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羹饭一时熟
次日一早,刘登便带着孙乾一同觐见天子。
天子对地方诸侯十分看重,听到刘备再度派来使者庆贺朝廷东归雒阳的消息后,亲自出面接见。如今州郡各拥强兵,无视朝廷的存在,而刘备可是头一个派使者来贡输朝觐的。
“卿若早来几日,朝廷告天祭祖时,刘刺史的贡物也能尚飨天帝、祖宗。”天子语气里透着欣喜,刘备接连派出使者让他看到了此人的忠心与诚意,并非其他人一般就只为了从他这里得到封赏:“不过新宫室即将建成,太史令称下月初八日是迁居吉日,到那时你再来陛见,我也会对刘刺史有格外封赏。”
新宫室已快修完了,天子现在还住的是以前常侍赵忠的故宅,赵忠这个人是孝灵皇帝时期的一个权宦,与张让齐名,他修的房子是仿照当时的雒阳宫室来修的,无论是规模、格局都是雒阳首屈一指的豪宅,更幸运的是居然没被一把火烧光。
此外,孝灵皇帝曾说“张常侍是我公(爹),赵常侍是我母”,如今天子暂时住在赵忠的故宅里,也相当于是住在他奶……祖母的房子。
“臣谢陛下厚爱。”臣子献上的东西被天子拿去供奉神灵祖宗,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虽然未成,但天子既出此言,效果也是差强人意。孙乾知道天子话语里的看重,感激的说完,又稽首:“臣来之前尚未得知朝廷有粮草之急,随行只有部分钱财与馔饮,不然……”
天子抬手说道:“卿有此心,我已甚慰。刘升之前日已修书一封前往豫州,托请刘刺史贡输粮草,想必是信使未达,与卿错过了。”
孙乾颔首,口中只称圣明,仿佛这些都是天子预先安排的。
天子这时拿起了刘备的奏表,说道:“刘刺史的奏表,我已看过了,里面的内容很详实,就是不知杨公,及其他诸公的意思?”
今日陪坐的正是太尉、录尚书事杨彪,他闻言说道:“天下纷乱已久,各州刺史尚且乏人,更遑论郡国空位。臣等以为,正是昔年朝廷远在长安,地方长官或死或逃,才会天下失序,百姓流离,今若选定贤臣,镇守地方,使之安定,正是便宜之策。”
他也没直接说同意不同意,但这个意思就是同意无疑了。
天子深知这些大臣们说话拐弯的习惯,听到重点后就接话道:“既然如此,那就准奏,拜东海麋竺为梁国相、涿郡简雍为沛国相,刘备其麾下别部司马关羽、张飞为校尉……”
刘登想不到此事竟这么顺利,暗自高兴着。
杨彪还有一个职务是守尚书令,掌管着整个尚书台,权势比另外两个录尚书事的赵温、张喜还要大,只见他点头应了下来,下去后很快就能形成诏书前往小沛。
“陛下,如今朝廷新建,正当联络内外,召集忠义之士拱卫朝廷。”杨彪看了刘登一眼,轻声提议道:“朝廷之内,有杨奉、董承等将守卫京畿,之外有王邑、张杨拱卫腹背,此外更需重用兖州曹操、豫州刘备、徐州吕布、荆州刘表等臣子,派遣使节,劝彼等摒弃仇怨,共襄王室。如此,则河朔之袁绍,淮南之袁术,虽跨州连郡,言行悖逆,也终不能奈朝廷何。”
天子听得热血上涌,在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保护下,他在雒阳就能高枕无忧,动用诏书和大义对诸侯们进行制衡,扶弱锄强,最后慢慢树立起朝廷的权威。
“杨公所言甚是,朝廷微弱,正该行此良策。”天子赞许说道,看在有外人孙乾在场,他也不便展开深谈:“对了,孙卿,我看在你多次奉使往返,甚为勤勉,又曾为大儒郑公举荐,堪为名士,不如就此留在朝廷任官如何?”
说着天子便看向了杨彪,道:“尚书台应该还缺人吧?”
尚书台自光武皇帝以来便日渐成为朝廷的中枢机构,尚书们不但各有所司,更能撰拟诏书,东汉中后期几次政变都是以夺取尚书台为关键一招。
天子有意让孙乾进入尚书台为官,可谓是重视了。
但孙乾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只是为刘备四处奔走,并无多少才能为由委婉拒绝了。
开玩笑,朝廷就是个火坑泥淖,谁进去都得陷落,刘登此时都已在周忠的点拨下想办法脱身了,孙乾还眼巴巴的跳进去做什么?
