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浮云稀稀落落地铺散在天际, 浅金的薄光贯穿了整片枫林,早间的尘雾还没散,太阳就已攀上了峰顶。
满江雪在屏风后更了衣, 洗漱完毕后独自在殿中用着早点, 弟子们在外头早早便练起了剑, 一群人兴致昂扬, 先从前院打到后院, 又从后院打到林子里。满江雪搁筷时,他们又一窝蜂打了回来,个个又吵又闹,颇为尽兴。
尹秋不在,但负责饭食的弟子还是照常送了碗她喜欢的红豆汤来, 满江雪突发奇想尝了一口, 又放了回去,行到门边问道:“小秋还没回来?”
弟子们纷纷停下, 看着满江雪异口同声地说:“没呢。”
满江雪“嗯”了一声,吩咐道:“我要去一趟明光殿, 她若回来了,你们便不要在此处打闹, 让她好好休息。”
弟子们乖乖应下,将满江雪送出了院子才又接着切磋起来。
季晚疏下了山, 明光殿里头管事的人就只剩了白灵一个,满江雪到了地方没见着谢宜君, 白灵说:“今日太阳出来得早,估计是个好天气,掌门去后山的揽风亭办公了,我正要送些各大州城报上来的折子过去, 师叔同我一起罢。”
满江雪点了头,没走两步却又忽然顿住,道:“有件事忘了做,你先等一等,待我回来再一道去。”
白灵说:“我先送过去可以吗?掌门等着要呢。”
满江雪略一思索,抬了抬下巴:“不急,我很快就回来,你且坐一坐。”
白灵面露不解,有些不明白满江雪为何非要自己等她,但也没有多问,很听话地抱着一堆折子在桌边坐下了。果然,满江雪离去后不久便又赶了回来,白灵在前头给她带着路,许是见白灵手里的东西太多,满江雪还帮着她拿了不少。两人顺着山梯道上了后山,谢宜君一抬头便瞧见了她们,亲自出来迎接道:“奇了,什么人闲来无事起这么早?”
满江雪入了凉亭,明显没打算帮着谢宜君处理公务,一进去就占了谢宜君的藤椅,躺下去才回道:“小秋不在惊月峰,没人陪我说话,只能来找你了。”
白灵把东西堆在桌上,又将已经处理好的折子收拾起来,谢宜君让她泡了壶新茶,听到这话便笑道:“怪道跑我这儿来了,宫里这些人属你最清闲,我这里忙作一团,你倒也抽空帮一帮我。”
满江雪闻着飘散过来的茶香,闭上眼睛假寐,问道:“怎么想起到此处办公?”
“这地方景致好,比闷在屋里强,”谢宜君在桌前坐下,示意白灵回去,说,“我十几年如一日都待在明光殿里,早就腻得慌了,偶尔出来透透气也好。”
山风拂过,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冷雾,亭角飞翘,四面都挂了轻柔的纱幔。满江雪睁开眼,略略扫了一番周遭的景物,说:“这里很好,从前师父也喜欢到这儿来。”
谢宜君说:“是啊,这揽风亭还是师父亲自题的名,那时候她也不爱在明光殿里待,时常带着我们几个来这里吃茶练剑,别的弟子们都只有羡慕的份。”
作为掌门仅有的几个徒弟,当年满江雪等人在宫里不仅辈分高,年纪轻轻就成了师叔,还因着精湛的剑术备受弟子们追捧,是万众瞩目般的存在。
满江雪与沈曼冬由于外形出众,又在剑术一道出类拔萃,无人可及,很早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并称“云华双燕”。温朝雨和谢宜君虽不及她们两人出色,却也并非寂寂无名之辈,亦是在那时的武林中叫得出名号的新秀。
温朝雨性情洒脱,不拘小节,是彼时在宫里最为弟子们喜爱的师叔,她和谁都能说说笑笑两句,哪怕随便找个地方一坐,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弟子们兴高采烈地围起来,她这人半点架子也没有。
谢宜君功夫虽是垫底的,但那也只是在师姐妹四人当中的排名而已,实则放眼整个云华宫,她仍是属于有天赋的一类人,且还十分刻苦,勤于修炼。加上她又是掌门首徒,和叶芝兰一样是当时的宫门大师姐,上上下下的事宜都归她管,是以声望也不比谁低了去。
这四人各有所长,虽性情迥异,却十分和谐,从未发生过什么争执,只有些小打小闹的口角,但也多为温朝雨惹出来的。温朝雨嘴上没个正经,喜爱言语捉弄人,她那些玩笑话满江雪根本懒得理会,沈曼冬则与她有来有往,唯有谢宜君动不动就被温朝雨说动气,但也有沈曼冬从中调解,缓和气氛。
总的来说,她们几个感情不错,一向是别峰弟子们眼中的榜样。
那一年师父决定挑个人册立为首席大弟子,便在三月里的一个朗朗晴日举办了一场论剑大赛。满江雪对此没有兴趣,听到这消息便与师父言明不会参赛,温朝雨那时还是听命于南宫悯的卧底,知道这事后自然也不会参加,况且她也清楚自己的实力,有沈曼冬在前头压着,首席大弟子怎么都没她的份。
这么一来就只剩了沈曼冬与谢宜君两人,眼见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坐上了看台,谢宜君也不太想上场打了。她们四个人里,除了满江雪以外,没人能打得过沈曼冬,谢宜君也从未想过要当什么首席大弟子,是以也跟着温朝雨开了溜,躲去了台子后头。
