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第二百二十二章
苍州春季多雨, 山里更是比人间清寒许多,外头的桃红柳绿已开始凋谢,梵心谷里的烂漫春花却开得正好。
庭外落雨纷纷, 天与地都笼罩在一片水幕之中, 山谷不见鸟雀, 也未有旁人走动, 四处都于嘈杂的雨声中显得十分静谧。尹秋裹着公子梵的氅衣, 歪在檐下的木椅上观望雨景,公子梵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针线和剪刀,正在替她裁制衣裳。
尹秋此次来时什么也没带,前两天换下来的衣物又都洗了, 遇上这两天下了雨一直没干, 先前沐了浴才发现没有干净衣裳穿了,又不方便冒着雨叫弟子们送新的来, 公子梵只得临时取了套自己的,想看看改制后能不能给尹秋穿一穿。
落雨天光线不好, 屋子里又有些闷热,两个人都坐在廊子里。公子梵摆了张小木桌, 点了几盏灯,尹秋坐了半晌有些犯困, 打着呵欠问道:“好了没,还要多久?”
“快了, ”公子梵埋首,借着灯火缝缝补补,“再等一等。”
尹秋见他动作熟练,针线活做得比自己还要好, 不由笑道:“又会种花,又会煮饭,还会穿针引线,你怎么什么都会?”
昏黄的烛光映在公子梵轮廓分明的面容之上,清贵俊秀间透着温文尔雅。他把多余的布料剪掉,翻来覆去地检查着,说:“总不能事事都要旁人代劳,能自己做的就都该学着自己做,如此就算是一个人,也照样能把日子过得好。”
“我们夫子说,君子远庖厨,”尹秋刻意打趣,“看来你不想做君子。”
“君子与否,从来不由这些事定论,这话原也不是这么用的,”公子梵说,“君子也要吃饭穿衣,饭从哪里来?衣又是谁人做?有亲近之人照顾妥当固然是好,却不能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更不能以此自恃清高。所谓‘君子远庖厨’,不过是某些好吃懒做之人口中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们夫子误人子弟,叫满江雪把他轰出去。”
尹秋当然知道这话原意何解,只是有心想听听他怎么回答,当下乐不可支,捧腹道:“我们夫子要是听见你这么骂他,胡子都要气歪了。”
“我非君子,只是个俗人,”公子梵也笑,将裁好的衣裳盖在尹秋头上,“去试试俗人给你改的衣裳合不合身。”
这衣裳分明是洗过的,很干净,可尹秋还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她把衣裳从头顶拽下来时,公子梵已经入了灶房,准备生火做晚饭。尹秋回到房里换好了,对着铜镜看了看,宽大的玄袍被改制成了符合她身形的长衫,交领箭袖,腰系玉带,裙摆垂坠而无褶皱,十足的整洁利落。这毕竟是男装,不免少了些女儿家的柔美,多了些少年人的意气,穿在尹秋身上倒是将她衬得神采奕奕,格外好看。
灶房里渐渐燃起了青烟,雾气顺着烟囱蒸腾在和风细雨之中。公子梵将米饭蒸上,提着木桶要出门时,廊子里站了个身形挺拔如青青翠竹,面上覆着张银质面具的人。
“像不像?”尹秋转了一圈,嬉笑着问道,“从现在起,公子梵就是我了,你又是谁?”
“你说的这个人,我也不认识,”公子梵道,“无名之辈不足挂齿,你不如扮别的,比如什么闻名江湖的大侠,比公子梵要威风。”
“我不认识什么大侠,就认得公子梵,”尹秋见他披上了蓑衣戴好了斗笠,要往水井那头去,便问道,“你那桶里装的什么?”
公子梵在井边蹲下,说:“是黄花鱼,给你做鱼吃。”
尹秋说:“怎么做?”
“听你的,”公子梵说,“你喜欢清蒸还是红烧?”
