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疫病滋生
凤阳城,黄河边。
深夜,狂风暴雨席卷了一切。波涛汹涌的黄河发出愤怒的咆哮。
有村民忧心忡忡的望着黑漆漆的夜幕,嘶吼的暴雨就像只无法驯服的野兽,隐藏在黑夜里伺机而动。
沿着黄河边,悬挂上气死风灯。
灯火摇摇欲坠。
守夜人冻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他和同伴说了几句话,却被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声音。
“河……河堤崩了……”
谁?
谁崩了?
同伴眼里的恐惧绝望,满的要溢出来了,守夜人转过头,愣在了原地。
浑浊的黄河之水愤怒咆哮而起,化为滔天巨浪,冲破腐朽不堪的黄河河堤,浩浩荡荡向他们扑了过来。
“黄河……决堤了!”
快跑!
几个守夜人连滚带爬,他们要比黄泛滥的黄河跑的更快,要把消息传递给下游的村庄。
他们的妻儿,父母,子女,亲友都在那一座座安宁的村庄里。
人,是跑不过大自然的。
冰冷散发着浓烈土腥气的河水吞噬了一切,人,牲畜,庄园,村子,河水里野兽和人一起挣扎求救,有好运的人爬上大树,依靠着树枝瑟瑟发抖,但长久的低温将是残酷的考验,屋顶上挤满了人,过重的分量压垮了屋顶,人就像下锅的饺子一样噗通落进水里,浪头一卷,还没来得及哭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娘啊!”
屋顶上的人嚎啕大哭。
屋里上了年纪的老子娘跑不动了,为了不拖累儿女,抓着床板子跳进了洪水里。
抱着婴儿的妇女发现孩子没了哭声,顿时惊慌失措了起来,她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可举目望去,洪水滚滚,哪儿还有立足之地?
黄河,决堤了。
凤阳城外,成了炼狱!
凤阳城内,半夜无话,所有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后半夜,炉子上的粥咕噜噜翻滚,下面的火苗摇曳不定。
“哐当。”
狂风夹杂雨水,扑面而来。
“快,热水,毛毯,粥。”阿英跳了起来,喊庄婉:“婉姐,医药箱,检查有没有外伤,快!”
庄婉马上递过来医药箱,走到阿英身边,给她搭把手,屋子里的人忙碌起来,有人把桌子拼成床,把受伤的灾民放了上去。
有人端来热水和热粥。
一共十几个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腰间捆了麻绳,绳子前端系在阿大身上,为了防止洪水将人冲走,阿大精疲力竭,连马都丢在洪水里了。
“人没事就好。”阿英检查了几个难民的脸色,倒了几杯烈酒,撒入粉末,摇摇晃晃的混合起来,然后一人递了一杯:“药酒,驱寒,喝了暖暖身子。”
那掌柜的噗通跪下了,泪流满面的哭个不停,几个难民应该是他亲友,两个七八岁的女娃娃跑过去抱着他的腿哭,嘴里直喊“爹爹,爹爹。”
可过来的难民里,没有她们的娘亲。
阿大说孩子娘为了救孩子,跳进水里把自己当人梯子,硬生生举了一夜,他们刚接过孩子准备去救大人,洪水浪头一打,把人卷没了。
阿大脸色不好看,阴沉沉的,他倒不是自责,只是心里头也不好受。庄婉倒了杯药酒递给他,接过一口闷了,喘了口气,又马不停蹄转身出去了。
带回来的难民都是掌柜和小二的家眷。掌柜家就剩下双女儿,小二要幸运一些,家里老子娘还在,都是一路他兄弟背回来的,一路累的够呛,简单做了个检查,包扎好刮伤蹭伤和一些野兽咬伤,喝了药酒吃了肉粥,难民们精疲力歇,有的靠在火炉子边沉沉睡去。
有的则打起精神,帮掌柜收拾了一下大堂。
阿英将难民们换下来的衣服放入热水里煮沸,撒入陈醋消毒,他们储存了足够多的陈醋和盐,洪水来临,人们或许会抢粮食但很少有人去抢醋。
“你们怎么进城的?”
屋檐下,苍青色裙角晃动,淡淡皂角的浅香飘来,阿大晃了晃神,看着走出来的女子,冷冷扯了扯嘴角:“五两银子一个难民,我们十五号人,给了守城门的官兵足足七十五两。”说完,自嘲起来:“阿英总是告诉我们,人命大过天,遇到需要帮助的,能帮就帮。可你看看凤阳城的官兵庸碌,吃朝廷的粮钱银饷,却将子民视为猪狗。”
庄婉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倒抽口冷气,忙问道:“城外还有难民过来吗?”
