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天空的人鱼
世界上最难说服的人就是自己。
因为心已经曾破碎过，心上的伤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扩大，便再也体会不到什么是爱。金城枫虽然不至于如此，但他知道自己仍然将什么给搞砸了。
“……枫。”
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在说话。没有得到回答的少女，用自己清冷柔软的声音再次乞求着。
但金城枫无法回答她。尽管明明不想让这个人露出哪怕一点为难的，明明想要满足并取悦她的一切。可他就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样，一半沉默而麻木地继续向前走，只剩下另一半为她而原地留守着。
可恶，难道他又是在期待……
金城枫有些害怕，或者说不安。他想起最近走入他生活的一切，一切都幸福、梦幻的不太真实。于是说他神经质也好，突然又想起了依赖外物但在被外物背叛后所会带来的莫大痛苦也好，并不是没来由，一切质疑与退缩便都随着那块叩门砖缠涌而上。
人鱼公主，人鱼公主。
他一直所嘲弄的存在混杂着更多复杂的情绪。但唯独不可能放弃，他为了回应她而与自己抗争着。
可是，他其实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强吧。
必须达成的心愿或是绝不动摇的信念，如果被粉碎掉、被玷污该怎么办？长辈们通常教育孩子的一句话，只要努力就一定不会白费，可残酷的现实终究还是一度压垮过豁亮的少年。当一个人又一个人离去以后，有谁会记得幼小的男孩曾不甘心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沙地，之后又独守医院、直到表兄合上双眼的最后也没能等来那个人的无助绝望身影。
然而在声音能够从嗓子里冲出来之前，他却从身后被人突然地抱住。一双纤细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他僵硬的腰身，柔软的脸颊也贴合着他的背脊，仿佛慌张的——只是想要将他们之间的间隙给缩短到最小。
明明脸部甚至都能清晰感触到男生肌肉贲张的背部线条，双臂圈住的也是游泳选手再劲瘦有力不过的腰身，但少女却像抱着什么虚幻至极的存在一样。她害怕失去他，但怕的却并非是自己会失去他，而仅仅不愿看到那双凌厉飞扬的明金色眼眸会变得黯然。
因为金城枫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她——在她因他对“人鱼公主”生出的激烈反应而显得犹豫的时候，他看向她的目光……那种眼神不是不信任，只是非要形容的话，仿佛透过她看见了一场噩梦的幻视。
“对不起。”
于是慌不择路一般，她找遍所有可能造成他心情不好的可能。少女向来平静的声线隐隐慌乱，雏鸟一样贴合他的脊背，先轻轻吐出地是这样的字眼。
“昨天下午，明明向枫许诺会去看你在社团的水球比赛……但我却中途离开了。”
原来是……
金城枫不禁觉得浑身肌肉都绷紧到痉挛地一颤，想到她有什么好道歉，好说对不起。明明莫名其妙，突然无论如何都找不回平常心的人，是他才对吧。
“你不说的话，我都想不起来这个。”
说到底那有什么。昨天的那个本来就不是双方的约定，而只是她单方面愿意陪他的心意。如果有意外状况的话，她当然更应该多去陪陪她母亲的。
可是为什么，当她真的在他面前提起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多少有一种委屈的酸涩。因为……唯独她是不可以的吧，唯独受不了她带来的失落。于是金城枫努力压平自己难以遏制的负面情绪，努力放空自己，努力把所有软弱的一面从自己的灵魂中抽离。
“我没事……只是受不了那个人的嘴脸。”
男生低低发出隐忍而又刚强的声音，但这种程度的声张信息却似乎还不足以撼动身后的少女。她依然搂着他，背部是一片温暖而柔软的感触。
“骗人。”
少女将额头抵在他的背上，声音闷闷的。
“枫……不止是在生气吧。”
慈光寺见遥迟疑一阵，仿佛要在他身上留下足够多的温度般，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放松了双手。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五月初的风扑在金城枫的脸上。耳畔瞬忽来去的风吹动他凌厉的碎发，让他睫毛都微微有些颤抖。金黄的瞳孔原本该在阳光的折射下宛若流金，但此刻却更像凝固着的没有丝毫生气的黄褐色琥珀。
“你一定要知道吗？”
金城枫没办法，转过身看向少女执着的眼眸。倘若还有人对他如此执着，他也会这样无法拒绝吗？