尹秋想了想,说:“都可以,师叔爱吃鱼,我跟着她吃糖醋的比较多。”
“那就糖醋,”公子梵取出小刀开始刮鱼鳞,“饿了就先吃些糕点垫一垫,我尽量快一点。”
尹秋“哦”了一下,便坐在木椅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处理起鱼来。等到那条鱼被开膛破肚处理完毕,公子梵又回到了灶房去,奈何他动作太快,其他东西都备好了锅里的饭也还没熟,公子梵只好对尹秋说:“你刚换下的衣裳呢?拿来我给你洗了。”
尹秋跑回房里将衣裳拿出来,这几天她几乎日日都要和沈忘切磋,打起来忘乎所以什么都顾不上,裙角边沾着不少泥,弄得有些脏了。公子梵拍了拍那里的尘土,复又取过皂粉蹲去水井边给尹秋搓起了衣裳。
尹秋看了他一会儿,鼻息间始终闻着那股药味,不由地心念一动,拿了把伞下了阶,说:“我到林子里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公子梵本想叫住她,但尹秋直接施展轻功飞走了,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好在尹秋的确没过多久便回来了,兜着裙角走得小心翼翼,靴子都湿了一大截。
“刚换的衣裳,是不又弄脏了?”公子梵说,“手上这件还没洗干净,你跑得倒挺快。”
尹秋装没听见,把用裙角兜着的花瓣抖进木盆里,抿抿唇角说:“这么漂亮的花,都被风雨摧残了未免可惜,我给它收起来,烘干以后再配点药材,做个香囊。”
公子梵拧干了水,把衣裳挂在廊子里,问道:“是送给满江雪?”
尹秋扭头看了他一眼,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说:“差不多罢,师叔也是有的……”
衣裳洗好了,公子梵便又转去了灶房忙活着烧菜,尹秋把花瓣铺在筛网里,摆在灶台边烘着水汽。公子梵架好了锅,浇了油,等油热起来,他便将鱼放进去,冲尹秋道:“你到外头玩儿去,这里油烟大,别熏着你。”
尹秋乖乖应了一声,回到廊子里坐下等着了。约莫半个时辰后,灶房里逐渐飘来了各色香味,公子梵在里头唤了一声,尹秋十分自觉地拿了碗筷,把做好的菜都端到桌上,两人没进屋,就在檐下有说有笑地吃了顿舒服的晚饭。
很快,天黑了,夜雨淅沥,晚风轻柔,尹秋吃得很饱,主动提出要洗碗,公子梵却没答应,给了她一碗饭后甜点,是早就熬好的绿豆汤。尹秋趴在桌上把甜汤喝完的时候,公子梵也把碗筷都洗好了,两人并排坐着,对着烟雨蒙蒙的夜景闲话家常。
迟些时候尹秋给廊下挂起了灯笼,没坐多久却又开始打瞌睡,公子梵送她回了房里,待尹秋躺去榻上盖好了被子,公子梵便从书架上挑了本地方杂记念给尹秋听。直到尹秋彻底熟睡过去,公子梵才噤了声,在榻边守了尹秋一会儿后,回了自己的房里去。
晚来风凉,屋檐滴滴答答,窗台上落着残花败叶。公子梵在屋里静坐须臾,入睡前自个儿把药熬来喝了。子时将近时,沈忘撑伞而来,看了一眼尹秋的房间,见那里头没点灯,料想尹秋已经睡下,便压低声音问道:“与大师约定的日子就快到了,义父和尹姑娘说了么?”
公子梵默了默,回道:“还没。”
“尽早说明罢,”沈忘叹息一声,“大师的作风您也知道,他说出口的话一向不会改了去,人后日就要走,谁也不能再多留他几日了。义父迟早是要跟着大师去的,早点同尹姑娘知会一声,叫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分别那天伤心不是?”