阿大解释道:“原先是结伴来的。官兵说给不起银子不能进,我们手里没那么多银子,足足好几百号人呢。如今不知在于何处了。”
庄婉豁然起身,转身就走。
“你干嘛去?”
阿大下意识喊她。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庄婉说这些话,他心里堵了口气,憋着难受。
庄婉比他聪明比他优秀,一定会有别的办法。
“找阿英去。”
庄婉头也不回的喊了句。
“办法?”煮沸的衣服捞出,挂在竹竿上晾晒,外面还在下小雨,没有太阳也没有晴天,连风吹进来都是湿漉漉的。头也不抬忙着手上的工作,阿英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没有。”
庄婉脱口而出:“为什么会没有办法?”
阿英很无奈的看着她,解释道:“办法不是一定都有的。”
庄婉不敢置信:“他们是人啊。”是人为什么没办法救呢?
阿英靠在火炉边上,明灭不定的火焰照在她的脸上,肌肤苍白,眸光幽深,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一抹幽魂。
“不是所有人都被当人看的。你应该去城墙那里看看,看看那些人还在不在。”
庄婉心里一冷,提起裙子,拔腿狂奔出去,门口的阿大见状跟了上去。
雨水冷冷扑在脸上,睁不开眼睛。
城楼那里点了灯,灯用罩子照起来,几个神态懒散的士兵靠着城墙根下烤火。
火苗被风吹的晃动不休,好似下一秒就要熄灭。
“哟,这谁家的小娘子?”
庄婉一身苍蓝色衣裙,头发乌黑油亮,用银簪子挽起来,面容秀丽,肌肤白皙,耳垂上晃动着银叶子镶嵌红晶石的坠子,这样一个漂亮有气度的姑娘,不是哪家小户的小姐就是高门大户的大丫鬟。
郑家村像个世外桃源,养出一群格格不入的人。
“这是我妹子。”
阿大抢先一步,冲过去掏出银子塞给士兵。他出手阔绰,几个士兵和他见过几面,印象还不错。
“我们家有几个远房亲戚,住在黄河边呢,这不听说黄河决堤了,刚才才送了几个进城,还得劳烦军爷给脸面,家里说后边怕有别的亲戚过来,叫我们兄妹俩来看看眼。”
“行,你们上去看看,这会子风雨大,看过了就走,别耽误。”
城墙爬满青苔,雨水沁出一层水迹,庄婉的绣花鞋已经湿透了,袜子挤在湿哒哒的鞋内,难受得要命。
庄婉上来前,注意到士兵的长矛残留了一点血迹,当她站在城墙上往下看,外面黑得可怕,狂风卷起树枝,城墙下趴着一排白花花的尸体。
“那是人吗?”
“那是人。”
阿大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冰凉的雨水穿透两人相握的手掌,冰冷刺骨的触感令庄婉身体颤抖,可她声音极其稳定,甚至透出几分冷淡,目不转睛的看着泥水里的尸体。
“那是孩子,母亲,妻子,丈夫,父亲,母亲吗?”
庄婉看着那些尸体。
他们被士兵扒光了衣服,身上光溜溜的,白森森的像白骨从泥土里长出来一样。
母亲将孩子压在身下,丈夫护住了妻子,老两口围住儿子,尸体保持着死前的姿态,隔得远了看不真切表情,那一定是不可思议,极为狰狞的。
“阿英说的对,这世道不把人当人,只是郑家村的人学会了怎么去做人,就再也跪不下去了。”
阿大的目光和她看向同一个方向,淡淡的回应她,说道:“谁要我跪下去,就先打断我的骨头。谁要是想打断我的骨头,我就咬死他!”
庄婉侧眸看他,雷霆之中,男人那张戾气十足的脸庞闪烁着狼般冰冷坚毅的神色。庄婉温婉的眉眼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阿大说的没错。
郑家村的人已经跪不下去了。
“错的是这个世道,而不是我们。”回到客栈后阿英什么都没问,催促两人换过衣服,灌了姜汤。姜是郑元带人去菜市场,连夜敲开卖菜的店铺,大量高价收来的,切成姜沫加入红糖煮上满满一锅子,阿英一宿没合眼,今晚无数人进进出出,所有能派出去的人手都出去了。
地头蛇掌柜感恩郑家出手相助,跟着郑元跑前跑后,哪家东西便宜,哪家米粮实惠说的头头是道,省了郑元不少功夫。
他们身上带了足够的银子,现在银子还算是银子,大量物资采购进来,屯放在后院干燥的厢房里,门口安排了人手值班,两人一组,火绳枪不离身。
庄婉换好干燥衣服后过来帮忙熬汤,这句话正好听到了,抬头看着阿英,问她:“世道错了?”
