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余常
“吾自认为,如果一个人具备了同龄人中绝大多数不具备的一些金子般的品质时,他便可以称为伟大”——谨以此话献给我们一生的恩师于润泽先生
叮铃——叮铃——生锈铜铃铛的声音闷闷地在潮湿的空气中传播开来,打破了这原有的安静与祥和。
天空笼罩了一层厚厚的云,簌簌的风拨动着不安的叶,黄昏微弱的阳光根本无法穿透这雾气,只得将那雾气略略渲染几分黄晕。
过了许久,回应那突兀铃声声的似乎也只有树叶被风摇动沙沙的声响。
烟有了些许不安。“难道不是这里?”她开始回忆,“‘京城东部边缘’,‘早已从地图上抹除了的宅邸’,也只能是这里了吧?”
一阵清风吹过,烟不禁打了个寒颤,“居然有人会住这种鬼地方,四面全是树木花草,名副其实的荒郊野岭。该不会……是被那个牛牪犇摆了一道?”
“哈哈哈,果然,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出了意外啊。”
烟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她顿时有些诧异,不过迅速便警惕了起来,“李波?你来这里做什么?”
“嗨害,我是来帮你的啊。这么偏远幽深的一个地方,龙傲天不放心你一个人来,于是让没什么事的我也跟了来。”李波憨笑。
“哦?是吗,那辛苦你了。”烟的语气意味深长,她很清楚李波在撒谎,龙傲天不可能不相信她办事的手段,况且就算龙傲天派人来,凭借烟多年在龙傲天手下从事的经验,他也绝对不会派李波——自由城还没有完全信任李波。
但毕竟现在他们至少还是同事,没有必要拆穿他。倒不如静观其变,看看这李波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两人在门口坐了下来,准备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就在他们刚刚坐下的时候,面前的森林中便传来响声。
两人没有交流便瞬间都明白——有人来了。
“呦,这不是小波嘛,好久不见呀。”声音似乎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发出的,平静而慈祥,“而这边的这位——这位是小波的女朋友吗?哈哈哈哈孩子长大了。”他那半带玩笑的语气似乎早知道了两人的到来。
李波和烟两人听到这话显然有些诧异。他是谁?如果是那个所谓的孤儿院院长,那他怎么会认识李波?
“啊——”这大胆唐突的玩笑来得让烟有些不知所措。“不是不是,这是我的朋友。”李波略带尴尬地回答,“不过,您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认识我?”
那个男人缓缓从雾气中走出,显露出的是一副耀眼的金瞳。
李波有些惊讶。又是金瞳?
老人的面容渐渐显露。乍见到这张脸,顿时烟与李波两人的头开始愈发疼痛。李波记得,他小时候见过——他一定见过这个男人!可是他是谁,他与李波有怎样的交集,李波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烟的记忆里,这就是院长,脸盘有些圆润,头顶略略有些掉发,眼睛炯炯有神,嘴总是半含微笑,有些小小的啤酒肚,全身都是廉价朴素的布衣,一双老款还有些开胶掉色的运动鞋……
那个男人总是这幅装束,那个给了她一个能活下去的童年的男人。可是无论怎么回想,她都不记得院长那时是不是金瞳。
“哎——我都能理解的,好多年没见了,小波。”男人又扫了一眼烟,显然有些在意,“再介绍一下吧,本人姓余,名常,字润泽,你们也可以叫我余润泽,又见面了,小波小——”他看着烟愣了愣。“啊,你是小沈啊,那个……就都进来坐坐吧!”
还是认出我来了啊,常妈妈。烟暗自嘀咕。
李波听了这话呆了呆,反复念了念这名字。余常,他有些吃惊但也很确信。错不了,他——他是我的家人!不过小沈?李波这才意识到烟只是个代号,她原来姓沈啊……余常,又为什么会认识烟呢?