公子梵望着窗外,那里挂着尹秋的衣裳。
“义父这一走,我不能随行,得留在谷中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沈忘说,“就算有大师在,您身边也不能缺人,我叫三师弟陪着您,明日您寻个由头将尹姑娘带去别处游玩,我们好过来收拾东西。先前有个小沙弥来传话,说是大师已经备好了船,后日辰时便要从平阳江往西南而行,您明日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公子梵静静听着,良久才牵动嘴角笑了一笑,略带苦涩道:“我还觉得小秋像是刚来不久,没想到半月之期就已经要走到头了。”
沈忘面露不忍,也只能安慰道:“一时的分别,却能换来更多的相处,还是值了。义父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您表面瞧着并无大碍,内里早已虚亏损耗,除了大师,我也想不到还有谁能将您治好了。正如大师所说,您与尹姑娘相认后,了却了这些凡尘俗事,就去那广阔天地游历山川,对您的康复也更加有益,尹姑娘善解人意,她会理解您的。”
公子梵又是好一阵沉寂,末了长叹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沈忘微微颔首,放轻动静推门离开了独院,公子梵思索良多,本想再去看看尹秋,但人都已经走到了门外,他却迟迟没能推得开那扇门,就那么静默无言地在尹秋房外站到了夜半才回去,却是一夜无眠,无心安睡。
翌日雨停,天光大亮,尹秋在清脆的鸟啼声中苏醒过来,一睁眼就瞧见公子梵坐在榻边,轻声唤她道:“小秋。”
尹秋少不得被他吓了一跳,揉着眼睛坐起身来:“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做好了早饭,快洗漱一下,”公子梵说,“吃过饭带你去见见你祖父祖母。”
尹秋揉眼的动作一顿,问道:“祖父祖母?”
“是衣冠冢,”公子梵把衣裳递给她,“来了这些天,也该去祭拜他们一番了。”
尹秋残存的困意全无,立马披好衣裳下了榻,跑去水井打了水洗脸漱口,又折回房里梳头。公子梵一直跟着她,做什么都跟着她,但也不说话,就只是在边上将她看着。尹秋倒也不觉得奇怪,收拾妥当后照旧在院子里支了张小木桌,用了些清粥小菜,这一次尹秋说什么也不要公子梵洗碗了,眼疾手快地抢了家务事,公子梵还是跟着她,看着她。
“你老看着我干什么?”尹秋摸了摸脸,问道,“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没洗干净吗?”
公子梵摇头,并未多言,使唤她道:“去把房里的冥纸香烛拿出来。”
尹秋进了房,取了东西,出来时又撞上公子梵意味深长的目光。尹秋啼笑皆非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公子梵还是摇头。
“你不对劲,”尹秋往公子梵跟前一凑,拧着眉毛打量他,“你肯定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公子梵动了动唇,最终只是拍了拍尹秋的头,抬腿道:“走了。”
尹秋眼神疑惑,盯着他的背影瞧了瞧,大踏步追上公子梵的脚步,不死心道:“你真的没有话想跟我说?”
“还是有的,”公子梵笑了起来,拉过尹秋的手,“看你出落得好,长得这么漂亮,我心里高兴。”
“那也是托了你和娘亲的福,”尹秋偏头望着他,“只有这个吗?”
“嗯,”公子梵平静道,“只有这个。”
尹秋说:“我不信,”她斩钉截铁道,“你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
公子梵失笑:“说了又不信,不说了。”
尹秋端详了他一会儿,心中虽确定公子梵必然是有别的事,但他既然不肯说,尹秋也就不再追问,咕哝道:“那你多夸我两句也行么,姑娘家都爱听人说自己长得漂亮。”
闻言,公子梵哭笑不得,便也多夸了她几句,尹秋听得眉开眼笑,一路上心情大好,在前头跑来跑去,摘了不少花,又扑了一阵子蝴蝶。等到了地方,见到那杏林深处立着两座衣冠冢,尹秋才正色起来,不闹腾了。
“说是衣冠冢,其实里头什么也没有,”公子梵捧了些土添在那坟堆上,说,“我离开如意门时很匆忙,什么东西也来不及带,只能立空的。”
尹秋点了香烛,把带来的纸钱都烧了,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她环顾周遭,见此处杏花纷飞,清幽别致,不由感叹道:“这地方真不错,你怎么没给我娘也立一个?”
公子梵沉默片刻,回道:“从前不知她是生是死,后来知道了,也一直没能接受。”
立了衣冠冢,就代表沈曼冬是真的香消玉殒了,那是一种无法再自欺欺人的证明。
听他这么说,尹秋眸光微暗,须臾又浅浅笑起来:“哪能连个坟冢都没有呢,就和祖父祖母立在一起罢,做个伴,我们来祭拜时也算一家团聚了。”
她说完这话,便走到一侧屈膝蹲下,徒手挖起了黄泥。公子梵正要叫她不必如此,尹秋却抢在他开口前站了起来,说:“祖父祖母没留下什么东西,那我娘的东西你还有吗?”
