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郎临惊诧,是因为他终于借着衙门大门口的那盏灯笼,看清了顾拾钦的眼睛。
可能外人看顾拾钦,只能发现他面容上深刻的憔悴。郎临却觉得,看不到他眼里那盛着的、明晃晃的神彩了。
他心疼得紧,很想问顾拾钦一句是不是工作很累,又觉得自己实在没这个身份去问。
可在这里等了一整个下午,又是为了什么呢,开口问他要那枚荷包么?
郎临险些失笑:连关心一句的身份都没有,又哪来的身份,去问他要那枚荷包呢。
郎临知道自己一直很混蛋,几千年来也干过不少混蛋的事。
如果明确知道,咱俩这辈子撑死就是兄弟,比如说面对许苳清和许人树,那相处起来倒还能轻松许多,该付出就付出、该道歉就道歉、该和好就和好。
可如果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会喜欢上面前这个人,比如顾拾钦,那事情就将要变得异常复杂。
……但到了这地步,还要任凭自己把所有的亲密关系都搞砸吗?
思及此处,也不知道朗临是哪根筋搭错了,他居然走上前去,把手里那本给自己气得半死的话本塞进了顾拾钦怀里,然后盯着人家的衣领,尽量平淡道:“要好好吃点东西。”
极限了,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被自己恶心到了——好歹之前也是自己选择不告而别的,现下实在抹不下这个面主动道歉了,显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朝三暮四的混蛋。
从这点来看,还是跟小时候把妹妹惹哭以后的做法,大差不差,几千年过去,只进步了一点点。
而顾拾钦听着郎临那句话,却愣住了——十分罕见,他这次愣了至少有片刻。
这片刻光景里,顾拾钦去百年前初遇郎临那会,神游了一造。
那时候的郎临,还是个在忘南楼唱戏的少年,他们戏班有日新接了本戏文,这戏文呢,讲得又是出没头没尾的爱情故事。恰巧了,郎临又在当中唱旦角,拿着戏本的当天,就受了戏班主一天耳提面命。
故而到了晚上,他直接就跑到后厨房,跟顾拾钦唠叨起来了。
说这当今,写小曲的书生是越来越出息了,一出重归于好的戏码,居然也能洋洋洒洒千篇纸,一丁点若有似无的情绪,也能写千行字。苦了他一个唱小旦的,居然被要求在一弹指的工夫,就演出八百个心眼子。
顾拾钦听着他讲话,正把炖好的肉从锅里捞出来,一个没留神,熟肉就被郎临徒手撕下来一块,糊弄一吹,填进了他自己嘴里。
“唔!哈好烫……香啊十七!你这手艺,干脆别走了,留在咱们这做大厨有什么不好?”郎临千年如一日得好拍顾大厨马屁。
顾拾钦没搭茬,想让他留在这楼里的人多了,郎临是最不走心的一个,故而他干脆当没听见,捉着郎临的手就去冲凉水了,手里忙着也不忘絮叨:“这多烫啊!好歹用用筷子啊,你这爪子到底什么材质的?干脆改明儿借我炒菜得了。”
郎临乖乖任他捉着,只拿一双含笑的眼睛看他。
“话说回来,我也寻思呢,你们戏班主选戏本的眼光真是……一言难尽,”顾拾钦手上没停,又自续上了前话,“你说他一年逾半百的老头子了,怎么会越发喜欢这种……弯弯绕绕的、你猜我我猜你的戏码?”
郎临闻言轻轻一摇头:“其实刚才那些都算不得什么,重头戏是中午排的那出。我是当真理解不了,就我唱那角儿,都悔过自新决定去找丈夫道歉去了,结果一打照面,就憋出一句词来,你知道是什么词?”
“什么?”
郎临唇齿一张,将那段词甚没感情地念了出来:“相公,今日晚膳您用得可好?”
顾拾钦一听就笑出了一口白牙:“什么?你再说一遍?”
“……”郎临一抬眼,嘴角也正勾着一个弧度,抽手就撩水泼他,“占谁便宜?”
