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节倾诉(一)
出来就是想散散心摆脱烦恼,没想到一见面大姨就问奶奶的事,她说:“我怎么听说你婆婆喝药了?真的假的?”
小扉忙向大姨使眼色,大姨不明就里,微张着嘴巴看看外甥女,又看看自己的妹妹。
俩人背后的小动作小院娘没有看到,她冷冷地自顾自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大姨干笑了两声,给小扉使了个眼色,起身对自己的妹妹说,“你先坐着,我去看看有赶集的没有。”
大姨是想让人捎带点肉回来。
小院娘说:“随便做点吃吃,又不是外人。”
大姨说:“行!我去看看,这个时候恐怕没人去了。”
走到院门外,一边找寻赶集的人一边等小扉。小扉一出来大姨就把她拉到一旁问:“你奶为啥喝的药?”
小扉摇头说:“我们到现在也不清楚。”
“不是跟你娘吵架吧?”
“不是。”小扉又摇了摇头。
“那你娘怎么不大高兴?”
小扉说:“我奶在我爸面前可能说我娘什么了,我爸回来就生我娘的气,我娘反过来生他们的气。”
大姨唉叹一声说:“你娘这辈在你奶面前没落过一句好,临死了还要往你娘脸上抹黑,搅得一家人不得安生!”
小扉说:“这是我奶好了以后的事,也就刚刚没几天。”
大姨说:“知道了,你先进去吧,我去看欣欣爸在不在家,叫他去买点菜。”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回头好好劝劝你娘:想开点,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还怕她说吗?”
来到儿子的住处,儿子媳妇都在,她叫儿子去集上买肉,又嘱咐媳妇不要做饭了,中午都到那边,然后从那里拿了篮子拐到菜园子里去弄菜。
大姨从小扉口中了解了一些情况,心里有了底,不再乱说乱问了,只是从中安慰劝解。
后来小院娘自己忍不住,苦笑着说:“现在人是好了,事出来了,看我还有一口气,寻上我了——他现在在跟我生气。”
大姨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又看了看小扉,笑着说:“这是怎么说?一没打她,二没骂她,三没逼她,自己想不开,关我啥事?”长豆在她手里被咔啪成了均匀的小段。
“关你啥事?总归有事:你爱钱,就是你的错!”
“爱钱?爱啥钱?”大姨停了手里的活。
小扉说:“我们平常花的用的钱。”
大姨“嘻”了一下说:“我当是啥?——世上哪个不爱钱?四指高的小孩就知道钱好;戏文里也说:今不好,明不好,前(钱)好。”
小院娘长叹一声,说:“他说我爱钱我就爱钱,他娘不爱钱?他娘不爱钱他爹是怎么死的?钱都已经借出去了,人家又不是不还;又说不打她响声了,不把她当人了,天天吵,天天闹,人一个劲地让她作践死了,心里舒坦了!后来也是为了钱,为了三十块钱,前后追着我吵。你想你不是拿我好欺负吗?你儿子给你钱是应该的,你拿钱也是应该的,你怎么反过来跟我吵呢?你拿钱是我跟你吵跟你闹了,还是我跟我男人吵跟我男人闹了,你来找我?她没话说了,又说我叫小院盯梢她爸了。她爸啥时候出去啥时候回来我怎么知道?——那天也赶得巧,小院去找小玲玩,走到她奶小屋门口碰上了,她回来跟我说她爸好像在给她奶钱。我当时还说:想给啥给啥,家搬给她住我都没意见!——明着都是我送,暗地里又偷着给,叫谁谁不生气?可我是生我男人的气。她还是跟我吵,说我不高兴了。我说:我有啥不高兴的,他给你一千一万那是他挣的,又没让我掏一分,我犯得着生气吗?她跟我赌咒罚誓说没给:他要是给我了我不得好死。结果还是给了,是她婶子跟她吵架的时候晒出来的。她婶子说她当时还劝她:人家一句话没说,你去问人家啥?你听听她是怎么说的:‘我就是想找她事了,我不能看人家给我甩脸子。’你听听,还有人活路吗?别人生气她也管!”
“你肯定这话是我奶说的?”小扉插了一嘴。
她娘说:“还用肯定?她啥话说不出来!啥事做不出来!”
“那可说不准,当时我婶子跟她生着气呢。”
小院娘不作声了。她虽然坚信婶子说的就是奶奶的原话,但也不排除婶子为了与她结盟而谎报军情。
“过去的事就别去想它了。”大姨说,“也这么大年纪了,紧活能活几年?撂个耳朵给她,就装着啥也没听见。”
“没听见倒好了!”小院娘叹了口气,停了停,又说,“以前我怕你,就你腿弯搓绳,现在拿捏不住了,就想这个办法治我。没那么容易!想让你治你治得住,不想让你治你治不住:不往你脸上去行不行?惹不起躲不起吗?我不会像她婶子那样,吵得再凶,闹得再历害,一转脸还是‘娘’、‘娘’的叫,我弄不好那样的。”
“你弄不好不打紧,把我们害苦了。”小扉说。
“这是啥话?你娘还会害你?”大姨满眼含笑地嗔怪小扉。
小扉笑着对大姨说:“我说的你不懂,我娘知道。”
大姨又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妹妹。
小院娘瞟了女儿一眼,似嗔非嗔地说:“她,馋嘴猫一个!东西吃不到嘴就说是我害的。”
大姨问:“啥好东西,想吃还吃不到?”