公子梵说:“原本有块紫玉玉佩,是曼真在我和你娘大婚当日所赠,一龙一凤。但之前我叫忘儿拿着玉佩去求见曼真时,被她摔碎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那我娘写给你的信呢?”尹秋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那个不行,埋起来若是遇上下雨,字迹就得晕掉,”公子梵说,“我舍不得。”
尹秋想了一想,忽地眼前一亮,动身道:“我有,她送给掌门的佛珠被我拿着了,那是我娘亲手做的,姑且能算她的东西罢?你等着,我先前洗脸的时候放在房里了,这就去拿来。”
见她说完这话就要走,公子梵眉头微蹙,下意识唤道:“小秋——”
尹秋身形一顿,回头道:“怎么?”
公子梵欲言又止,久久也未能说出叫她别回去的话,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摆手道:“……没什么,去罢。”
尹秋心下有疑,总觉得公子梵今天像是有些怪怪的,但也没在此时多问,顺着来时的路动用轻功赶了回去。她还没进院子,就见那里头来往着不少身影,走过去一看,原是沈忘正领着弟子们在收拾着什么东西。
“你们忙活什么呢?”尹秋把头探进书房,看着沈忘问道。
弟子们都在抓紧时间做事,谁也没发觉她竟回来了,沈忘见了尹秋不由地一愣,嗫嚅道:“嗯……没忙什么,就是替义父打扫打扫房间。”
尹秋扫视一圈,挑起一边眉:“那又装这么多衣物干什么?”
沈忘一个头两个大,尽量坦坦荡荡地扯谎道:“开了春,有些衣物义父穿不着了,得封箱保存。”
“可这不都是春装么?”尹秋打开箱子看了看,“还有这些氅衣,他每天都要穿的,你把东西收起来,叫他拿什么换洗?”
“这……”沈忘支支吾吾,编不下去了。
尹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见旁的弟子们眼神躲闪,似乎都不想与她有所交谈一般,个个都一副极力掩盖心虚的样子。尹秋看着看着,神色不由自主地低落下来。
沈忘道:“尹姑娘……”
“他是不是要走了?”尹秋忽然问道,“他要到哪里去?”
沈忘面有难色,不知如何作答。
“你告诉我,没关系的,”尹秋说,“我只想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话都说这个份上,瞒也瞒不住了,沈忘只得如实道:“这事本该义父亲口同你说,但你既然还不知道,想必义父是不好开口,”他说着,示意弟子们将东西都搬出去,“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义父当年是被何人所救,那位大师平生最喜游历四方,他每到一个地方,至多待上半个月就得走,这次回来已经是为着义父破了例,多留了这些日子。加上他此番南下也是有要事得办,不走不行,若非想着你还得和义父相认,其实早就该带着义父走了。”
尹秋说:“他走他的,办好了事再回来不行吗?”
“大师行踪不定,随走随停,”沈忘说,“他一启程就是漫无目的,各处云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在哪里落脚。何况出家人向来没有归处这个说法,他上一次回苍州来,已经是八年前了,而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再说他要带着义父走,是想让义父跟着他阅尽山河,徒步修行,那也是一种治病的法子,否则义父待在谷里那么多年,大师岂会治不好他的旧伤?正是因为义父成日待在这里睹物思人,忧心不减,又积劳成疾,所以大师才想要他换个环境,也换换心境。尹姑娘,这对义父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我听说那位明月楼楼主已经孤身策马去浪迹天涯了,多半也是为了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与义父今日要走是一样的道理。”
“那他们要走多久?”尹秋问,“要等伤病彻底痊愈才能回来吗?”
