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夏日闷热,正午的红日高悬,底下的竹林奄奄垂头,偶尔吹来的风缓缓不了燥热,反倒越发让人闷烦。
——叩、叩叩!
曲起的枯瘦指节敲响木门,老妇人低声开口:“家主,知乐小姐来了。”
“知道了,”屋内传来回应,声音清朗却略显中气不足,好似大病初愈一般。
屋外的脚步声逐渐变远,刺眼阳光穿过木格窗,照亮宽敞房间,面色苍白的少女靠在床头,眸光飘忽,表情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是压抑久了,又加上某个人的恶意挑拨,这次发/情/期相比以往更长、更难熬了些,分明解药就在嘴边,却无人肯低头服输,互相拿着钝刀磨肉,最后两个人都弄得一身伤。
而现在,罪魁祸首已在两天前翻墙留走,那个具有强烈屈辱意味的项圈被又一次解开,再一次藏到房间隐秘之处,
至于那些青紫的痕迹,这几日已消退了些,起码能用衣领、长袍遮掩过去,除非仔细打量,基本是看不出来什么印子的。
好友主动找上门,江辞卿自然不能再像前几日一样躲在房间里,默默叹了口气,总觉得口舌鼻间还残留着龙舌兰的浓香。
可见青筋的裸足踩在木地板上,宽大的衣袍被随手拿起。
——咿呀!
听到木轴声响起,盘腿坐在茶桌旁的李知乐带着几分关切望向门外。
面色苍白的alpha推门而入,黑发堪堪及肩,削瘦脊背笔挺,身穿月白色交领宽袍,边缘用银线绣出云纹,如扇眼帘抬起时,愁虑随之散去,一双如黑曜石的澄澈眼眸露出,芝兰玉树、风光霁月不外如是。
“辞卿,”李知乐放下白瓷茶杯,表情有些担忧。
江辞卿微微点头示意,随即挥手赶走守在门口的侍女,大步跨过门槛,直直向对方走去。
原木色地板铺有软垫,低矮的黑沉木桌上摆着白瓷茶具,江辞卿拂衣盘坐在对面,继而抬眼笑道:“小青柑?”
李知乐这人嗜甜,如今南梁茶道盛行,她虽跟着喝茶,却也偏好于入口甘醇香甜的的茶叶,这小青柑就是她的最爱之一。
“你这人……”李知乐笑着摇头,怎么不知好友是故意揶揄她,笑她不爱喝茶还要捧着个茶杯装样子。
直接将之前白瓷杯里的、侍女泡的茶水倒光,然后往木桌上一放,坦然地接受主人家的伺候——一壶新的小青柑茶。
两人自小相识,又互相将对方看做自己的至交好友,自是没太多拘束。
江辞卿也不在意那么多,直接取出晒得干枯的橘球,以手撕成小块,丢入白瓷茶杯中,再倒入旁边用红泥碳炉烧沸的泉水。
眨眼间,杯中水便转为熟红,宛如麦芽香的茶味幽幽传出。
“还是你这儿的茶好,”李知乐又一次捧起茶杯,浅抿一口后赞道。
江辞卿没形象地发了个白眼,完全不接受对方的虚伪恭维,江家能买到的茶叶,她一商队遍布三国一地的贸易世家继承人怎么可能买不到。
李知乐厚着脸皮笑,完全没有被嫌弃的心虚,话音一转,又关切问道:“你前几日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江辞卿停顿了一下,不欲多说些什么。
李知乐微微皱眉,只好道:“你体质特殊,每回热潮都要多受些罪,这次又莫名多熬了几天……”
体质特殊是江辞卿对外解释,说抑制剂对自己只有七、八分作用,在这个时期要比起其他alpha要更痛苦几分。
“要不你找个omega吧,”好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兀说道。
被吓到的江辞卿手一晃,差点被热茶泼到,哭笑不得道:“这和找omega有什么关系?”