……
不知如今的郎临,如若有机会再拿了当年那戏本子,还会不会三嘘两叹,嫌人家矫情。
顾拾钦从片刻的恍神里回来,面前是在夜色里沾了一身清寒的郎临,搞得顾拾钦险些和那个跟他闹在厨房的少年对不上号。
只是郎临现在这模样,倒是像极了那后来……
对面的茶坊忽然将门板“哐”一声落下,顾拾钦思维终于追了上来,属于福至心灵,他出口便提议:
“我送你回麟起楼吧。”
路上一句话也没聊,但这几乎是顾拾钦半个月以来,走过最舒心的一段路了。
他依旧没有追问郎临为什么要留着那枚荷包,也没追问他为什么要在外面等一下午。两个人就像相伴多年不用言明的老朋友一样,静静相伴走过一段夜路。
这条路并不很长,只走了不到两刻钟,就又回到了那片热闹繁华的夜市区。
哪怕只是和心心挂念的人,一起一声不吭地走在闹市上,也不会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了。
麟州湖边,夜风习习。
两个人站在一片灯火繁华的湖边,望着麟起楼那倒映在湖面上璀璨的灯光。
好像又一同站在了月圆那晚的麟州湖夜宴里。
“今天,多谢你帮我解围。”郎临左思右想还是开口了,“下次遇见这样的事情还是走一下程序吧,免得被人抓住参你一本。”
话音刚落就后悔了,这什么令人无语的发言?不如别开口。
顾拾钦还是没有说话,但是他似乎轻柔地看了郎临一眼。
郎临立刻找补:“要不要去麟起楼吃点什么?他们前夜当班的厨师做东西很好吃,就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救命,这是找得什么补?自己刚才是在邀请他一起吃饭吗?怎么想都很像渣男试图追回自己老婆啊!
于是全身又一次僵成了桩木头。
可也不知顾拾钦什么毛病,听到郎临说那句话,面上笑容就深了。郎临硬起了头皮,他说了:“渣男就渣男吧,十七要真答应了,一起吃点东西怎么了。”
却没想到,顾拾钦好像又猜透了他的心思,正身过来向他说道:“无妨的,我随便去旁边夜市对付一点就行了。今晚上还有一些案卷要处理,这便不作陪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郎临几乎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可遁形,但不得不说,还是松了一口气:“好……你,路上小心……”
两人简单告别,看着顾拾钦离开的背影,郎临心底里还是有些晃神,干脆站在湖边独自吹起了夜风。
不久,一叶小舟停在了不远处。
这里灯火还算繁盛,只见舟中下来几个人影,其中一个小姑娘还在叫叫嚷嚷:“哥,这次排休我们就上天楠山去嘛,听说那里的道观新修了一个花圃呢,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可好看了!”
她哥声音里全是无奈:“才刚搬了家,院子里都没收拾好呢,能不能下次再去啊?”
这声音倒有些熟悉,郎临疑惑间就转眸去看,结果正看到小李哥兄妹二人。
这一侧脸,刚巧也叫人家看见了他,小李哥面上立刻就画上一个热情的笑容:“郎小哥!是你!今日也上此地游湖么。”
那小姑娘见大哥忽然和旁的人讲话,便打眼朝郎临看来,一看之下眼睛里就跃出光彩来:“哥哥好!”
郎临向那姑娘轻轻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又答道:“未曾,我只是住在这附近。”
“这么巧?我们一家也是最近才搬来安城,恰巧也住在附近的。”
“怪不得呢,这么晚还能在这里碰到你,最近搬家一定很忙吧?”郎临惯会使寒暄大法的。
“还好啦!已经忙过了,正打算去天楠山逛一逛呢!哥哥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来啊?”小李哥家的三妹,这时候要跟她哥抢着讲话。
小李哥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小玉,讲话稳重一点,人家很忙的。”
郎临倒不是非常在意,他自己妹妹也总是喜欢一惊一乍的,于是只是好奇道:“天楠山?”好像许苳清他们,帮自己求的这柄月金刀也是出自天楠山吧。
小李哥这回赶忙按住了自家小妹,率先开口了,可能真是怕她再语出惊人:“对,郎小哥你是外地人可能还没听说,这天楠山是安城附近挺有名气的一座仙山,山上那座道观,特别灵的。前几个月不是来过一场暴雨么,把山路给冲毁了,也是最近才修好接待香客的,听说还一并修了座花圃,这不,我家小妹正跟我闹着要去看呢。”
那名叫小玉的姑娘被点了名,撅起嘴来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小李哥挨了顶也没拉脸色,甚至面上还带了点笑模样:“哦对了,天楠山灵气很足的,草药也珍稀,还记得郎小哥你是郎中吧?这安城附近,有很多郎中都去天楠山采药的。”
听了这话,郎临脑海里突然闪过幕了什么,他轻轻一皱眉头,心里觉得小李哥这最后一句话竟十分耳熟。
后来又几句闲聊,目送他们兄妹二人走远。这才把方才的思路续上:暴雨冲毁过山路、灵气十足的天楠山、草药也十分繁盛、郎中都爱去的……
郎临越想越觉得这一切熟悉,脑海中突然就灵光一闪:初来此地时,暴雨被困的仙山,不就是天楠山么!
短短三个月,郎临这幅皮囊的大脑受到过太多冲击,如今再想起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他将整个事件,从萍水相逢的同行给了他一剂药方开始,捋到了忘南楼初遇顾拾钦。
现在想想,那位萍水相逢的“同行”真的是个普通人吗?
话再说回来,顾拾钦身上又为什么会有自己的一缕魂魄?
心里响起了一个充满蛊惑的声音。
“你真的就不好奇顾拾钦到底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