“这个我也不知,”沈忘说,“料想不会太久,义父应该会尽快回来见你的。”
春风微凉,吹在身上却是比前几日都冷了几分。尹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垂眸道:“那好,我明白了。”
她回到房里取了那串檀木佛珠,又从院子里扛了把锄头,路上走得很慢,几番停顿,总也免不了出神。待行到那片杏花林,远远地看见了公子梵的背影,尹秋眼圈一红,躲起来落了几滴泪,许久过去才把心情收拾好,兀自笑了笑,一个飞身朝公子梵迎了过去。
“看,我拿来了。”尹秋把佛珠递给公子梵,手脚利索地开始刨坑。
“我来罢,”公子梵说,“你在边上等着,别累着了。”
尹秋背对着他,不肯松手:“你是病人,不能做这种粗活,我来就好了。”
公子梵说:“倒也没病到这种地步,你该多拿一把锄头的,叫你祖父祖母和曼冬看见了,指不定夜里会托梦来骂我。”
“那就骂喽,”尹秋说,“你脸皮厚一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们也拿你没办法。”
公子梵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尹秋去了一趟再回来后仿佛没有先前那么开心了。公子梵注视着她,心里如同被人浇了一锅热油一般,滋滋啦啦,熬得他心口血肉模糊,又疼得说不出话来。
尹秋忍着眼泪,始终保持着背对公子梵的姿势,三下五除二就刨出一个坑来,她把那佛珠放进去,又用锄头把土推过去盖起来。公子梵凝望她道:“小秋,我有话想和你说。”
尹秋忙前忙后,生怕自己空闲下来,闻言咧开嘴冲公子梵笑道:“我也有话想和你说,”她把那小坑填上,蹲下来用手拍平,“中午我还想吃鱼,昨天晚上的鱼好吃,就是不够甜,你待会儿少放点醋好不好?”
公子梵见她眼角还红着,心里便像是被人又多浇了一勺热油似的。他轻声道:“鱼吃完了,得去河里钓。”
“那你带我钓鱼去,”尹秋站了起来,掰着手指头说,“回去了先挑块木头刻个碑,你刻字,我来涂墨。然后我们去河边钓鱼,吃了饭午睡一场,晚上再去山上看星星,怎么样?”
公子梵说:“小秋……”
“就这么决定了!”尹秋拍掉手上的泥土,扛着锄头跑了起来,“先到的人只管吃,不管洗碗,你快来追我啊!”
公子梵喉头哽咽,望着尹秋蹦蹦跳跳的身影,半晌才道:“慢点跑,别摔着,你不等一等我这个病人么?”
尹秋在前头停了下来,拿衣袖擦了擦眼睛,尔后才转身道:“那你倒是快一点啊。”
公子梵依着她的话加快了步伐,两人回到院子里歇了一会儿,喝了两口茶。尹秋坐不住,跑去柴房找了一块木板,大小将将合适,公子梵攥着刻刀刻了“爱妻曼冬之墓”几个大字,尹秋便捏着毛笔上了色,放在门边等墨水自然干。这事做完,尹秋又拿来鱼竿和鱼饵,马不停蹄地推着公子梵去了河边的小桥上钓鱼。两个人坐了一下午,公子梵收获不少,尹秋却是一无所获,时间都拿去发呆了。
“都给你,”公子梵把自己钓来的鱼倒给了尹秋,笑着说,“进了你的鱼篓,就都是你钓的。”
尹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得意洋洋道:“本就是我钓的,你一条也钓不上来。”
入了夜,没吃午饭的两人提着鱼篓回了独院,公子梵一如昨日那般蹲在水井边处理鱼鳞和内脏,尹秋则抱着油纸包吃着她的糖,在廊子里靠着椅背小憩了半个时辰。她醒来后,饭菜都已摆上了桌,尹秋又吃了回现成的,饭后主动刷了碗,还惦记着要看星星,便又提着灯笼和公子梵顺着天梯去了山上。
雨后的夜空不见云雾,依旧铺满了璀璨繁星,如梦似幻。尹秋还穿着公子梵给她改的那件衣裳,两人衣着相同,眉眼相同,依偎在一处画面十分和谐。忙了一日,又揣着心事,尹秋身心俱疲,看过星星后回去的路上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阶上,好些次都差点栽了跟头。
公子梵提心吊胆地搂着她,走得很是缓慢,待下了天梯,公子梵便扔了灯笼,将尹秋打横抱起,一路抱着她回了房去。尹秋几乎是沾上枕头便没了意识,睡得很沉,公子梵给她擦了脸,洗了手,同之前一样在榻边看了她一会儿才回到自己房里入了睡。
到了第二日,院子里传来哗哗水声,阵仗不小,公子梵被那动静吵醒,起来一看外头天都还没亮,离辰时还早,尹秋竟是不知何时醒了,正在水井边淘米洗菜。
