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节送医

    婶子家有两排房，三间堂屋是分家所得，前排门房是分家后叔叔自己所建。门房也是三间，东耳房拴牲口，西耳房奶奶住。奶奶嫌夏天牛脚里爱生蚊虫，就将原有的房门封上，把南墙上的窗子下掉开了一扇门，这样西耳房便成了一间自由出入的小屋。小扉和小院一转过小屋的屋角，就看见有人往这边跑。她们心里说，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真喝了。”小墙正从门里探出头来，看到她们低声说。

    小扉小院一踏进小屋的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刺鼻的农药的气味，小院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小扉仍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屋里只有袁利妈和小玲两个人。袁利妈正俯着身子喊三娘，见小扉小院进来，她和小玲都往后退了一步。

    奶奶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身子硬挺挺，眼睛直勾勾，嘴上扑着白沫，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胸脯一起一伏，可能是呼吸困难，每换一次气身子都要振颤一下。这情形让小院又恐惧又悲悯，她双手抓住奶奶的胳膊摇着叫着，泪水夺眶而出。叫了几声不见有反应，小院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小扉拉了她一把，向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哭，然后转身出去了。

    这时她们的娘也过来了，看见小扉和小墙便迫不急待地问：“啥样？要不要紧？”

    小扉这时也寒了脸，语气凝重地说：“看样子怪严重。”

    屋内，袁利妈见小院哭了她也留不住泪，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刚把牛粪挑出去，回来的时候你奶站在小屋门口叫我，我说啥事呢，就过来了，谁知道她是叫我帮她找鞋子。那个时候药就已经喝下去了。她对我说鞋子在这个箱子里。”她拍了一下身旁的黑漆大木箱子，“等我把鞋子找出来，她话就说不好了；穿鞋的时候手乱抖乱抖，还是我帮她穿的。我问她：‘三娘，你怎么了？出啥事了？’她也不说话，只摇头叹气。我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一股子药味，她又是这身打扮，知道不好了，我帮她穿好鞋子就赶紧过去叫二嫂子。”

    小院娘看罢也大吃一惊，说：“嘴上沫子这么多，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一扭头看见小玲，问，“你哥、你大伯他们呢？”

    小玲说：“我哥请医生去了，大伯……大伯……我不知道……刚才还在……”

    袁利妈也说刚刚还在。小院抹着眼泪说刚才看他往东去了。

    她娘说：“往东去干什么？”出来向东张了张，哪有丈夫的影子？又问小扉小墙，两个人也都说是往东去了，具体去了哪里，因为当时都进屋去了，没看到。她便跑到东边袁利家的台角上又张望了一回。

    “到底去哪儿了呢？”她转身回来，经过婶子家门口，见庆庆妈在堂屋门口给庆庆穿鞋子，小孩一脸哭相，应该是刚刚睡醒。

    “咦？这人都到哪儿去了呢？”像是寻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庆庆妈向小院娘瞟了一眼，没应声。小院娘见庆庆娘拉拉着一张脸，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搁在谁头上心情都不会好。既然人家不搭理，也不好硬往上凑，正要转身走开，忽见婶子端着盆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婶子问她：“谁呀？”

    “你大哥他们呀。”

    “大哥不是在小屋里吗？”

    小院娘说小屋里没有。

    “刚刚还在……他叫我赶紧准备肥皂水……不过眨眼的工夫能会去哪儿呢？”说着人已迎了出来。她一路走一路把手放在盆里捏呀搅呀搅呀捏呀。

    小院娘说：“都说他往东去了，我看过了，没有，是去请医生了吧？”

    婶子说：“不知道呀。我跟他说庆庆爸去了，他还会去吗？”

    “那他会去哪儿呢？”

    “去迎迎也说不定……按理说也该回来了，怎么还不见影呢？”说着伸出头去张望。

    小院娘见那盆里的水白白的，知道是肥皂水，用来洗胃的。她看了看左右，低声说：“看样子怪严重，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婶子说：“有事没有事还能怎么办？问她真喝了假喝了，她摇头；问她喝了多少，她摇头……就是不说话，好像铁了心了！”

    “她铁心不铁心没人拦她，好歹把话说清楚了！”庆庆妈抱着庆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这样不明不白的，好像谁虐待她了一样。”

    婶子回头低叫了一声：“小祖奶奶，你小声点！这是你大娘，她心里清楚，咱心里清楚，别人能清楚吗？你这样嚷嚷出去，别人还以为真是吵架了呢！”说完媳妇，又转向小院娘，唉叹一声说，“她还不如把药倒到锅里，大家都吃，一起死了干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小院娘忙劝解说：“事儿已经出来了，别东想西想的！说不定她自己也后悔了呢。”她刚才看见老奶奶眼角上挂着一道长长的泪痕。