没成想师父见了论剑场外孤零零站着的沈曼冬,当场便发了通火,直把身边三个徒弟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们不思进取,毫无竞争之心,作为掌门之徒对待宫门大事却这般儿戏,简直不成体统。
这其中,尤属谢宜君被训得最厉害,她是大师姐,本应给师妹们带个好头,不该如此畏战,师父说她还未开始便生了退避之心,坏了风气。
三人当众挨了顿骂,满江雪面无表情,温朝雨嘻嘻哈哈,谢宜君则自惭形秽,又无地自容。无法,几个人只得又下了看台,与沈曼冬站到了一处。
结果一路过关斩将打下来,打到最后的还是她们四个。
这一场论剑赛迎来了最大的看点,四个人却心知肚明最终的赛果为何,正如平日里切磋的那般,谢宜君第一个就出了局,温朝雨紧随其后,满江雪与沈曼冬像模像样地打了一场,给了师父足够的体面,又叫弟子们看了个过瘾。到了最后关头,满江雪便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那般让了一招,沈曼冬挑了她的佩剑,踩着旗柱攀登而上,一举拔了旌旗,夺得桂冠,成了众望所归的首席大弟子,一时间风光无限,声名远播。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不屑于满江雪相让,即便打不过,也要求个奋力一战。但沈曼冬十分豁达,她知道满江雪不好虚名,也知道自己不一定就能胜过满江雪,所以她乐于成全。这个首席大弟子她当不当都没什么要紧,但只要满江雪能得偿所愿,沈曼冬怎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论剑大赛圆满落幕后,师徒几人回到明光殿开了个例会,师父该夸的夸,该骂的骂,谁也没落下。那天夜里,师父领着几个徒弟上了后山,摆了一桌家常便饭,还准许温朝雨喝了酒,席间其乐融融,谈笑风生,甚为轻松自在。
饭毕,师父立在那年和煦的春风里,对着高空之上的月亮吟了几句诗,末了便要来笔墨落纸如飞地写了“揽风亭”三个大字。
“不揽明月揽春风,”师父搁了笔,满目欣慰地看着四个得意门生道,“此话何解?为师希望你们不要好高骛远,莫去肖想那等不切实际之物。明月不可得,春风年年有,江湖路远,需安分守己,脚踏实地。望你们四人相亲友爱,风雨同舟,只有肝胆相照,互相帮衬,才能走得更加长久,这云华宫,我也好放心交到你们手上。”
“愿我百年之后,你们仍能时时如今日,牢记初心,携手同行,云华宫的未来,就靠你们几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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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转转,年月更替,一晃又是春日,揽风亭景物依旧,人却去的去,走的走。昔年把酒言欢的五个人,如今再也聚不全了,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晴朗日光挥洒下来,山间的薄雾散去,一并带走了当年的人和景。满江雪一语不发地靠在藤椅上,洁净如霜的白衣像轻柔腾升的烟云,与清风共舞。谢宜君手里的折子拿起又放下,牵动嘴角笑了笑,叹道:“好端端的,提到师父就想起了诸多往事,未免叫人感怀。”
满江雪维持着沉默,没有接话,只是瞧着远空飞来的几只鸟雀。
谢宜君看出她神色间含着思量之意,干脆推了公务稍作歇息,倒了两杯茶。谢宜君说:“师父当年所言犹记于心,如今宫里却只剩了你我二人,曼冬若是做了对的选择,温朝雨若是也及时弃暗投明,今时今日,说不定便是另一番景象。”
满江雪直起身来,握着茶杯轻嗅了一下茶香,她视线低垂,看着杯中倒映着的自己,语气平淡道:“我最后一次见师姐是如意门灭门当日,”她顿了顿,饮尽那杯茶才接着道,“那日我从南下回来,路上听闻消息匆匆赶去,在如意堂前见到了她。我要她从火里出来,但她不肯,还当着我的面步入了火海。我冲进去寻了她半晌无果,一直到大雨浇灭了流苍山的火,我也未再见过她。”
谢宜君皱起眉来,问道:“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时至今日我都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何要避而不见?”
满江雪搁下茶杯,轻声道:“她什么也没说,”言毕看向谢宜君,“你在宫里比我离得近,你到时,她人在哪儿?”