公子梵五味杂陈,灯也没点,就坐在昏暗的房里一动不动地等着。果然,忙活完了一切,尹秋就来敲了门,喊道:“时候不早了,快出来吃饭罢。”
公子梵心里刀割似的,却还不能表露,只能声调如常地应了一句,过了少顷才行出门去。
尹秋煮了粥,做了几个清淡小菜,还把公子梵要喝的药给熬好了。两人沉默无言地吃了最后一顿饭,尹秋就将氅衣拿来给公子梵披上,说道:“墨迹都干了,把这木碑给我娘立起来罢。”
公子梵点点头,将那木碑抱在怀里,空出来的一只手便牵着尹秋。到了杏花林,尹秋把那木碑立在坟堆前,认认真真地烧了纸钱,燃了香烛,磕了几个响头。
清晨的风很大,吹乱了两人的衣袂与黑发,尹秋双手合十,站在沈曼冬的墓前默哀了一阵。公子梵问道:“和你娘说什么了?”
尹秋睁开眼笑:“我让她保佑你早点好起来。”
公子梵便也学着她默了哀,尹秋也问道:“你又和我娘说什么了?”
公子梵说:“我让她保佑你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尹秋欣然道:“承您吉言,”说罢便牵着公子梵往回赶去,看着天色说,“得快一点了,与人有约不能误时,宁肯早些到,不能叫人等。”
千言万语汇聚于心,却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从何说起。公子梵一路无言,视线始终定在尹秋身上,两人穿过独院下了小桥,沈忘已经带着弟子们等在了那处。
此情此景,弟子们都面露不舍,但也未有一人挽留。沈忘翻身上了马,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尹秋与公子梵,同样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尹秋扶着公子梵入了马车,自己也跟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沈忘在外头打了个手势,车马便即刻开始走动,朝着梵心谷大门缓行而去。
帘子翻飞,春风里浮动着梨花与杏花的芬芳,却驱散不走车内的药气。尹秋靠在公子梵怀里,静静看着门帘外的峡谷和山道,脸上异常平静。公子梵抱着她,几欲想和她说点什么,却又难以开口。直到车马行上平坦的宽路,视线尽头出现了一条奔流涌动的大江,尹秋才像是忽然间回过神来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公子梵说:“送你的。”
香囊小巧精致,上头绣着火红的枫叶,背面还绣着三个熟悉的名字。公子梵握着那香囊,一时间心如乱麻,口舌发苦。他叹息一声,摸了摸尹秋被针尖扎得满是针眼的手,问道:“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
“睡了,”尹秋说,“我是起得早,紧赶着做出来的。”
公子梵深深地凝视着她。
“你要记得回来看我啊,”尹秋挤出一个笑来,语调轻松道,“可别走了就不想回来了。”
“不会的,”公子梵说,“我会很快回来,等我回来的那天,第一个就去找你。”
尹秋欢喜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你要是敢骗我,以后我都不理你了。”
公子梵“嗯”了一声,声线温柔道:“不骗你。”
马车停止了摇晃,在早间的春风里停在了江水岸边。
沈忘勒马站定,犹豫着没有掀帘,尹秋自个儿把帘子掀开了,等公子梵先行落地,她才跟着跳下马车。
江水浩浩汤汤,风中弥漫着湿冷的晨雾,不远处的岸边停着一艘小船,一位僧人盘腿坐在那船头,手里摇着把蒲扇。公子梵遥遥与他对视一眼,那僧人便一声不吭地入了船舱,弟子们把行李运到船上放好,很有自觉地与沈忘站去了别处。
尹秋望着那艘船,这时候反倒心平气和下来,她后退一步,松开了公子梵的手,轻轻地说:“去罢,该上路了。”
公子梵回头看着她。
两人的衣衫在空中鼓动起来,公子梵手里还捏着那只香囊,他对尹秋笑了笑,温声道:“回去后好好睡一觉,你什么时候想回云华宫了,就让他们送你。”
尹秋点点头:“我知道,不用担心我。”
公子梵看了她很久,尔后侧身道:“那我走了。”
尹秋扯扯唇角,回了他一个笑,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下一刻,眼前人缓慢地转过了身,一步一步朝着江畔而去,冷风擦过江面,又擦过公子梵的衣角,携带着那股熟悉的药香扑到了尹秋脸上。
