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身前身后
七月十七日,自从来雒阳后便生了重病、缺医少药的侍中杨琦终于不堪病痛,在晚间病逝。
在昨天朝臣们还在奉天子一同告祭了宗庙,欣慰轻松的心情尚未换下,转头第二天就要去祭奠杨琦。
现下白布难寻,只搜罗了些粗糙的麻布,套在人身上,将脖颈摩擦得发红发痒,刘登几次要忍不住伸手去挠。
杨琦是“关西孔子”、太尉杨震的曾孙,在孝灵皇帝时便担任侍中,后又领卫尉,护送天子西迁长安,李傕、郭汜乱政时多次挺身护帝,又是太尉杨彪、御史中丞杨众的堂兄弟。冲着弘农杨氏的名头,朝廷现在在职的公卿大臣几乎都过去了,就连天子也追封了杨琦之子杨亮为阳成亭侯。
环境简陋,繁琐的葬礼也一切从简,宾客们在吊祭过后,一一安慰了杨亮,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跑去与杨彪、杨众聊天攀交情。
有的人死了,可有的人还活着。
杨彪是太尉、录尚书事,大族高门出身,门生故吏遍天下,谁都想上赶着巴结。
周忠与杨琦相识,也拖着病体来祭奠,他颤颤的起身,在一旁脖子发痒刘登忙忍住了抓挠的想法,伸手将上司扶了起来:“周公小心,要在下扶着去见杨公他们么?”
“你代我托人转告他们,说我精神不好,就不见了。”周忠疲惫的摆了摆手,他的身体其实也不好,不知哪天也会如杨琦一般客死他乡,今日参加了丧礼后,他的心情愈加低落起来:“升之,你要去见杨公么?若是想,就去吧,像你这样大的才俊,多与杨公他们往来,得到一两句评语,就能让你受用无穷。”
通过上次的解围后,刘登很快与这个暮年的老人熟了起来,他说道:“有周公在身边,小子何必远求?既然公累了,就让小子将公送上车驾,早些回去休息吧。”
“也不急。”周忠既不想与杨彪等人唠叨,又不想早点回去休息,而是带着刘登来到一处荒废的院墙下,杨琦等人的居处是一座被烧的只剩框架的院子,但墙壁上的砖块都已裸露、屋上的梁和瓦都已无存,只稍稍铺了些茅草遮掩。
此时为了丧礼,杨氏费了不少功夫搭建了一座草堂,挂上白布,虽然简陋寒酸,但在断壁残垣、荒草枯藤中,却有种悲凉怆然之感。
周忠站在墙下,拄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看到曾经煊赫无比的弘农杨氏,最后只能操办出这样潦草的丧礼,不禁唏嘘。他又眺望着残破荒凉,不见一丝生气的雒阳城,由个人联系到国家,心中顿时生出无尽的悲哀:“家国破碎,怎至于此!”
“周公?”刘登听到了对方的感慨。
“你听过杨公挺曾经与孝灵皇帝的故事么?”周忠定了定神,凝视着那一竿白幡,幽幽说道。
刘登知道周忠想与他倾诉心事了,忙顺从的应了下来:“小子才多大,岂能尽知以前的事?先辈事迹,还请周公教我。”
周忠果然来了兴致,开始说起道:“当初孝灵皇帝问杨公挺,将其与孝桓皇帝相比如何,杨公挺说,‘亦犹虞舜比德唐尧’。”说着,他考起了刘登:“你知道这话是何意?”
刘登心说自己一个听老人讲故事的为什么还有问答环节,他皱着眉想了一会,最后委婉的说道:“难兄难弟?”
周忠愣了一下,笑着说:“虽然这不是陈太丘的本意,却也不远矣。”
刘登讪讪的笑了一下,孝灵皇帝可是天子的生父,他可不能随便说啥坏话,万一隔墙有耳怎么办?也就只有杨琦这样的大族子弟、当世名士,才敢当着皇帝的面挖苦他和另一个皇帝半斤八两、彼此彼此,这要换个人早死了。
周忠不知道刘登的腹诽,顾自说道:“当时孝灵皇帝不悦,但也只说杨公挺强项,真乃杨公子孙,死后也必招致大鸟……当年杨公死后,墓前曾招致一只大鸟哀鸣悲凄,世人皆以为是应兆……如今杨公挺故去了,也不知道他墓前能否再招致当日的大鸟。”
他当初与杨琦同殿为臣,一同护驾西迁保卫陛下,在乱军之中耗费心力、苦苦维持着朝廷运转,如今艰难险阻度尽,苦尽甘来之际,人却已先行一步,这怎能不让人感慨悲恸?