谢宜君再度叹了口气,说道:“那时紫薇教攻上如意门的消息传到宫里,师父命我和温朝雨带着弟子们赶去相助,可温朝雨当时就跑了,我找了一阵找不见她人,只得和师父先行上了路。等我们赶到之时,流苍山已经烧了起来,死了不少人,我和师父忙着击退紫薇教,就吩咐彼时已经与我相熟的芝兰去寻找曼冬的下落。但我那会儿怎么会知道芝兰是细作?她跟我说曼冬不知去向,也不见刚出世的尹秋在何处,我和师父分身乏术,顾不得其他,也只能信了这话。现在想来,芝兰岂会不知?她眼睁睁看着曼冬被人杀害,又和我们说了假话,十多年都过去了,我们如今才知曼冬在当时就已香消玉殒,若不是芝兰从中作梗,我和师父兴许还能救她一命,却是可惜……”
“那尹宣呢?”满江雪又问,“尹宣你又可曾见过?”
谢宜君道:“他?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据说他被曼冬亲手刺了一剑,正中心口,南宫悯本想带他走,但他没答应,铁了心要去赴死。当时我和师父亲眼看见他自己往火里跳了去,后来暴雨熄灭了那场大火,如意门到处都是焦尸,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所以师父才发话让我们把所有尸体收殓到一处,埋在了如意门旧址后头的那片空地里。”
满江雪复又靠回了椅背,取下腰间的凝霜看了两眼,说:“你既然亲眼看见了尹宣,那么他走进火中时,心口的剑还在不在?”
“剑?”谢宜君回忆起来,摇头道,“这谁能记得?我那时是巴不得他快些去死,哪有心思注意他身上还有没有剑?”
听她这么说,满江雪又沉默下来。
上次尹秋主动前往苍郡,南宫悯分明告诉她尹宣到死都没将剑拔|出来,这说明尹宣的尸体必然很好认,更不提逐冰本是师父的兵器,她老人家岂会不认得?可逐冰最终却是落在了梦无归手里,她让阿芙赶到姚定城的府衙大牢把逐冰给了尹秋,用这把剑叫尹秋和满江雪相信了沈曼冬或许尚在人世,经此才开始了之后的一切。
由此可见,梦无归能拿到逐冰,必然是亲手从尹宣的尸体上取走的。
但倘若她见到的尸体,并不是尹宣呢?
“你突然问尹宣做什么?”瞧见满江雪眉头紧锁,兀自沉思,谢宜君道,“他死了就死了,虽然替芝兰背了个通风报信的罪名,但他终归是为了报仇故意接近曼冬,没安好心,如意门的灭亡与他脱不了干系,这人也是死有余辜。”
满江雪回了点神,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何我们没有找到逐冰,却是叫梦无归拿了去。”
“那天情况危急,场面混乱,尹宣到底死在了何处也没人知道,”谢宜君说,“她躲在暗处捡了条命,没有暴露自己,比我们先找到也很正常。话又说回来,曼冬不肯与你同行,执意孤身离去,她当时会不会是急着要去杀了尹宣?”
满江雪说:“她要杀谁都不该避着我,很显然她是因为小秋被人带走,受了胁迫,逼不得已才故意走进了那座楼,为的就是拖着我,让我在楼里找她。”
而她在楼中苦苦搜寻之时,沈曼冬就已经在她无从得知的地方被人杀了。
这样的对话使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格外沉重,谢宜君抬起手来,张开五指在空中做了个揽风的动作。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嗓音低沉道:“是祸躲不过,都是命中注定,一步错,步步错,任何抉择都有失有得。江雪,你虽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一直未能释怀,有些事早该放下,莫要叫它成了执念,对自己只有害而无益。师父把云华宫交到我手里,我便也像她那般将一生光景都倾注在了这片土地,我虽不如她将云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使其更加发扬光大,但也做到了力所能及,殚精竭虑。如今宫里也算能人辈出,后起之秀层出不穷,等晚疏到了能统领大局之时,我也当隐退山林,入那从未到过的红尘俗世来场了无牵挂的自在游历。”
她慢条斯理地说完这番话,对着满江雪微微一笑,叹息着道:“我也累了。”
皓日当空,和风来来去去,留下的都是绵绵不尽的低语。石桌上的热茶蒸腾着寥寥雾气,谢宜君坐在那薄薄的雾里,绛紫袍服如同一团被风吹乱了的草灰余烬。她身处高位多年,面向众人时,始终似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风来她可挡,雨来她可蔽,她是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旗杆,谁都能倒,唯独她不能倒。
可这一刻,满江雪隔着那层雾,看见了谢宜君鬓边不知何时染上的白霜,丝丝缕缕,缠绕交织,叫人不能忽视,亦无法当做不知。
两人相对无言地沉寂多时,满江雪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掌心拨散了那阵茶雾,穿过噙着凉意的虚空搭去了谢宜君的手背。
她眼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笑起来的样子是不常有的明朗。
满江雪说:“要去观星台看看师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