纤瘦而又绵软的手，从他背部一直移到胸膛的位置。他丝毫没有抗拒她的动作，而慈光寺见遥则仿佛反复确认般地顺着掌心贴合接触，直到能清楚感受到他胸膛那股温暖有力的熟悉脉动隐隐地传递过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如此迷恋在拥抱枫的时候去感受他的心跳，贪恋这份温度。想知道怎样能让他高兴，更想知道所有致使他难过的因由。
“我想知道，枫在想什么。”
相比枫那样看似强硬、实则温柔的对待她，她这样大概才是真正狡猾的侵略吧。枫的怀抱已经永远无条件为她敞开了，就连初次的亲吻也别无二话地交予，然而她却只被纵容得越来越任性。光是身体的碰触已经无法满足，仅仅存于冰面上的注视也再不足够……原本冰雪般的少女，不知不觉就化成缠溺人的水，想来塞壬就是如此将水手拖入大海。
注视金城枫的那双瑰紫色眼眸此刻就像半融化了的冰块，在发髻中零落散垂而下的灰白发丝下，正用暗含最纯粹怜爱的眼神看着他。
“那是很无聊的故事……”
金城枫再一次声张，然而慈光寺见遥却只是点头，一幅不管什么我都一定会乖乖听你说的样子。
“那你也要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灰羽那家伙的。”
他甚至不忘抓住机会跟她讨价还价。他也想知道的啊，为什么灰羽能同样做为知情者留在她身边。
慈光寺见遥愣了一瞬，然后不禁失笑。
再次轻轻地点头。
随后，金城枫用简洁到不行的语言交代了一个故事。但难得的是他终于向一个人表达出了他多年以来憋在内心中的那些赌气得都有些孩子气的想法。
“所以，枫是被人鱼公主勾起不好的情绪。”
除了表情上直白流露地令金城枫看了都有些别扭的心疼以外，少女似乎还有些意外。大抵她也没想到，置换到当下的导火点竟然是人鱼公主吧？
可是，还不只是那样。
“或许你不记得了，但你升组前最后那场大奖赛的俄罗斯分站赛，你是自由滑最后一个出场。在你之前的那个上届总冠军刚好滑了人鱼公主，但最终还是你赢过了她……那是我看你的第一场比赛。”
久远的往事一时不可抑制地随着这样的因缘际会倾吐而出，但金城枫却突然发现——只要是有关于她的事，便并不像自己与其他人的事那样难以启齿。因为那个时候映照在少年眼中的少女身影，毫无疑问，完全就是英雄一般夺目的身姿吧。
所以，曾经刚好替正一个人兀自陷入低谷的他打败过人鱼公主的存在，竟然偏偏又被人要求去出演那个人鱼公主……也难怪金城枫会摆出一张臭脸了。
属于他的英雄，被肆意玷污了啊。
而且，她本身也就与那苦情的人鱼公主根本毫不搭边吧……明明该是胜利女神才对。他也不知道对着什么，孩子气的固执一般、恶狠狠地想到。
“这样啊，原来枫那时在看着我。”
少女的手轻轻抚上他线条冷硬的脸颊，温凉的感触却带着意外的酥意。她微微含笑看着他，仿佛多年前的那个身影终于回眸，真切看见了金城枫。
“没想到，枫是因为这个注意到我。”
慈光寺见遥的笑意有着些许复杂，但她确实是在笑着。而后她微微抿唇，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可是现在回想，我其实很羡慕瓦连京娜。”
瓦连京娜正是那时排在她上一位出场的选手的名字，正是那个表演了人鱼公主的少女。看来慈光寺见遥同样以选手视角更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景。
“因为我也从小就很喜欢人鱼公主。”
“但理由与枫提到的人大概不一样，或许我所理解的人鱼公主，就是与多数人的印象都不太一样。”
在金城枫那双染上不解与讶异之色的明金色眼眸映照下，少女用一种柔和却坚定的语气继续说到。
“得到人类的爱，没有灵魂的人鱼就能获得永恒的灵魂。放弃杀死人类王子的人鱼公主最后变成了天空的女儿，也是活几百年没有灵魂，但能做几百年善事让自己拥有灵魂。我小时候看的时候就觉得——原本五百年生命过后本就会化为泡沫的人鱼公主，她所向往的从来都只是永恒的灵魂，不是英俊王子的爱情。而想要什么依靠别人是不现实的，但人鱼公主最后还是靠自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完全没想过的解读。但顺着这种思路，金城枫看着少女那张动人的脸颊，她脸上的表情温柔而又坚忍，让了解她的金城枫近乎已经明白……她还想说什么。
“所以枫你明白吗……我可以理解她，只有我才最理解她。因为正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跟泡沫一样，才会有那种渴望。小时候第一次读她的故事我就知道——我和她一样，都想要……永恒的灵魂啊。”
总有地上匍匐的生灵企图攀及高天之上星星的高度，镂刻下自己的事迹，在彩色玻璃或石块上。
所以，她选择了花样滑冰。
选择了冰上刹那绽放的芳华永存。
从小就恐惧像泡沫一样轻飘飘逝去的少女，反而并没有质疑活着的意义，反而并没有像很多浑浑噩噩过活的人一样将人生看做没有价值的虚无。她甚至一直都不止在冰面上……努力地绽放着自己。
传说深渊中的人鱼会在夜晚带着海上的光辉和满身的繁星，遥遥地奔向远方。但她所追寻的从来不是别的任何东西，而是——永恒不灭的灵魂！
