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第二百七十七章 去者不留情
十月初一,新王染非,继任大典。
染南回盛装华服,缓步走上朝天台,他身上颇有第一代君王郪昊的气派。听闻建国之前,郪上和郪昊两兄弟,一文一武,一个开创律治,一个打下江山。平定东陆之后,郪上不愿为王,退居圣王,便把王位让给了兄长郪昊。今天的染澈,染非二人倒与开国之主颇为仿似,只不过人家是亲兄弟,这俩人却隔着杀母之仇。
染南回选择为王也并非为了生母之仇,他还是为了大哥。他不想大哥做自己不愿不喜之事,他想为王之后便让大哥做圣王,也效法上昊二尊,共同治理天下。染南回从未把对大哥的感情混入这场家族仇恨当中,他恨郁欣狠毒,恨父王薄情,甚至对备受宠爱的三妹也会稍有怨念,但唯独对大哥染澈,从小到大皆是崇拜仰慕,从始至终都是心悦喜欢,这份情感永远不会因为外在的任何事而改变。
新王染非高举手中的祭火棒站在火坛前面。火棒等待被抛入火坛的一刻,那时祭火会顺着火道蔓延开来,熊熊燃起,桐凰神木则会在祭火中灵光焕发,有如上尊复活一般尽显神象。
上尊是郪国子民两百多年的心灵寄托,即便后来因为白沙帝君削弱了人们对上尊的供奉,但每遇国家大事,百姓以及王族最虔诚的信仰还是老祖宗圣王上尊,因为这个凡人曾保全了郪族血脉,亦开创了太平盛世,其功其业不可海量。
染澈站在台下,看着二弟,送上饱含祝福的欣笑,在为王这件事上他确实有些逃避,并非任性逃离自己的不喜,而是他的心早已满得装不了天下众生,在父母和三妹相继出事后,他更是只想守在冥君身边。甚至有时,内心会蓦然生起一阵恐惧,闯三观时,冥君看着他笑着离开那张脸居然偶尔会浮于眼前。他真怕自己一时守不住,冥君就消失不见了。他已然知道自己来自山上,那便是时候回去了。
在大哥的笑意目光中,原本还有些慌乱的染非终于回归平静。自己的处境无论多么复杂混乱,只要有大哥的鼓励和支持,南回便总能坚定下去。
此刻,他正擎着寓意王族传承的祭火,准备抛向火坛。
就在这时,天降一道亮闪,随之一声闷雷,染非手中的祭火被闪电击灭,整个天渡峰被雷声震得摇晃起来。天上没有下雨,却乌云拢聚。接着,又是一道闪电打在朝天台的桐凰神木之上,就在所有参礼人的眼前,目光汇集之处,神木上赫然显现一排上方文字。
“新王非王族血脉,其父洛氏,其母裳氏。”
那一刻,所有人都惊站在原地,包括染非和染澈。
这是天降神迹吗?这是天道不容吗?
新王生母裳怜素,染澈,染非已然知道这件事。可,其父洛氏,又为何意?难道染非竟是裳怜素和洛羽良的孩子?难道染非竟不是染城亲生?
这究竟是秘密,还是真相,还是阻止染非为王的谎言?
转念间,染澈想到了冥君,聚云控雷纵闪,当真不是一般凡人所能,至少眼下想象不到除了冥君谁还能完成此举。冥君一直想让染澈为王,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难道真是冥君在天上暗控一切,要把染非逐下王位吗?
染澈心中滑过许多种猜测,却全与冥君有关。他不敢再想了,因为越想,冥君就越是一个暗诡算计的小人。
凭心而论,染澈不相信冥君会这样做,他心中那个少年即便心思沉溟,所做一切也都是保护,没有伤害。他对父王母后这些年犯下的过错都能容忍,又岂会用此等手段对付一个凡人,他若当真非要自己为王,即便下达强令,也不会选择在继任大典上让新王成为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然而,无论染澈做何想法,结局已定。
有关染非的身世,经杏林院多方核查,最终证实其生辰是郪历二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日,裳氏所生,再根据裳氏神选献礼的日子推算,时间刚好吻合。虽然不能完全确定染非是洛羽良的孩子,但这不确定的王族血脉已经让他不能继任国王。
就这样,一场天雷击碎了染非的自尊,与此同时,染澈被强推上王位,不得不接手和面对眼下混乱不堪的人间。
如此打击,换谁都难以承受吧。可染非是有多爱染澈,竟然会在知道真相的时候心中生起的不是怨念,而是一丝庆幸,庆幸自己终于跟大哥不再有任何血亲渊源,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喜欢和爱慕那个坐在心坎儿上的人了。
其实,若非站在冥君这边,若非与染南回素有旧仇旧怨,我还真会被他的痴情感动。隔着杀母弑父两段家仇,自己又被逼下王位,这种情况下,染非居然还能对染澈不恨不怨,只是默默请命去北地驻守莽荡山昊天台。这样的气度于大多凡人之中也算得宽广洒脱了。
爱,果然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
十月初八,昔川君礼祭朝天台,正式成为郪国第十八代君主——染澈王。
那一天,云间府将染澈王绘制的《战疫图鉴》公之天下,长达三十丈的画卷,记录了郪历两百三十一年从三月一直延续到八月长达五月之久的那场大疫。长卷之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全国九省,二十七郡,八十一城,两百四十三镇,七百二十九村,人间的各个角落,医者患者共战瘟疫的场面被描绘得生动感人,震荡心魂。这是凡人应该记住的一段历史,更应该绘制下来以警后世。
染澈即位,人间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处理。神河府首官,云间府首官,典禁军首官三位空缺,礼神殿更是需要一位新任掌殿,瘟疫虽然过去,但病源还未找出。染澈从父王手上接过来的天下,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
十月十五,染澈带着三妹染苏前往丹柑林。染苏要走了,要带着丹柑酒出海去往南陆,她不想留在这个伤心之地,只有大海才是她的向往,她的归宿。
临走之前,染苏要来丹柑林拜祭父王母后,当她踏入林中,当眼前的丹柑树为她落了一地红果之时,染苏抱着树便哭了。
“父王母后,是你们吗?”
