:“不、不吃了……我这就睡……”

    “钱袋拿来,”满江雪翻煎饼似地把尹秋翻了个身,两手在她腰间摸着,“从明日起,再叫我看见你带着糖去明光殿,我就罚你去祠堂给师祖们点灯祈福,把佛经抄一百遍。”

    祠堂里供奉着云华宫各位师祖的灵位,那地方人少,青烟缭绕间透着浓厚的阴冷,尹秋去过几次,见了那些灵位晚上老是做噩梦,她在宫里最害怕去的地方就是祠堂。

    尹秋一脸惊恐地护着钱袋,义正言辞地说:“不带了不带了……我以后专心练剑,再不带糖去了!”

    满江雪没理她,劈手就将钱袋抢了过去,她动作利索地下了榻,推开门就要将钱袋里的吃食一股脑都倒掉,尹秋坐在榻上惊叫一声,直接动用轻功朝满江雪扑了过去。

    实则满江雪只是吓吓她罢了,可尹秋这么一扑,反倒叫满江雪失了手,满袋子的糖就那么哗啦啦地滚去了阶下,一颗都没能幸免。

    远空还在打着雷,春雨要落不落前,泥土都早已湿润起来,尹秋的心都在滴血,连忙光着脚跑下阶去,将那些糖捡起来包在了帕子里。

    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那些糖,尹秋一边擦一边喃喃自语:“不打紧不打紧,洗一洗还能吃……”

    “吃罢,”满江雪立在阶上,无情地说,“掉在地上的糖吃了烂牙。”

    尹秋不可置信地抬了头,心里难免有点生气,她冲满江雪喊道:“你胡说!”

    满江雪抬手指了指无悔峰的方向,平淡地说:“李副长老那口烂牙你是见过的,他就是掉在地上的糖吃多了,不信你问怀薇去。”

    她当然是在骗尹秋。

    李副长老一把年纪了,哪里会喜欢吃糖?他老人家一辈子都在钻研易容术,成天窝在房里捣鼓各种材料,精进手艺,且他不到临死前几年不肯收徒,也就没个同行探讨一二,但凡是遇着什么瓶颈期或是什么难题,就必得抽两口叶子烟提提精神,一口牙是真的烂,不过不是因为吃糖,那是抽烟给抽的。

    尹秋头一回见到李副长老时,还偷摸着和满江雪说过他老人家的烂牙,此刻听了满江雪煞有介事的一番话,尹秋握着帕子的手便有些握不住了。

    许久,尹秋才忍不住瘪了嘴,要哭不哭地控诉:“都怪师叔,你要扔我的糖不能提前说一声吗?我好及时接着喽……”

    满江雪正欲回她一句“我扔你的糖还得给你打报告不成”,便见几个暗卫弟子在枫树上毛猴儿似地露了头。

    “哎呀小秋,师叔骗你的!那糖能吃!”

    “小秋是个笨蛋!这你也信?”

    “拿去洗洗罢!洗干净了吃,烂什么牙啊?”

    满江雪逆着光的容颜像镀了一层浅淡的辉华,这副形容本该是温和且带着暖意的,可她此刻立在檐下,浑身上下却仿佛裹了冰霜,隔着老远都能把人冻个激灵。

    “哈哈!想不到罢小秋,其实是师兄们在骗你啦!”

    “没错!师叔说的都对!那糖吃了烂牙!”

    “小秋快扔了!趁早睡觉去!”

    几个暗卫弟子倒豆子似地说完这番话,立马纷纷朝枫林内躲了去,窜逃的速度如同被野狗狂追一般,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尹秋捧着糖,拧着眉毛问:“真的不能吃吗?”

    满江雪说:“那几个臭小子说的话你没听见?烂牙。”

    尹秋期期艾艾地叹了口气,将那包糖全给丢了,闷闷不乐地说:“那就不吃了罢……”

    “他们说烂牙你就信,”满江雪说,“我说你就信不得。”

    尹秋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说:“谁让师叔扔我的糖喽……”

    满江雪见她这可怜的小模样,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将尹秋从地上捞起来,回到殿中取了湿帕子擦了擦她的脚丫子,又给她穿了鞋。

    尹秋不敢再说话了,小脾气也没有了,满江雪一松手,她就忙不迭往榻上跑,却是没跑两步又被满江雪逮了回去。

    “漱口。”

    尹秋霜打的茄子一般,乖乖漱了口,这才跟着满江雪复又回了榻上,心事重重地睡起了觉。

    第二天一大早,尹秋房里装糖的柜子就挪去了沉星殿。

    昨夜下了雨,庭院里一片湿润,那枫树上头歇了几只鸟雀,没有人影。

    但满江雪还是声调如常地对着那枫树说:“你们几个若是嫌月俸多了,从即日起,一律给你们减半。”

    没有风,几株枫树却平白无故地抖了抖,暗卫弟子们缩在枝叶后头藏着,没人敢发出声音。

    尹秋在寝殿磨了会儿时间,等满江雪在殿中煮起了茶,她才低眉顺眼地行出去,冲满江雪问了安行了礼,随后又在满江雪淡淡的打量视线下,如芒在背地朝明光殿行了去。

    大师兄在庭院外的小桥上拦住了她,语重心长地对尹秋说:“小师妹,师兄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以后还是少吃糖,多练剑,别惹师叔动怒,你知道你若是叫师叔动了怒,就意味着什么吗?”

    尹秋说:“意味着什么?”