“找个omega标记啊,你就不需要死扛热潮了,”李知乐挑了挑眉,一脸坏笑。
“去去去,”江辞卿无言以对,挥了挥手表示嫌弃。
李知乐笑了笑,这标记乃是一辈子的事,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心疼好友后的玩笑罢了。
微热日光落在茶汤中,映出李知乐清秀干净的长相,鼻梁上常挂着一副银边圆框眼镜,如波斯猫般的碧绿眼眸,完全瞧不出她出生在商贾之家,毫无功利算计的精明模样,反倒一身白裙,宛如常年待在书房的闺中贵女。
两人一时无言,眺望着窗外翠绿林,直到茶杯见底。
“北狄草深路远,又有狼群野匪,你带着这刀可作防身,”江辞卿放下白瓷杯,从宽大衣袖中拿出一把短刀放在桌上。
李知乐一愣,低头看向桌面,那是一把比巴掌稍长的直刀,为减轻重量,只用了牢固的伞绳包裹刀柄,大马士革钢的刀身平直且华丽,深陷的血槽、锋利的单刃冒着寒光。
她只是表面看着斯文温和,十三岁时就开始和父亲带领商队走南闯北,见过风沙巨浪、戈壁草原,骨子里刻满野蛮血性,再加之alpha崇尚武力的习惯,她一见这刀就双眼放光,当即拿起把玩。
兴奋上头,眉眼斯文的少女忍不住爆出几句脏话表达喜悦,继而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刀了?不忙了?我记得求你锻刀的人都要从南梁排到东夏了,怎么还有空给我打了一把。”
这话听起来格外不中听。
江辞卿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懒得回应。
李知乐右手握刀,在空中划过几道,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讪笑道:“我没指责你的意思,就是怕你太过操劳,没敢主动开口和江匠师求刀,而且……”
她挠了挠头,有些尴尬:“我这次来找你也是为了求刀。”
“哦?”江辞卿挑眉,有些好奇。
两人虽相识多年,李知乐却从不曾仗着情义求她锻刀,这一回倒是巧了。
李知乐放下直刀,收敛神色,解释道:“你还记得去年,我带领商队从东夏回来遇到山匪袭击的事吗?”
“嗯,”江辞卿点了点头,这也是她想送李知乐一把防身刀的起因。
“当时带兵赶来救我的人,就是这位求刀的陈涯将军,我欠他个人情,所以……”
她想了想,语气愈发沉重:“你是知道的,我李家商队遍布帝星,护卫众多,寻常山匪遇到李家商队都是绕着路走,”
李知乐停顿了一下,含糊道:“袭击我们的那些山匪,身手武器都不是寻常匪徒所能达到的。”
江辞卿表情一沉,脑子闪过诸多猜测。
李知乐摇头苦笑:“就算李家埋头商道,禁止族人掺和朝政,也有人容不下我们了。”
“陈将军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出兵相救,我不能不替他求你一回,再说……”
李知乐咬紧牙,眼眸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他求刀是为了上战场。”
“什么?!”江辞卿猛然抬头,滚烫的茶水泼到手背,她却感觉不到疼一般。
“辞卿,这南梁要乱了,”李知乐艰难说出这话。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江辞卿低头盯着深红茶汤,眼眸晦涩。
南梁战乱对于所有人而言,都已是心照不宣的默认。
如今帝星分为三国一地,前有南梁、东夏、北狄相互牵制,后有常年威胁、骚扰三国边境的荒蛮之地被许浮生率麾下悍匪压制,三国虽看不惯许浮生,却因忌惮敌国,不敢轻易派兵绞杀,三国不动,蛮荒之地的魔兽有人收拾,帝星迎来前所未有过的和平安宁。
但这一切都被许浮生投诚南梁所打破。
在此之前,两人也曾谈论过南梁国君是否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三国本就互相敌对,只是国力相当,谁动手都讨不了好。
现在许浮生投诚,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其余两国,我南梁要超越你们了,要知道许浮生带给南梁的不只是手中能以一敌十的精兵,更是在蛮荒之地数年积攒下的魔兽魔核。
普通刀刃只要加上一点魔核粉末就能变成削铁如泥的利器,公认防御力极强的魔兽都会被破皮贯穿,那么多魔核送到南梁,其余两国怎么能放下心来。
外加号称第一铸刀世家的江家还在南梁,曾经也是江家先研发出魔核可加入刀刃的技法,如今江家对此的研究也远超其他铸刀师。
有材料又有技术,故而接受许浮生投诚,就是把南梁变成其余两国的眼中钉。
江辞卿两人做了许多假设,却没想到南梁国君会如此轻易的接受投诚。
“他终究是老了……”江辞卿低声感慨。
帝王垂暮,所求的除了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便是流传千古的功绩。
可惜长生虚无,功绩相对前头领兵称王的梁武帝、劝降前朝废帝,建国立都的梁明帝、稳定国本,鼓励科技发展的梁文帝,他这第四任皇帝竟只有一个守成之功。
平庸到国中朝臣早早选定皇子,就盼着他驾崩,扶持个有能力的人上去。
“太急了……”李知乐接话,又补充道:“他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所以才急吼吼得接受投诚,争取在临死前创下一份可称道的功绩,哪怕这举措有覆国的风险。
“你让那陈将军亲自过来一趟,求刀也要说清要求才是,”江辞卿甩了甩脑袋,把这些事抛到脑后。
见对方答应下来,忧心忡忡的李知乐顿时露出几分笑意,乐呵呵道:“我回去就通知他,”
继而有郑重道:“辞卿,多谢了。”
江辞卿摆了摆手,只道:“别来这些虚的。”
李知乐嘿嘿一笑,已将这份情记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