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师徒对赌
若说小轩窗是近两年的京城名伶，那么红石娘子便是戏台上的常青藤。从十六岁问鼎当年的幻音坊舞乐大会开始，十七岁凭借一支《玲珑舞》名扬八方，十八岁坐上了幻音坊宗主之位，一直到今天，二十九岁的红石娘子依然是郪国百姓心中的女神。这个女人拥有完美的容颜身姿，沉鱼出听，蚀骨销魂的绝妙嗓音，上天太过眷顾这个美人，把生而为人的一切最好全都赐予其身。
同时，她也是全天下活得最为潇洒的女人，不成婚，不生子，只与那些俊俏男女卿卿爱爱，或为利益游走于权贵之间。这些曾败在她裙下的人当中确实不包括像大美人这种洁身自好之人，郁轩嘛，不在其列，也是别有原因。
“长夜迷梦，朝朝暮暮思君，立影却只一人。死生不着，行过，行过方知，情深怎能喜舍。”
十二岁学满出寺，郁晚空因听闻这一曲《引渡》之歌，便去幻音坊拜在红石娘子门下，学了六年曲戏，在老师的提点下新创“梨花戏”，虽改了传统唱腔，但小轩窗的一念一唱举手投足皆有老师红石的影子。
这个女人，扮得了郎生，亦演得了娥娘，着男装便是凛凛堂堂，穿女裳便是艳霞成绮。阴和阳，男和女，骄与柔，全在她一人身上成曲成诗，娉婷万种。实在是这人间的尤物，天地的宠儿。
此时此刻，她出现在这个幻法之境，着实让郁轩意想不到，自己的老师居然也跟鸿蒙灵界扯上了关系。
“郁轩，我本不该亲自出现在这里，但我来，就是要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些年姐姐为你所做的一切。”红石娘子虽言语肃然，但唇眼带笑总让她显得平易近人。
“这是什么地方？”郁轩问道。
“你的仙农里。”红石答言。
“我的仙农里？”
“虽然你前世身为兰屏苑尊者，但仙农里一直是隐于世外的法界，你不知也不足为奇。”
“那你是仙农里的尊者？”
“不错，从幻音坊来论，我是你的老师，但若从鸿蒙灵界来论，我还要称你一声前辈，兰屏。”红石娘子唤出郁轩的前世之名，显然，她知晓许多前尘往事。
“你知道我所有的一切？”
“倒不至于，但有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知道。”红石娘子说着，便抬手指向那棵大树，“这棵玉楦树的灵蜕，拥有天地间最强的复生力。”
郁轩回身发现，几十只耳目怪不知何时进来，正在用小刀在树皮上刮着一种黑色粉末，想来这就是红石所说的灵蜕。
“你放心，姐姐交待，要我帮你救福神，我一定会保证他安然无恙。”
“用灵蜕救人？”
娘子答言，“不错，玉缠樱的复生力会克制转化焱萆灵草的侵蚀力，但是，把玉缠樱用在那个娃娃身上之前，我必须要让你知道姐姐为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罪。”
“你口中的姐姐就是童似吧。”提起童夫人，郁轩记忆中的冷沦宗主便被释放出来，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姿态，摆在红石娘子面前，“我是来救人的，不想听你说其它。”
“你是不敢听吧，是怕自己知道太多，心生愧疚，反过来又对不起那个念念不忘的小娃娃。冷沦放，当年是你先招惹的姐姐，是你把童豌苕留在身边，十四岁她就跟着你，辅佐你，任你差遣，活着，你耽误她一生，死后，她又为你受了四十九日火刑，今生，她历尽劫难回到你身边，你却冷言冷语这般态度。”红石娘子并不像童夫人一样冷静，说到怨恨深重之处自是急言急语，眉横眼锁。
冷沦放当然不容她混淆是非，“红石，你身为尊者，应该知道完成任务不能亲自露面的规矩，我和童豌苕之间的事本与你无关，你却要甘冒风险，替她出头，看来你定是收受了她不少的好处。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让我念及她的好？感谢她前世辱我名声，再以身相许，还我清白？还是感谢她暗动手脚，操控烈烛，赐我一死？又或者是她背我遗愿，私送我入轮回？哼，我看你应该把历尽劫难换个说法，她确确实实做过很多，处心积虑，千方百计从前世走到今生，回到我身边，就是为了继续她的阴谋算计。你所见她付出的一切，不过全是她的私心罢了。跟这样的人成为姐妹，你还是多加小心吧。”
混杂了郁晚空的巧舌如簧和冷沦放的咄咄气势，这番话顿时让红石娘子闭口无言。
不过，话里话外的诸般深意，我也是后来才知其详。
郁轩所言，童似辱其名声，以身相许，所指便是当年泼在冷沦放头上那盆“辱童”的脏水，原来是童似借宗主收养弃婴一事大作文章，暗中散播流言，所图所谋便是自己在事态恶劣之时，挺身而出，顺理成章做上芙蓉庄女主人的位置。生前的冷沦放当然洞悉此事，但如他所言，商人重利，他不会和当时已经全然掌控纥罗号的童豌苕撕破脸皮。于是，赐了一个夫人的名份给她，却又不许她死后入冷沦家宗祠，这就是为何我在记忆里所见，童似嫁入冷沦府，人前风光，背后却那般受气的原因。