    大师兄仰头看着天,叹息道:“意味着师兄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

    风卷残叶,吹动一地狼藉,那风里含着糖霜的味道,又甜又香,尹秋看着地上那些脏兮兮的糖,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春夜。

    她如今已经长大了,自然知道满江雪当年是在骗她,掉在地上的糖吃了怎么会烂牙呢?

    尹秋暗自腹诽着,抬头看了一眼满江雪,满江雪也正在看着她,两人一经对视,便都露出了别有不同的神色,显然是都因着方才的谈话想起了那年的趣事。

    尹秋说:“外人总说师叔如何如何好,其实我跟师兄们都知道,师叔又坏又爱欺负人。”

    小贩们都已收好摊归了家,街市上逐渐有人拿着扫帚开始清理脏污,满江雪拉着尹秋行到街边,坦坦荡荡地说:“我可从未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我也总算知道师叔为什么不肯收徒了,”尹秋目露狡黠,使坏地说,“惊月峰若是来多了人,师叔就会原形毕露,口碑与美名也会下滑,师叔就是怕被人发现你的真面目!”

    满江雪无声一笑:“没错,你说的都对。”

    两人相携而行,沿着街市在城中闲逛,驿站外那条街没什么小贩,旁的集市倒是日复一日的热闹,尹秋对姚定城不太熟悉,一路上都在观望周围的饭馆,纠结着到底去哪家吃东西,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家茶馆,尹秋眼光一转,赫然就瞧见那茶馆对面摆着个热气蒸腾的小摊儿,生意一如既往的红火。

    尹秋两眼一亮,立即道:“我要吃那个!”

    满江雪朝那地方看了一眼,发觉那是个专卖云吞面的面摊儿,便带着尹秋行了过去,付钱要了两碗。

    一个个云吞好似元宝,捏得十分精致可爱,那锅里的汤汁又鲜又香,闻来使人食欲大增。

    十岁那年,尹秋被满江雪从桑榆山带走,来了姚定城,她在客栈里浑浑噩噩地睡了几天,之后被满江雪带出来透气,便是吃了这家面摊儿的云吞面,也是在对面的茶馆里,尹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白云苍狗,斗转星移,几年时间一晃而过,尹秋立在这摊前,眼前好似出现了一个病恹恹又瘦弱的小女孩,她被满江雪抱在怀里,巴巴地看着那摊主利索地煮着云吞。

    “没想到这面摊儿还在,”尹秋忽然间有些感慨,“那时候真觉得师叔给我买的云吞,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满江雪眸光闪动,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食客不少,摊前排起了长队,一如当年那般,这摊子的座位都被人占了个满满当当,那摊主端着两个白瓷碗,笑呵呵地说:“二位姑娘,我这小摊儿没座位啦,去对面茶馆坐罢,已经付了钱,待会儿我自己过去收碗就成。”

    尹秋欣然一笑:“那就麻烦您了。”

    茶馆内今日客人不多,大堂间俱是空座,尹秋特意挑了张靠窗的桌子,欢喜道:“当年也是坐的这位置呢,”她回头看了看,又说,“只可惜那说书先生不在,听不到故事了。”

    满江雪用茶水将筷子冲洗了一下,边递给尹秋边说:“想听故事得下午来,早间没人往茶馆跑。”

    尹秋想想也是,对着面前的云吞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香啊。”

    这云吞做法极其简单,大骨熬的汤,白而清淡,没有多余的佐料,里头搁了少许胡椒粉,闻着又有些辛辣,撒上一把葱花,更是清香扑鼻,寒冷的冬日吃上一碗,浑身都暖和了。

    尹秋吃的很舒坦,大快朵颐间瞧见满江雪进食的动作依旧是那般优雅有矩,便问道:“师叔吃不惯么?”

    “前几年老听你念叨这东西,”满江雪执筷的姿势很特别,瞧着有种别样的庄重,她说,“今日尝了,不过尔尔。”

    尹秋做了个鬼脸,有点不乐意地说:“那是因为师叔吃多了珍馐美味,这等街边小食师叔自然看不上眼了,何况我那时候日日挨饿,吃不饱饭,便是给我买个干烙饼子我也觉得那是天下第一,师叔又没挨过饿么!”

    “怎么没挨过饿?”满江雪说,“我幼时关外常年打仗,岂会有不挨饿的时候。”

    尹秋听了这话,一句“公主怎么会挨饿”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及时勒住了话头,把嘴闭了起来,心中暗道一声好险!

    尹秋默默喝了口汤,尽量不动声色地道:“师叔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乱世中的富贵人家怕是挨不了饿罢……”

    满江雪搁了筷子,斟了杯茶,口吻平淡道:“你从何处看出我出身富贵。”

    尹秋说:“猜的。”

    “猜的?”满江雪看着她,“难道不是南宫悯告诉你的?”

    尹秋一愣,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难以控制的慌乱。

    她顿了顿,将嘴里的云吞一口咽了,略有些心虚地道:“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师姐的婚礼和产日我没到场这种事她都能告诉你,”满江雪说,“那我的身世,她一定也不会惜字如金了。”

    没想到她居然在这种时候,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世,尹秋难免有些惊愕。

    “所以……是真的吗?”尹秋问得很小声。

    满江雪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明知故问道:“你指什么?”

    尹秋说:“当然是指师叔的身世了。”

    满江雪看着杯中的热茶,那茶水里倒映着她素白的脸,在细小的涟漪里变得些许模糊。

    她声量偏低地“嗯”了一声,随后迎上尹秋探询的目光,轻轻地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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