小院娘没有回答自己的姐姐,反倒问:“你还记得我以前讲过端午节吃鸡蛋的事吗?那是个头。打那以后老奶奶就有了一句话:从小看大,三岁至老。从小就给你定了罪,判了刑,你还想翻身?娘老子不好,小孩还会有好?所以她就说是我们害的。”
以前家里穷,养不起鸡,养个三、两只下的蛋平时舍不得吃,要么腌起来,要么培在草木灰里,留来客人或过节吃。有一年过端午,奶奶煮了几个鸡蛋,大人舍不得吃,分给了两个儿子。大的心眼实,以为过节了大家都有份,所以自顾自地吃,小的却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鸡蛋驳好了放到母亲碗里。这个故事最先是打奶奶嘴里出来的,然后各房传孩子,再传给亲戚,所以大家都知道。
大姨是亲戚当中最先知道的一个。她也认为那是妹妹一家不受待见的根源。
为了证明自己的父母把自己害得有多惨,小扉向大姨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刚分家那年的冬天,她和小院到婶子家玩,看到奶奶在厨房做麦芽糖。那时的乡下很少有人会做这个,奶奶大概也是现学现做——之前从来没见她做过,所以特别好奇,两个人扒在厨房门口看住了。奶奶面前的案子上糖块越堆越多。奶奶似乎要做很多,一直都没停下来的意思,所以更无暇顾及扒在门口偷偷咽口水的两个人。
小扉一口气讲完,稍作停顿后又接着说:“那以后有好长时间,我都忘了,后来有个同学给了我们一包麦芽糖,才忽然想起来。”
“兴许她当时真的没想到——人在忙的时候一般不会注意身外的事。”大姨说。
小院娘不太赞成她的看法,她说:“就算当时没想到,过后呢?”
大姨笑着说:“过后?过后就更想不到了!”
小院娘气得无语。
大姨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不是你的儿孙呢?两样看待着实让人心里不舒服。就算你不当家,不好拿他们的东西应人,你也可以去给她们做呀!听小孩说得多可怜!”
“她想得到吗?想到了她也不会做。不光她想到了不会做,就是你让她做她也不见得高兴做。”
大姨笑着说:“那是,你叫她挑水劈材她肯定不高兴,她做不来呀。”
小院娘冷笑一声说:“挑水劈材!让她做顿饭都不高兴,不要说做别的了!以前北河滩还有地(后来丢给住在河堤上的人家了),离家远,光路上走就要半天时间,平常不去,收割总得去吧,一去就是一天,那时候她俩在南河坝村上学小学,中午回来吃饭,叫她中午帮忙做顿饭她都推三推四的。”
小扉说:“你知足吧,她能给你带小墙就不错了,你还想让她给你做饭!”
大姨说:“她那时手上不是还有一个小的吗?是老几呀?”
小院娘说,老四,最小的那个。
大姨说:“她一个人又要做饭又要带孩子,可能怕照顾不过来。”
小院娘把嘴一撇说:“不是怕照顾不过来,是怕他们一家有意见。”
大姨说:“说的也是,一手托两家的确不容易。”
“知道不容易就不该生这一个,更不该有这一家子!——说出去感觉你这个人不讲道理。你想,一年有几次呢?就一茬麦子,种去一次,收去一次,秋季庄稼不种(种也是白种,河水一上来就都淹掉了),一年最多也就两天三天,她叔她婶子倒还客气叫在他们那里吃,两个孩子不愿意,怕她奶说话,宁愿自己啃凉馒头。”
说到凉馒头,小扉口舌生津,仿佛又品尝到了凉馒头的甜甜滋味。那时候她和小院都喜欢啃凉馒头,她们的娘怕她们吃饱了不好好吃饭,总把馒头藏起来,可是每当要去北河滩干活时候她们的娘就会把凉镘头摆出来,让她们吃个够。
大姨说:“小孩子啃凉馒头怕啥?越啃越健康!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吧,寒冬腊月,外面下着雪,屋里结着冻,照样吃生萝卜生红薯,一点事儿没有。”
小扉见娘低头不语,就笑着说:“有时候就觉得我娘是没气生了。”
“是,我吃饱了撑得!”她娘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小扉冲大姨瘪嘴而笑。
后来大姨说:“不管怎么说,她想到想不到是她的事,给不给也是她的事,分门离户,各过各的,想吃啥咱自己做啥,不会做的咱买,不用天天看人脸色过日子了,比啥都强!你说是不是?”
小院娘说:“话是这么说,可也不是你想直着直着,你想横着横着,孙猴子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大姨说:“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她是管着不让咱吃还是不让咱喝了?”
“吃喝倒是不管,可是眼睛却盯着呢:不管你做啥,就是锅里丢个盐粒你得想着她。”
“孝敬爹娘是应该的。”
“她说她最不是人家爱挣吃挣喝的人,她为的是他们一家子为我们犁耙。是啊,你说,我们一家子靠他们活命,还有啥不应该的?”
说到犁耙,做姐姐的知道,那是拴在妹妹身上的绳,别人手中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