她看着公子梵的背影,隐忍多时终是鼻子一酸,眼眶发热,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爹。”尹秋忽然低声唤道。
她声量这样小,混在狂乱而急促的江风里几乎微不可闻,可公子梵却像是听到了,刹那间便猛地顿在了那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的身影都在这灰白的天幕之下倏地淡去,只有风声还在无休止地叫嚣,流连在相隔不远的两人之间。
垂在身侧的手不可抑制地发起了抖,公子梵宛如一座雕塑,在原地怔愣了很久很久。好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去,他才动作僵硬地回了头。
尹秋两眼通红,在公子梵回头的那一瞬间潸然泪下,她鼓足了勇气,颤抖着声音,再一次不遗余力地喊道:“爹!”
公子梵心跳如擂鼓,手心登时冒了一层热汗,他张着嘴唇,却哽咽到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只能打开手臂,脚步虚浮地朝尹秋走去,尹秋泪流满面,也在公子梵朝她走来的同时迈开了步子。
她全力奔跑,直直扑进了公子梵怀里,父女俩终于在此时此刻迎来了真正的相认,紧紧拥抱在一起。
愁云散开,天光乍现,连风也奇异般地和缓下来。公子梵收紧手臂将尹秋牢牢圈在怀中,心头百感交集,更多的还是铺天盖地的喜意。
“小秋……”时隔多年,公子梵头一次落了泪,涩声道,“你受苦了,是爹爹没有保护好你……”
尹秋哭得伤心欲绝,仰起脸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会不会又不要我了……?”
“不会,爹爹从来没有不要你,”公子梵垂眸看着尹秋,极力把眼泪都逼回去,柔声道,“我向你保证,下次回来后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只陪着你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尹秋巴巴地望着他,抽泣道:“可是我好舍不得你,我想你去,又不想你去。”
“我知道,”公子梵说,“我都知道,我也舍不得你。”
“爹……”
“等我回来,再做饭给你吃,还带你去看星星,”公子梵擦掉尹秋脸上的泪,笑着说,“我们还要一起去见你姑姑,你乖乖等着我,好吗?”
尹秋说:“好、好……”
“那就别哭了,”公子梵说,“临走之前,你笑一个给我看?”
“我笑不出来,”尹秋怔怔的,“我这会儿一点也笑不出来。”
公子梵说:“那我回来的那天,你来接我,再笑给我看。”
尹秋点头如捣蒜:“那你一定要回来啊。”
“爹爹说话算话,绝不食言,”公子梵在她眉心亲了亲,“你要乖,知道吗?”
尹秋呜咽道:“我知道,我会的……”
“我说你们两个莫要再哭哭啼啼耽搁时间了!”那入了船舱的僧人听着外头的动静忽然行了出来,嚷嚷道,“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将来还会再见的嘛!还真是亲生父女,都这么磨磨唧唧,流那么多猫尿中什么用!你要真为你爹好,就赶紧放他走罢,等他那身病养好了天天都能陪着你,待久了还要嫌他烦呢!”
“我不会嫌我爹烦,”尹秋先是看向那僧人,随后又看向公子梵,“我才不会嫌弃你。”
公子梵轻笑一声:“你是好孩子,当然不会嫌弃爹爹。”
尹秋强忍着悲痛,努力止住了眼泪,这才红着眼道:“那你走罢,到了地方记得给我写信,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公子梵轻抚着她的脸,许久过去才万般不舍地松开了尹秋,他擦干了尹秋的泪痕,又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朝尹秋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别磨蹭了!再不来我就先走了!”那僧人等得不耐烦,一再催促,“你再不放了你爹,我可要让他剃度出家当和尚了!”
