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亏得有米面铺子的伙计帮忙指路,三人好言好语,可算是给那老爷子请回了家。
老爷子一路上神志都不甚清楚,只跟在郎临的身后,望着他的鞋跟儿亦步亦趋——郎临想扶他都没招儿,那老爷子见他面容都得直打哆嗦,更别说伸手叫人扶了。
这不,直到进了房门见了自家管家老婆子,才给拖进屋里去。
那管家婆见状也没多问,只恭敬着给三人请上了前厅。
这户人家姓刘,其实家庭并不算十分富庶,院子一进一出就那么点大。还没进院门的时候,就能闻见一股悠悠的香火味儿。
原来这院房统共六间屋,刘老爷子专挑了最大的一间摆神像,屋子里整日烟雾缭绕、香火不断,才有了“未进屋来先闻其香”这一出。
屋里除了老夫妇两人,就只剩下一个管家婆,那管家婆在里屋伺候着老头子,刘老夫人则立马就上前厅来见人了。
陆十七其实也是见着刘老夫人才回过味儿来——这对老夫妇的儿子和小孙女之前“着了魔”,昨天刚被带去屋棚那边隔离,他们家小媳妇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不过终究是放心不下,也一道跟去照顾了。
这前前后后正是陆十七给操办的,跟着刘老夫人喝了三趟茶才把人安顿好。
不过昨天老头子一直没出面,适才并不认识。
刘老夫人见着陆十七先是苦笑一下,正想招呼三人喝茶,结果眼神一打出去便见着了郎临,目光当时就钉住了:“这位……”
可能老太太也发觉自己这眼神实在瘆人,还是赶紧收回来了,然而脸上那三分苦笑,当即又添浓了一分。
刘老夫人摆摆手道:“诶,怪不得呢。这位小哥莫要见怪……各位随我到后房来一瞧便知。”
三人面面相觑,跟着老太太一道去了后堂那间最大的屋子。一撩开门帘,只见正当间儿的,一尊人高的石制神像正笑眯眯坐在供台上。
那尊神像极赋神韵,唇角带笑、眼眸低垂,正要去嗅指尖一支精巧玲珑的曼陀罗花;而且身上衣襟半掩,袒露出了小半结实的胸膛和曼妙的小腿;
神像脚上也没双鞋,故而显出一双十分漂亮的脚,珠链缠绕在脚趾和腕骨之间,显得整只脚瘦削却不失圆润;盘坐的姿势却不算规矩,一条腿还松散地搭在供台延儿上,要不是心知这是尊死物,还以为人家是刚才急匆匆坐上去的。
初看之下,郎临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对,直到感觉到身边各自意味不同地审视,他才惊觉了一件事:
这神像面容竟跟自己有九分相似!
更让他啼笑皆非的是这头半长的头发,居然都松松散散地扎成一束垂落在了左肩……
郎临当即就干笑出声了:“呵……这,我与贵宝地供奉的神仙……撞脸了哈……”
陆十七在一旁打配合:“哈哈,这世上撞脸的事并不十分稀奇。”说话间又用那双含笑的狐狸眼轻轻刮了郎临一下。
郎临打了个寒噤。
小李哥则干咽了口唾沫。
“诶,不瞒小哥,这也不能怪我家老头子神经兮兮的。他原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祖祖辈辈都供奉漠神。”
刘老夫人抹擦了一下眼睛,估摸着也是想找人倒一倒心中苦水,故而接着说道:“可是以前从不见这般魔怔,都是因为……诶,都是因为这事儿闹得!”
老太太说着话,脸上慢慢就爬上了凄苦,故而轻招了招手,示意三人跟她上前厅喝点茶水。
待到前厅,刘老夫人又续上前话:“前些日子,我儿子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脾气开始变得十分暴躁。最先前儿那两天,家里人都当他是跑船时候遇上了刁钻的客人,心情不爽利,便都惯着他。”
说着话,她还想给三位添杯茶,陆十七一见,便赶忙上前接手,刘老夫人也没跟他抢,只是轻笑了一下算谢过。
然后接着又说:“可谁知那天夜里忽然就掐着他闺女的脖颈儿不撒手了,直给人掼到了院子里!要不是小媳妇哭得厉害,把老头子给惊起来了,我家孙女儿怕是当时就要没命……”
刘老夫人说着话,想低头啜上一口茶,拿到嘴边却又放下了:“那天晚上,人是给我们拉开了,可一家人谁也没回过神儿来——给我和老头子气够呛!我还只当是……只当是这混账学坏了,要打闺女出气。
可第二天,还没等我们去教训他,这孩子就自己跪在院里跟媳妇哭了……说昨天晚上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去干那档子事。说那感觉,就像鬼上身一般……”
小李哥瞅了郎临的背影一眼,轻轻哆嗦了一下。
“诶,这孩子秉性我们都知道,有时会打丫头屁股,那也是气急了。怎么着也不可能把孩子往死里掐呀!”