阿英点了点头:“世道错了。若是世道是对的,该是老有所依,幼有所养,鳏寡孤独者皆有所终。天灾人祸当紧紧有条,官员救灾,百姓得到及时安置。”
“我们应该怎么做?”
此刻,庄婉成了好学的孩童,像极郑家村里,对事物充满好奇心,扒拉着博学的刘先生,不耻下问。
阿英没有卖关子,站起身,揉揉酸疼的胳膊腿,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
“等风雨欲来,等大厦将倾,等改天换地。”等元朝走入末路,等乱世卷来狂风,等天地改颜,现在他们需要积累足够强大的力量,蓄力一发,一击毙命。
庄婉眼里闪烁着火焰,点亮了野心。
三日后,大雨停歇,洪水并未褪去,越来越多的难民聚集在城外。
凤阳城县令下了死命,不允许开城放入难民。
城中炊烟袅袅,城外尸横遍野。
饿死的,病死的,死因千奇百怪的尸体堆在一处,堆成了小山的模样。
城中士兵也不管,只要难民不入城,外面死再多的人都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
饿死人的时候不是没有粮食,而是有一些人没有粮食——
阿英从书库里读到这句话时,仿佛有无数蚂蚁啃咬着内心。
水患后饥荒随之而来。
饿死的尸体,因为缺乏防疫相关知识,就那样无人处理。
终于,当某个夜晚,饿疯了的人们吃光了树皮,掘地三尺,往腹中填满观音土尚且不能饱腹时——
那一座腐烂的尸体塔,成了最好的食物。
至顺二年五月,春末夏初,凤阳府大饥。同月,疫病肆虐,是岁洪灾百姓皆食枣菜。
“咳咳……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不知自何处而起,短短数天内,整个凤阳府都是咳嗽声,此起彼伏,如哀鸣的鹧鸪鸟。
“阿英。”
郑家村的人被困在客栈中,阿英刚睡醒,就得知城外爆发疫情的消息。
这是意料之中。
凤阳府县官不作为,放任不管,疫情是迟早的事情。
阿英拿出物资本子,边勾勾画画,边询问庄婉:“纱布,伤药,消毒的石灰粉,醋,补充体力的盐准备好了吗?”
庄婉事事俱到,点头‘:“都准备好了。”
“好。”阿英换上准备好的隔离服,亚麻外衣质地,内衬用蓑衣内油布,虽然无法和现代无菌技术相提并论,但比起毫无防护的古代医生而言,已经是很好的东西了。
还有橡胶手套,自制鸟嘴面具,面具鸟嘴里放了驱散瘟疫的药丸。
药丸是从本草纲目里找出来的方子。
不知其效果,但聊胜于无。
撑起长长木杆,悬挂着一面写了“郑”字,一高一矮两道纤细身影手持长杆旗子,穿着古怪,戴着面罩,行走在大街小巷里。
门口悬挂白皤,皤上用丝线绘制草药图案,代表这家有人死于疫病。
死于疫病者,家中不设丧席,不请宾客,只停灵三日后下葬。
“哐哐哐。”
这日清晨,府外来了两位女子。
管家出来相见,面容哀戚,颇为惊讶:“两位有何贵干?”
高个女子戴着奇怪的面具,声音低沉自面具下响起,浑厚不真切:“敢问家中可有因疫情去世者?”
管家一愣:“家中少爷,正因疫病去世。”
那少爷生前对下人十分厚道,故而甚得人心,府中上下无不哀痛。
那矮个女子年岁尚小,声音清脆,脆生生的说道:“府中若是有因疫病而亡者,尸体不宜停灵,请尽快火化焚烧,以醋熏泼死者生前住所。”
“荒唐!咳咳咳!!”那管家听完勃然大怒,满脸通红,双眼凸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随意毁坏,你们这两女子,分明是不坏好意,快滚!”
那矮个女子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拎起长杆,转身和同伴离开。
身后响起管家的训斥声,伴随着不间断的咳嗽。
“阿英?”
高个女子正是庄婉,背着药囊走在阿英身后。
矮个子自然是阿英。
阿英摇晃长杆,目光打量着四周,雨水虽退去,但瘴气横生,街头小巷里湿润度很高,伸手摸一把石墙,一手的水。
这些水是雨水。
城外尸体堆积如山,腐烂的尸体顺着流入城内的水污染了水源。
客栈里那口井,阿英早就叫人用石板盖起来,上面搭建了小棚子,日夜看守防止食用水污染。
“疫病入体,他们和病原体朝夕相处,病气入肺才会咳嗽,且双眼红肿,眼底有浊黄,加上不愿烧毁尸体,没救了,我们去下一户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