余常走到门前,掏出裤腰间别的一大串钥匙,一个一个地拨,一个一个地拨。
——烟不禁战栗了一下。这个动作……
这个动作她时常会梦到,那时她刚来到自由城,每晚只有无尽的黑暗与身旁锋利的匕首陪着她,加以龙傲天每天地狱式的训练。她总是梦到她又回到了那个“家”,那个对她来说承载着一切美好与温暖的地方。
那时的余常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身形面貌都与现在一模一样,唯独那副金瞳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那时烟与几个小孩总是爱晚上熄了灯后聊天,聊他们的过去,更聊他们对未来的希望与梦想,每个孩子畅所欲言,可这样不一会儿便会招来常妈妈——他们对余常的昵称。不过没有关系,孩子们不怕他。
那里的每一个孩子最喜欢的人都是常妈妈,因为常妈妈从来不会骂这些孩子。每每当孩子们犯了错误或者没有好好守立下的规矩时,常妈妈永远不会以教育以责备以高高在上以目中无人的态度去讲话,反而是以谈心的形式,以平等而又心平气和的缓缓道来的口吻去与大家对话。因为常妈妈明白大家不喜欢被当作小孩,而且大家也不是小孩——这里每个孩子的童年都遭到了这个世界最黑暗的对待——抛弃与背叛,这让大家早早明白了什么是痛,也更加领会了爱的珍贵。
在常妈妈眼中,年龄不能成为评判任何事的依据,它只是一个象征着你存在而不停变化的数字,一个正确地理解了何为痛何为爱的人就已经是一个成熟并被他认可的大人了。每每看到大家不按时睡觉,他都会轻轻推开房门,“聊什么呢?你们这样聊天有科技含量吗?高考能加分吗?”这时大家看到来的是常妈妈,便纷纷从被子中探出头来,唧唧呜呜地向常妈妈倾诉着:“为什么柜子一定要锁,不锁还要扣分?”“为什么每天早上醒来都要叠被子并且一定要用一样的步骤叠成一样的方块?”“为什么空床上的行李一定要并排放好,错开放不是更好拿取吗?”“为什么放不下的东西一定要放在床后面呢?那样拿取真的特别不方便,明明放在床头或床边更便捷而且也不会影响大家的通过?”“为什么床头的摆放一定只能放规定的东西,明明还有那么多的空间却宁可不利用去往床下塞也不能放在方便拿取的床头?”“还有还有……”
常妈妈听着这些问题,总不会没有像孤儿院的其他老师一样恼火说,“这就是规矩——向来如此——德育手册规定上就是这么写的”,他一定会说,“没错,你们说的都是对的,我认为你们所说的处理办法要比这些规矩好!可是亲爱的朋友们,我自认为到点便安静休息这条规矩是毫无问题的。它会让我们第二天精气十足,效率呀是在单位时间内,做尽可能多的事情。大家的建议我们明天再提我去反映给老师们,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们讲伊索寓言……”
没错,常妈妈总能说服我们,并且让大家都十分满足而开心。那时烟和其他的小伙伴们认为,这世上最伟大的人便是常妈妈,这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充满向往地睡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不同于其他老师千篇一律的“同学们,早上好,请抓紧时间起床洗漱……”常妈妈做各种事情总有自己不同的风格与想法,但目的只有一个:让大家的生活里充满阳光!
每当轮到常妈妈叫大家起床,大家都会早早起床,聚精会神地听着常妈妈在麦克风的另一头朗读着:“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他总是把“如果这样……是不是更好”,“这样的话,可不可以”挂在嘴边。
他曾对大家悄悄问道:“你们觉得我像不像唐僧,天天叨叨的你们是不是很烦呀?但是我不想骂你们,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人,端正而完整的人,我做的一切不是在教育你们,而仅仅是分享建议讲道理讲方法,我没有权力更不想去要求你们做什么,我只想让你们的明天有光……”……想到这里,烟的眼眶顿时有些湿润。她抹了抹眼角,体验着手套上湿润的痕迹。
是泪吗?的确,烟已经好久没哭过了,自从她来到自由城,哦不,自从常妈妈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痛什么是真实的爱,泪该在何时、流血该在何时洒的那晚以后……
烟擦干眼中的泪,缓缓向背对着自己的余常伸出了那把剧毒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