刘老夫人又擦擦眼睛:“我们这儿还正想不出辙来的时候,街上便又出了两桩案子。都是在闹市上起的,人倒只受了些伤、没大碍,犯人也是当场便抓住了,可是上了官府,那些人又说不是自己干的,那说辞却都跟我家儿子一模一样……”
刘老夫人说到这,便是已经力竭一般,摇着头眼泪就掉下来了:“对不住,对不住。十七,今天是我招待不周……诶呦,你们上来是要安排病人去的吧,叫老婆子在这给你们耽误住了……”
陆十七听话赶忙道:“夫人,无妨。我们今日并没接到报案,只是送一位郎中过来看看大家的情况。左右孩子们现在都没事,您还是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接着陆十七便与刘老夫人几句闲话,后来还请郎临给老人家把了一次脉。
看过之后也并无大碍,于是郎临便给老太太开了几副食疗的方子,算是给老人家稳定了一番情绪。
之后也没坐多久,三人纷纷告辞,管家婆子便恭敬着给三位送出了院门。
走上了这条看着没什么营生的街道,郎临便淡淡问问起:“听这位老夫人口音,她不是本地人吧。”说话间,清风拂起了他墨黑的发丝,那深色衣衫往他身上一裹,好似棵雕着暗花的玉树。
“嗯,小孩儿聪明了不少。不过不是本地人又如何,早八百年汉地就统一了。但是也难怪,老人家起码没给你跪下。”陆十七说着话,挑起嘴角看了郎临一眼。
小李哥扭头看着陆十七:“嘿,别说这个,她还没讲完吧?”显然,这也是他头一回听当事人讲这个骇人听闻的事件。
陆十七把牵起的嘴角堪堪放下:“嗯……不过我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只知道……后来他们家孙女把厨房的仆人给杀了。”
“孙女!那孩子才多大!”小李哥瞪大了眼睛。
“三四岁吧。”陆十七摇了摇头,“老人家本来便是一生蹉跎,儿子也只有这一个,眼瞅着家里的一切都在蒸蒸日上了,黄土要埋了脖子的时候又出这档子事儿,嗐。”
三人皆是无言片刻。
“这到底是什么鬼怪摄人心魄?”小李哥抱着手臂,吹起胡子瞪起眼睛,语气很是气愤。
“谁知道呢?走吧,我还是带你俩去屋棚那边看看。”陆十七朝两人招招手,“这地方不大,就在那边山上,咱们走两步吧。”
但小李哥看着眼前的路,却拿眼角余光瞪着郎临。
回想起方才的故事,他凭空打了个寒噤——这不是等于在自己身边搁置了一个潜在的杀人凶手么!
陆十七其实看见他这副模样了,但也不追问,只随意一摆手就迈开大长腿走在了前边:“快些,晚上还要去麟州湖吃酒呢。诶对了小孩!给你那神仙面庞遮一遮,别再引发什么骚动啦!”
郎临:“……作甚叫我小孩!”
一路无闲话,三人步履匆匆走了一炷香的光景,便看到了陆十七说的那个“屋棚”所在之处。
说这是山,其实只能算是一片坡。
只见半面山坡上已经了盖起层层叠叠草搭的棚子,小山坡上植被十分茂盛,众人搭的草棚子显然是就地取材,也是一片绿油油的。
这时候日头已经稍稍缓和了一些,很多小孩子正团在一起追逐打闹着,守在屋棚里的则大多是些少妇人。
眼下已经快到饭点了,妇女们都在忙活着收拾晚饭,炊烟在林木之前四起,饭食香味阵阵。
汉子们则都去田里干活了——生活总要继续,不能因为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要发作的“鬼上身”,就撂下手里的营生不顾。
陆十七远远地走在前头,小李哥自然便不敢缩在后面跟郎临同行,只能迈开了小短腿小跑几步追上前去。
于是他们两人早早就到了,正和棚子里那些水乡妇人们说些闲话。
谈话之间,见陆十七朝郎临遥遥一指,几位妇人便远远给郎临行了一礼,陆十七又回过身来冲着郎临一招手,那意思叫他快些。
几步上前,正见那几个姑娘和十七爷逗笑在一处。
“托了十七爷的福,这里住得合意嘞!只要别下上一场好似那夜里的暴雨呀,这里撑上一年半载都合意。”
“那你来住一年半载好了,我下月就搬回家喽。有十七爷在,哪里用得着住一年半载呢?”几个人谈笑着,一句话又惹得姑娘们都掩着嘴笑成了一团。
没等郎临站定,就见陆十七整个人都被花团锦簇了——啥地方都少不了没出阁的妹妹。
“呀,这位便是新来的郎中吧!怎么遮着脸啊?”
“遮着脸也能看出来人家漂亮,这面皮生得真是好,怎生得比我姊姊还要细腻些?”
郎临舌头已经打了结,陆十七却不见局促,三言两语就脱身出来,还十分自然地抓起郎临的手往山坡上走:“妹妹们,我给找的可是位郎中,不是诸位的夫君啊。”
说着笑话向山上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招呼了一位母亲模样的人,脸上神色顷刻便肃穆下来了:“齐阿姊,还劳烦带路。”
看这位齐阿姊面容,倒是比那些姑娘的憔悴了很多,就连撑起来一个礼貌的微笑也废了好大劲。
妹妹们见状也不调笑了,赶忙便各自散开。
郎临了解一番才知道,原来是这位齐阿姊的小娃,有天白日里“中了邪”:那日他阿爹刚做完活,才进屋洗脸的工夫,这小孩就抡起他阿爹撂在院子里的锄头,把那几头犁地的水牛给砍了,砍着砍着便就地一倒。
要不是他爹听见响动跑出来,那小孩差点就给受了惊的几头水牛胡乱蹋死。
可是说起来,这小孩子也才三两岁的光景,站起来都没那把锄头高,平日里连只西瓜都抬不动,哪里抡得起那把铁锄头呢?
这到底是鬼神作怪,还是人心装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