心脏刹那间漏跳了一拍，仿佛那一刻的时间被莫名地偷走了，金城枫眼前仿若浮现了那块礁石所经历的潮涨潮落的朝夕。美丽的小人鱼不过跟他一样的担惊受怕，却孤独执著地与大海和风暴共舞……
于是金城枫便知道，那才是真正的人鱼公主。事实的那个人鱼公主从来就都不是一个只有悲情的角色，否则她不会这么多年以来如此惹人喜爱……她是如此天真善良、纯粹并有勇气去追逐目标、自我与幸福，惹人怜爱的小美人鱼，而不是被很多人打上“恋爱脑”标签的空洞角色，更不是远野日和、桐岛郁弥与另一个人之间什么我只关注着你、但你忽略我，自怜自艾，互相酸来酸去故事中的怨妇。
只是那样去理解人鱼公主的故事，简直是对那个甘愿化成泡沫的小美人鱼心境的亵渎。那两人果然是在玩游戏，只不过是在玩人鱼公主的游戏罢了。
但遥她，却是真的憧憬着人鱼公主真诚无畏的灵魂吧。哪怕被抛下一切也无所谓，定会纵身跃入失无可失的远方。她追寻的不是荣誉名利，虽然强烈的自我证明心理的确让少女拼命地想做所有竞争中的第一……但她也仅仅只是想在冰上留下曾经最璀璨闪耀过的永恒。
“俄罗斯版的人鱼公主音乐剧很大一大部分都是我爸爸负责编曲的，尤其是最后那一幕的唱曲……《Бeccmeptharдyшa》，永恒的灵魂。它原本是我一支早已编排好的自由滑的重要构成，但由于一些矛盾，那个节目到现在也没能现世。”
“升组后的第一场大赛，也是我成年组唯一一场大赛。我原本想要滑这套节目，尽管它还被我改善的不尽完美……但可惜，我却被迫退赛了。”
所以，慈光寺见遥才会艳羡瓦连京娜。哪怕一次都好，想在万众瞩目的冰面上表演那套节目。
可大概连耶和华都知道她没有资格做为那位人鱼公主吧。小人鱼到最后都不舍得用姐姐们头发换来的匕首杀死人类王子，可如今的慈光寺见遥，明知总有一天自己会带来的伤害……却无法割舍继续留在金城枫身边的那一点贪恋。
但想到这里，她还是在有些沉闷的心情中扬起轻笑，用她那根本不擅长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幻想破灭了？但我不想欺骗枫，我其实没有枫想得那么帅气……”
但静静注视着她的，面前的人却不知何时一扫之前的阴霾，春日的阳光在他身上前所未有地开阔。金城枫嘴角噙着一抹清越桀骜的笑意，仿佛从未失去过所拥有的一切，从未历经那些扭曲，恍若是沿着另一个最美好可能性的世界线一路走过来……但慈光寺见遥不禁想，他原本就该成长为这个样子的啊。
幼时那个抱着虎皮猫一身豁亮的男孩，长大后本应该变成的这个样子，她还是见到了，大概。慈光寺见遥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眼眶都跟着酸软。
“你果然……”
你果然曾替我打败过人鱼公主。
他忍不住想说什么，但话音却停顿一瞬，好像脱口的话会太幼稚，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才好。
你果然曾替我打败过那个人鱼公主，那个虚假的，只会徒惹人不快的。甚至超乎一切他所能想象的，比表面的胜负还要更彻底地真真正正将之打败。
在他的世界将之完全打败。
“是，你只是比我想得更帅气。如果不那么勉强自己开你根本就不擅长的玩笑的话。”
熟悉的亮烈轻漫声线，让少女雪色的脸颊不禁红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帅气什么的，头一次被抛却美丽夸奖，还是被枫这样夸奖，都太奇怪了吧。
但慈光寺见遥接受了这份奇怪。
因为此刻，她想要为了他去得到这个。
“所以……那我也可以的吧。”
金城枫对她的话一时有些不明觉厉，但拥抱也不过更适合靠在他胸膛的少女，此刻却像占据绝对掌控地位。投向他的目光如此执著，仿佛风浪拍打过海岸，淹没他所有的过往，只能看到她的方向。
“他们都说四周跳是男单选手的专利，但我明明也可以做到。所以男生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如果枫想的话，我还可以比他们都更强——”
她的声音隐隐含带着少见的激动，雪白的双颊也透着薄红。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单纯如白纸的心在这个人面前就总是忍不住羞涩，还是那样的宣言实在太过真挚，真挚到完全牵动着少女全身的气力。
所以，你不要想他们了。
不要再为了他们失落。
从一开始，她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个。
“抱歉，好像说了其他多余的话，但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枫理解。我的意思是……”
为此，她什么都可以做。
——“我也可以那样……陪枫玩的。”
真是的，所以不是早就知道的吗？金城枫忍不住在内心嗤笑到这一刻终究还是呆愣住的自己。
他的人鱼公主，是胜过风暴浪涛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