天子听后有些惋惜,但也感慨起孙乾视功名如粪土的高风亮节,开口夸赞了几句。
只是杨彪却露出几分出人意料的神色,忍不住看向了跪坐在孙乾旁边一言不发的刘登,纳闷起对方的反应。
孙乾拒绝了天子的任命,或许并不仅仅是出于他个人不慕名利,更可能是刘登私下对他说了些什么,让对方不愿留在朝廷。
杨彪在心里如是想到。
又说了一会,孙乾与刘登便退下了。
天子叹了口气,刚才说起粮草时的从容不迫,此时已换上了焦虑的语气:“自从诸将劫夺粮草回营以后,朝廷剩余的粮草可能用不到八月,荆州方面因张绣为乱,道路断绝,而豫州等地也往来不及;河东、河内先后几次为了朝廷东迁,如今也是力有不足。若是找诸将求粮,又恐为其所挟,眼下应当如何,杨公可有赐教?”
杨彪再经验老到也变不出粮食,思来想去,他也只好说:“雒阳无粮,朝廷也只能派人往临近县邑索求粮草,等到荆州路通,豫州粮草运来,也就无虑了。”
天子愁眉苦脸,见杨彪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皱着眉应了一声。
时间转眼到了月底,朝廷的粮食已经见底,周边的县邑百姓都差不多跑完了,几乎处处都是空城鬼村,所求到的粮食也是杯水车薪。
日子长了,就连天子每天也只能吃一顿饭充饥,百官饥饿困顿,此时低下身段来去求杨奉等人要粮食,但这个时候杨奉等人也不敢给多,他们手下可还养着几千张嘴,要是不给饭吃,脾气算好的说走就走,脾气坏的不得直接兵变了?
像是韩暹和胡才,最近就因为粮食出现短缺而发生多起逃兵、乱兵事件。
后来虽有张杨从河内挤出了部分粮草来接济朝廷,但也只能保证天子以及重臣们的用度,至于尚书郎以下的小官,就只能自力更生,在乡野、废墟之间采集野生的谷物,或者直接饿死在颓垣断壁之间。
朝中军中陷入了粮食危机,就连刘登也不得不拿出了自己当初为了防止董承索取钱财无度、特意藏在城外废弃庄园里的存粮应急,但只够麾下这几百人吃几天。不得已,刘登只能向天子请令,每日带人在城中、郊外收集野生稻麦。
至于打猎就别想了,这么多人没饭吃,周边还想见到动物?就算眼前飞过一只苍蝇恐怕也会有人把它捉来吃了,再过几天要还是没粮食,估计树皮也得啃。
刘登一边带人搜寻着野生稻麦的踪迹,一边思索着要不要先囤一批树皮……想着想着不禁泪从中来,要不是这个时候逃离雒阳会显得太不忠臣,刘登是真想在前几天跟着孙乾回去啊!
“公子,你看。”徐盛往前一指,荒废的巷道上转过来两名并肩走着的士人,他们的怀中各自抱着一束野稻,满脸带笑的边说边走。
城里的野稻其实就是当初雒阳被毁时,城中人家谷仓里的稻谷麦子洒落地上,自然长成的作物,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大豆、粟米及葵菜等。
刘登听到前面两人中有一人正吟唱着一首乐府诗:“……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飰,采葵持作羹。”
不得不说这几句诗还挺应景的,但整体立意就太悲怆了,那两人唱着唱着也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刘登正想派人前去打听他们是从哪家废弃的庭院里搜罗来的野谷,路口却突然蹿出几名匪里匪气的乱兵,穿着宽大的衣服、带着歪歪斜斜的头盔,像是从那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这几名乱兵闹哄哄的将那两人围住,逼他们交出谷物。
“你、你们是何人部下!我等俱是朝廷官员,尔等若敢冒犯,我、我等必将上书劾奏……”其中一人紧紧抱着野谷,惊恐的看着这些乱兵,他也是饿得要死了,不然也不会明知有生命危险也不舍得交出好不容易找到的谷物。
“呸!老子一粒米都吃不上了,还怕你个屁!”一个带头的乱兵说道,他眼窝深陷,身如骨架,像一匹饿狼:“别说朝廷了,就算是天子也别想拦着老子吃饭!给我抢!”