而关于冷沦放之死，昔川君在烈烛的记忆中已然得见，却不知烈烛的第一次暴怒竟又是拜这位貌不惊人却谋算深沉的童夫人所赐。宗主临死前一年，无尾三头蟒的元灵被送入上清山关押，与此同时，南冥禁地法界开始修筑。为了防止周边百姓意外闯入，冷沦放命人制造了几起假死事件，很快山里有猛兽吃人的消息便流传开来，凡人再不敢擅自入山，烈烛灵兽便隐居山中。一年之后，法界还未完工之时，童夫人将纥罗号上的怨灵送入南冥禁地，蟒兽食用大量怨灵，导致突发性暴怒，冷沦放带猎灵军进入法界，身死其中。
之后，童似继任兰屏苑尊者之位，而冷沦放的余念则被童夫人暗中收存，一直到郪历二一零年，她亲手将自己亡夫的余念送入郁清夫人的孕体之中，次年三月十五日，郁夫人诞下一子，取名郁轩，字晚空。
来世君到成婚时，今生妾当复来归。
童夫人，一个苦心谋划自己夫君来世的女人，其用情之深，用心之至当是无人能及。只可惜，无论是冷沦放还是郁晚空，都未曾把半点心思放在她身上，加上我这个搅局人的出现，虽然让童似以秦洛虞的身份嫁进郁府，却依旧只得了个郁夫人的名号，终究她切切于心的夫君还是被旁人占了心房。
郁晚空此生虽第一次进入仙农里法界，不知道那棵玉楦灵树和自己的关系，但他已然猜到红石娘子，作为仙农里法界的尊者，此番亲自出面意欲何为。
“红石，我知道你是来替童似完成心愿的。你把童似为我做过的事，受过的罪一一尽述，不是为了让我相信，而是为了让我记住。此刻我身在这法界之中，尚有心智分辨虚实真伪，待我出了法界，便会忘记自己之前深信的事实，只能记住你传达给我的假象。而仙农里便是一处可以控制入境者记忆的法界，对吗？”
以红石娘子惊诧的表情来看，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未曾动手，郁轩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不错，仙农里确实可以操纵记忆，一旦进入，记住什么，忘掉什么便不再受自己所控。这，就是童似挽回夫君的王牌。而为了救我，郁轩别无选择。
“没想到你会这么快猜到，当真也只有姐姐才能配得上你的思谋。”
“哼。”郁晚空对红石这句赞赏未加评论，只轻哼了一声，继而言道，“红石，童似帮你做过什么，我不知道，但以你的个性来讲，绝不会无条件出手帮人。”
“不愧是做了我六年的徒弟。”红石虽聪慧不及郁轩，但二人相识多年，她对郁晚空也十分了解。
“聪明人不空谈，你此番襄助童似，身为尊者犯了规矩，一旦被发现必会受罚。红石，我们谈谈条件吧。”
郁晚空扭头看向那棵玉楦灵树，还有和树纠缠在一起的青渊凤鸟，这两只精怪对周遭一切全然无知，只顾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打闹，欢腾得像一对小夫妻。
“完了，这下完了，缠死了，解不开了。”青渊凤鸟被密实的树枝缠了个扎实。
“解不开就留下来。”这树像抱个婴儿一样把鸟儿托在怀里。
……
望着无忧且无虑的一树一鸟，郁晚空深沉的眸中泛起点点泪花，他又一次猜到了，这树便是许久以前的自己，而那青蓝色的鸟儿便是许久以前的我。
转眼看向红石娘子，郁轩收起伤神，翻眼便是冷沦放的孤绝。
“你答应童似的事，我无力阻拦。但我要看着福神无恙，待到岁节过后把他交回到冥君手上，那时候，你再来取我记忆。”
“好处？”
被郁晚空看得精准，红石娘子当然是个利令智昏之人。
“你能够成为尊者，必然与我前世一样，咱们都是在找人。而这个人，我可以帮你找到。”
“就这样的条件？哼，那不必了，只要完成任务，那加就会让我找到人，这件事无需你来帮忙。”
“但如果你最后的任务和我一样，完不成呢？又或者你还有其他人想找呢？”
此言击中了红石娘子，她笑起的脸颊瞬间凝住。
“红石，做人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其实你要找的人通过童似很容易就能找到，她执掌兰屏苑二十几年，世间余念生死轮回，几乎全在她的生死簿上走过一遭，但是，以你对她的了解，她会告诉你吗？别忘了，她可是比我还阴损之人，你和她之间的姐妹之情，全是交易。”
“那我又凭什么信你？”红石娘子问道。
“凭我已经完成任务，退出了鸿蒙灵界，而童似还没有。”
“我的徒儿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聪明，不绝顶。”郁轩用一个抿起的笑回应了红石随时挂起的媚笑。
那树那鸟仍在叽叽叫叫。
“你还要找个雌鸟？”
“不行吗？再说，雄鸟不找雌鸟，怎么生小鸟鸟？”
“你还要跟别的雌鸟生小鸟鸟？”
“有人说不生小鸟鸟，我们青凤鸟族就要断子绝孙啦！”
“断，断就断呗。”
“断的又不是你孙子，你当然不在乎。”
……
伴着两只精怪的笑闹声，郁轩被送出了自己的仙农里。他用一个交换条件，在红石娘子面前暂时保住了自己的记忆，可出去之后的路，却再无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