    庆庆妈拉拉着脸对她婆婆说：“幸亏你就一个儿子，要不然，以后谁还敢进你家的门？”

    婶子看了媳妇一眼，过会儿才说：“这回好了好，不好的话，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小院娘一心惦记着丈夫的去向，一面听她婆媳说话，一面四下里寻人。此刻，她看见远处有人过来，说了一句“好像回来了”，就急急忙忙迎了上去。

    奔向小屋的几个人这时又跑出来看医生来了没有；见李有娘端着盆，就围过去和她搭话，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院娘站在袁利家的台角上，看着打东边过来的两个人，一个是李有，一个是医生，医生背着药箱在前面，李有紧随其后，因为是打台子间穿行，没有路，正七转八转往这边赶。正纳闷不见自己的丈夫，人突然从前面台子上一户人家的夹道里冒了出来。

    李心明到医生家扑了个空，据医生的家人说村东头的大龙老婆病了，医生一早就给请出门了；李有听说已经去了，这个时辰说不定正往你们那边赶呢。李心明听罢调头往回赶。那家人见这叔侄俩脚步匆匆满脸惊慌失措，凭借多年的经验，感觉这两家之中一定是出了大事，急事。

    丈夫看到妻子，立马问医生来了没有，小院娘说来了，示意他方向。李心明边走边看，从台子上下来时险些滑倒，幸好及时抓住了台子下面的一棵小树才站稳。

    看着这脚跟脚的三个人，小院娘心里想，医生的家在南边，此时打东边过来，正好兜了一圈，叔侄俩又都是慌慌张张，难怪这么快就有人知道了！

    转眼李有李伟二人就到了跟前。大家见了救星一般将李伟拥进小屋。进得人多了，屋里站不下，小院小玲擦着眼泪退了出来。

    李伟一看情形，也吓了一跳，但见牙关紧咬，没法灌肥皂水，他又从来没有给人从鼻子里下过管子，手里又没有专门解毒的药，无从施救，催着抓紧时间送走。

    李有与人从堂屋里架出一张单人床来，在院门口系绳打结。妇人们聚在一旁互相打听着出事的原由，喝的什么药，喝了多少，有没有事，以及评论着奶奶的生平与为人，说她手巧，能干，热心肠……见小院小玲眼睛红红的，禁不住唉叹一声说：“这么大年纪了，有啥想不开的，非要往这上想？”

    这时小屋里面一阵唏嘘，接着就听袁利妈在叫：“那不能——那不能——大嫂怎么不把大哥拉过来……”

    小院向屋里看了看，除了背影什么也没看到。

    庆庆妈抱着庆庆倚在大门上看李有他们弄床。她嘴角向下耷拉着一言不发，时不时拿眼睛瞟一下小屋门口。婶子从小屋出来，含着眼泪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苦，李有对他娘一脸的不耐烦，叫她赶紧抱床被子来。婶子犹豫了一下，从自己房里抱出一床老式的黑底白花的印花棉被，李有接过去，旁边有人搭手一起把被子铺在小床上。铺被子是为了防止床板打滑，也是怕床板硬咯到奶奶。

    众人将奶奶用被单托出来放在小床上，然后开始讨论去南集还是北集。有人说南集近北集远，就近不取远；有人说南集虽近但要过船，赶不上点了要等，不如往北集，不误事。这个说北河桥桥头漫水了，那个说无妨，水才到脚踝，深的也不过到腿肚。这个就问，你说的是啥时候的事，说不定这个时候水已经埋住桥了呢，那个回，昨天一天没涨这一夜能会涨吗？又没下雨。这个又说，这里没下不等于上边（上游）没下，昨天没涨不等于今天夜里没涨，去南集保险，再说，北集逢单，南集逢双，背集过船的人少，应该不会误事。时间不等人，保险起见，最后决定去南集。南集属另一省，好在当时人们身上都没标签，随便到哪里看病都一样。当下，李有和另外三个壮年男子抬起床就走。李有脚上穿的是泡沫底布鞋，走路打滑，他叫他娘赶紧找一双胶鞋给他。等他娘拎着鞋出来，李有他们已经下了台子。婶子叫小玲赶快送过去，并叫她也一同跟去。

    望着小玲的背影，小墙对身旁的小扉悄声说：“你也去呀。”

    小扉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小院说：“我去。”说完，紧走几步去追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