“别、别!”那人不知哪来的力气,还紧抱着怀里的野谷不撒手。
乱兵几次没有抢过,反倒是手被野谷刮疼了,他顿时暴怒的拔出刀来,往对方怀里一捅:“你找死!”
那人惨叫一声,身体顿时软了下去,鲜血涌出将怀里的野谷染成红色。
“不要杀人!你们不要杀人!我把谷子给你们,放我们走!”另一人声音洪亮,当即放下了谷子,搀扶住了同伴,不住地祈求道:“我们是朝廷官员,你们不要杀我……”
那乱兵见了血后露出更加暴虐残忍的表情:“现在后悔了?晚了!老子现在不只想吃谷子,还想吃肉!”
他们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绿光,在乱世之中,吃人肉也是很普遍的事情。
“想吃肉是吧?”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拳头吃不吃?”
乱兵转过头去,还没看清对方的样貌,迎面就是一个砂煲大的拳头砸到脸上。
他倒飞出去,门牙都打掉了,倒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们是谁!”众人惊慌的发现一伙衣甲精良,孔武有力的军士把他们围住了。
“不用多废话,杀!”徐盛收回了拳头,手按在刀柄上,冷冷的说道。
这些吃不饱穿不好的乱兵哪里是淮上义从的对手,他们甚至还没打上几个回合,所有的乱兵就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最先倒下去的乱兵首领此时回过神来,看到眼前满地的尸体,吓得叫了起来:“你、你们好大胆,你们知道我们是谁的人么……”
徐盛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我正要问你这个,你们是谁的部下?”
“征、征西将军胡才……”那人颤抖着说道,不知道这个名号说出来能不能吓唬住对方。
“喔,是胡才的部下啊。”徐盛听后点点头,无所谓的朝手下摆摆手:“问完了,杀了吧。”
“你们!”那乱兵吓得跳了起来,连爬带跑的想逃走,背后却被人结结实实的砍了一刀,然后倒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赵侍郎……”那名士人见有人出手相救,没来得及道谢,先是看了身边伙伴的伤势,见对方已经死了,他不禁悲泣了几声,随即抬起头,红着眼睛向徐盛道谢:“在下是尚书侍郎王稠,我身边的这位是侍郎赵泳,他现已经……诶,此番多谢相助,不知你们是何人麾下?”
徐盛抱了抱拳,向旁边让开了半边身子,露出了刚走过来的刘登。
“啊。”王稠记忆力不错,一眼认出了刘登的身份:“你是刘都候?”
“我等来迟,让王侍郎受惊了。”刘登歉意的说道,他简单看了对方一眼,抱拳说道:“此事我会尽快禀报天子,匀出部分粮食救济下面的官员。胡才诸将约束不了麾下部曲,雒阳尽是乱兵,王侍郎最好就留在住处,不要出门。”
“有劳刘都候了。”王稠向对方拱手说道,刘登的声名他也是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未曾见过,如今一见,更是惊叹不已。
“派人先护送王侍郎回去,还有赵侍郎的遗体也找个地方安葬,回来的时候将义从都带过来,我们就在此处等待集合。”刘登对王稠微微颔首,随即对徐盛下令道。
徐盛一听刘登要摇人,眉头一抖,说:“这是要对胡才用兵?用不用禀报天子?”他还看了一眼王稠,似乎想说为这俩素不相识的尚书侍郎与胡才动兵,是不是不太值得。
刘登可不是善心大发为人报仇,他现在只想借这个机会黑吃黑:“若是禀报天子,那就不是我和胡才之间的事情了。”
徐盛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领命,开始吩咐人手护送王稠回去。
“今日之事皆是由胡才有错在先,事后还请王侍郎做我的见证。”在分别之前,刘登笑着对王稠拜托道。
王稠整了整衣冠,再度向对方拱手:“刘都候为国除害,我在尚书台静候凯音。”
“听王侍郎的口音,像是并州人?”刘登从吕布的军中听过不少并州口音。
王稠一愣,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难怪侍郎刚才唱的诗里,有股苍凉悲怆之意。”刘登点点头,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闲心点评对方唱的诗。
满面愁云的王稠在怔忪过后,忽然露出一分笑意,郑重地向刘登作揖行礼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