“我应该多陪陪你们的。”
“我不该总是闯祸惹事,我不该总是想着逃离王宫,我不该总是不爱听你们唠叨,我不该……”
染苏抱着丹柑树哭诉着,大哥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守着,看着。
去年下山时遇见的那位老农洪叔得知国王驾临,又是急匆匆地赶来。
“大王子!”他一路喊着,欣喜欢笑地来到染澈面前,“啊,老夫是不是该改口了,国王陛下。”
说着便要行礼,染澈赶紧伸手扶住老农。
“洪叔,不必拘礼。”
“大王子福德仁厚,定会是我们郪国最贤明的君王。”洪叔打心底里高兴,说话都带着笑音。
染澈带洪叔退到一旁,刚要问起去年落地的丹柑,洪叔便先开口说了起来。
“去年,大王子走后,小沐王爷来了,帮咱们把落地的丹柑全都酿成了丹柑酒,又帮着推卖成合欢酒。如今,丹柑林出的果子已经供不上酿酒了。”
染澈未曾因为鼓里村的案子遗忘了丹柑林的落果,及时派染霁云前来料理此事。那个吃货也真会想辙,不但落果酿酒,还把这丹柑酒变成了新人成婚时合欢礼上必用的酒品,从此让林中产果供不应求。
这一年来,因为此事,洪叔的嘴巴都要乐歪了。此番见到染澈王,更是激动得前前后后叨念了好几遍。
“王上,去年的酒我可是特意为您留了几坛,等哪日您迎娶王后,一定要在合欢礼上喝咱们的丹柑酒啊。”
洪叔此言触动了染澈之心,王后他可是从来都未曾想过,他和冥君真的能走到那一天吗?除了要修改郪律婚法,这前面还不知隔着多少阻碍呢。
……
上京城的妙江码头,依旧船帆蔽日,依旧波光如鳞,只是这晨起的光影中却多了一丝将要离别的伤感。
去往南陆的王室船队正在集结。
“快点儿!”
这一次,带队出海的船长说话不那么费劲儿了,可同样长年漂在水上,船长依旧迈着忽忽悠悠地神仙步伐走走停停,敦促着运工将带往南陆的货箱搬到船上。
去年归来,还有师父,又遇溟笙,今年离开,却只有染苏一人。
她依旧是那少年装扮,依旧长/枪立地,可眉宇间已退去稚嫩,想必再归来时又会是另一番模样吧。
兄妹二人站在岸上道别,这一刻,国王只是兄长,公主也只是妹妹。
“有件事你虽然一直没问,可在你出海前,我想还是应该告知于你。溟笙的案子已经结审,染清珏确是下毒之人,但并非受溟笙指使。”染澈小心地说着每一句话,生怕三妹听闻不当再生误会。
“我知道。”染苏淡淡地说了一句,可能还要说些什么,却咽了回去。
“溟笙已经无罪释放,我本想为他官复原职,但,出狱后再未寻到他踪迹。”染澈也还想继续说点儿什么,可同样不知从何说起。
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明白呢。
染苏回国这一年,跟溟笙爱得轰轰烈烈,结局却如此难料,谁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以后又会是怎样的天地。染苏累了,或许她真的应该先放下这段感情,回归大海找寻当初那个快乐随性,无忧无虑的自己了。
处传来即将开船的号角。船长浪声喊着,“开——船——啦!”
染苏淡起一笑,长/枪掇地,坚定地看着大哥,又坚定地留下一个拥抱。
“大哥!走了!再会!”
言罢,染苏转身,跳上船去。
船帆扬起处,去者不留情。
染苏含笑离开,她要把所有的悲伤留在故国,她要做回海中精灵,也去丈量那相思与海何者更深。
这,算不算是我造下的孽呢,若我未曾将方薰放进茶里,染苏就不会怀孕,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诸般是非,种种离乱。可如果,当初寂乐未曾下山,也就不会有我被送上山去,这或许又是寂乐在还我的死债吧。
染澈王孤立岸边,目送船队远行,直到那船帆已消失在初起的日光深处,他才回过神来,把手轻轻按放在胸口,心底唤起一声,“天冷了,该入怀了。”
山上那位“本君”也不知是否安好,活着,能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