尹秋不免有点生气,高声道:“我爹才不会当和尚,你不要乱说!”
“我可没乱说!”那僧人道,“他当初可是动过这念头的,不信你问他!”
“我爹要是跟着你当了和尚,我就得找你麻烦!”尹秋说,“你不准拐他!”
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能隔空斗起嘴来,公子梵听得发笑,拍拍尹秋的头以示安抚,莞尔道:“好了,不跟爹爹的救命恩人吵,早点走就能早点相见。”
尹秋抿紧唇线,恋恋不舍地往后退了一步,软着声音道:“那好罢,你路上注意安全,”说完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不会真的要出家当和尚罢?”
公子梵说:“不稀罕当什么和尚,我就稀罕当你爹。”
尹秋得了这话,终于破涕为笑:“那就好,”言罢又道,“不过你要实在想当和尚,那也没事,我说了不嫌弃你的,你成了和尚也还是我爹。”
公子梵说:“这是自然。”
两人对视须臾,尹秋又抱了他一下,说:“那你走罢,我不缠着你了。”
公子梵弯弯唇角,晃了晃手里的香囊,倒退着朝江边走去。那僧人见此情形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回了船舱,等到公子梵上了船,沈忘才和弟子们接连飞身掠过来,纷纷冲他挥手道别。
“义父早些回来,千万把伤养好,别只记着给尹姑娘一个人写信,我们也要!”
碧波荡漾,江水连绵,船夫撑杆而动,在那未散的晨雾里将小船缓缓驶向了远处。公子梵立在船头,将每一张脸都看了一遍,最后才望向尹秋,冲她做了个鬼脸。
尹秋不断挥舞着双臂,看着公子梵的身影渐渐在雾里模糊成了一团光晕,直到那艘小船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尹秋才慢慢停下动作,怅然若失地沉寂下来。
“尹姑娘,义父答应了你,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沈忘宽慰道,“你别太伤心了,跟着我们回去罢,我们也是义父的孩儿,亦是你的兄弟姐妹,我们会代替义父照顾好你的。”
眼睫润意犹存,心里那些难以形容的情绪也还在翻搅,尹秋长出了一口气,抬眸远眺着那空无一人的江面,哑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烦请你们等一等我。”
心知她还不能平定,也需要时间消化,沈忘颔首应下,立即带着弟子们入了林中去,给了尹秋一个清净的氛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无踪,尹秋默默无言地愣了一会儿,又一次红了眼眶。
脑海里浮现起这些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开始的相识,到后来的相熟,再到如今的相认,她和公子梵用了快七年的时间。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下一个七年到来时,爹爹还会陪在她身边吗?
她总算……又多了一个家人。
只是才短短相处了这些天,爹爹就又走了,身负重伤,归期不定,他能把身子养好再陪她好多个七年吗?
泪水沾湿衣襟,源源不断滴落下来,尹秋越想越难受,独自蹲在江边无声哭泣。也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倏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响动,仿佛是有人朝她走了过来。尹秋泪眼朦胧地睁开眼,瞥见那水面倒映着一个人影,不由把头又埋下去,闷声道:“……不是叫你们等一等我吗?我待会儿会过去找你们的。”
“你要找谁?”有个轻柔似春风的声音问道。
听到那熟悉的声线,尹秋一怔,飞快抬起眼睫仰首看去。只见时渐明亮的天光之下,那人一身雪白衫裙,青丝如墨,含笑的面容似冷玉般白皙皎洁,朝她投来的目光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华,清艳又明丽。
看清那张脸,尹秋不禁放大了双眼,心中顿时又惊又喜。可她一开口,却是泣不成声,哭得更凶了。
“师叔……师叔!”
手臂张开,满江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疏香袭来,掩盖掉了些许衣料上经久不散的药气,把那气味变得柔和而又沁人心脾。
尹秋大感意外,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只痴痴地看着满江雪,愣愣地道:“师叔怎么会来?”
满江雪轻轻一笑,吻了吻尹秋脸上的泪水,望着她的眼睛轻言细语道:“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