刘登默然,面对生死这个问题,他看的或许还没有周忠透彻,同时他也知道,当前这个气氛中,最应做的就是保持安静。
静静地陪着身边这衰朽的老人。
不知过了多时,周忠缓缓舒了一口气,主动伸手捉住了刘登的手臂,要他搀扶自己:“走吧。”
刘登立即扶着周忠往外走去,口中说道:“这几日流言纷纷,人言如刀,若不是周公解围,不遗余力的支持我,恐怕我在朝中就要待不住了。”
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不光是冯硕那些人因嫉妒眼红而诋毁、攻讦他,就连对他漠不关心的杨奉居然也对他表示了恶意,甚至在昨天祭完宗庙后,直接对天子建言,让其不要破格提拔资历浅的年轻人,要多用持重沉稳的大臣,然后就把董昭给推销了出去。
这让刘登感到极不寻常,连杨奉都开始看他不顺眼,要么就是他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要么就是有人在算计他。
周忠轻笑一声,说道:“我早已说过,在朝中不仅要当一个‘好人’,更要学做一个‘坏人’。不可无敌人,无敌则骄慢,有敌则警励;亦不可无友人,无友则孤弱,有友则相存,你要谨记。”
刘登心里揣摩着对方的意思,他知道身边不树敌是不可能的,自己也有心广结盟援,譬如与他交好的杨彪、裴茂等人,但他见周忠的表情,好似这些人并不是他所指代的‘友’,他不懂就问道:“周公,朝廷中可有这样的友人么?”
“当然有,你如今看似光鲜,其实危机四伏,就连最大的倚仗也不见你看重。早先到安邑时还见你有些作为,可为何时间一过,你越受天子看重,就越与当初南辕北辙了呢?”周忠小声说道,他站在车边,还不急着上车:“朝廷如今就是潭死水,凭你这一条活鱼,能翻出几片水花?你真的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么?”
“我现在……”刘登正欲答话,一时却愣住了,他好像真的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原本只是个简单的入朝觐见天子,表个忠心,带上封赏就拍屁股走人。可为什么会变了心思,野心越来越大,妄想越来越多,居然还想要改造朝廷,让朝廷有在乱世中自保的能力,甚至使其躲过被曹操劫持的命运。
他为什么要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甚至成了天子身边谋士一样的存在?还让人眼红嫉恨。
不知不觉间,刘登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轨道,虽然他用自己的才智取得了许多好处,但自己却是深陷朝中,现在竟有些脱不开身了!
“小子无知,若非周公点拨,恐怕小子就要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了。”刘登无不感激的说道,他向周忠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诚挚的道:“谢周公指点。”
“我没有指点你什么,你是个聪明的人,有些事情自己能想明白,左不过是贪恋那一点虚荣罢了。”周忠看得很清楚,刘登年纪轻轻便深受天子重用、信任,自然会想表现更多、想做更多,是天子给他的虚荣让他看不清形势,如今也是该给他刺破了:“帝心难测,世上岂有盛宠不衰之人?你好自为之吧。”
刘登眼眶含泪,再次向对方拱手行了一礼,这一次他是真正将对方当做一个传道受业的师长来对待了:“周公之谆谆教导,实在是让小子无以为报……”
世上无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晚餐。
周忠与他非亲非故,单只是因为上下级的关系就点拨他,未免太说不过去,刘登可不信能混到三公的老人精还会不求回报的多管闲事乐于助人。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格外亲善。”周忠突然慈眉善目的说道:“让我想到了我的儿子。”
刘登在犹豫这一声‘爹’要不要说出口。
紧跟着周忠又说道:“但你并不像他,反倒是更像我那一个侄子,只是我太久没有回庐江了,也不知那里的人、物都如何了。”
“庐江周氏?”刘登心头一跳,他这几天虽已有所猜测,但听到这里还是兴奋起来,不是吧不是吧……
但周忠并没有往下说,而是忽然感伤起来,似是想到天下大乱、袁术又在淮南肆掠,家乡早已物是人非了:“我这副身躯,或是不日就要接杨公挺之后了,庐江风味,此生怕是再难遇见……”
刘登越听越觉得像是遗言,连忙打住:“周公,千万别这么说,如今既然有恙在身,而朝廷也已安定,不如辞官稍休息些时日,等我办完了事,便一同结伴南下,我亲自护送周公渡淮。”
“这样也最好,你不该是笼中鸟,若是太平年月,我一定会劝你留在朝廷、留在天子身边,可如今……”周忠收住了没有再往下说,他缓缓叹了口气,道:“我已不堪远行,弘农离河南尚且不远,杨公挺在丧事之后也会很快安葬回弘农家茔。可庐江距此地千里之遥,族人也音信断绝,我身后之事,可能要交给你了。若是你以后有所成就,我庐江周氏……罢了,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周公……”刘登深受感动,没想到对方帮他只是为了交代后事、是把他看做了自家子侄。
周忠站着与刘登说了一通话后,神色更苍白疲倦了,他勉强在刘登的搀扶下爬上了车,喘息着在车厢内坐好,最后对刘登说道:“你去吧,不必随我,那边还有二人,你可趁此机会过去拜见。”
刘登站在原地送别了周忠的车驾之后,便收拾了有些低落的情绪,转身回到草堂,环顾四周,很快见到了周忠所指的那两个‘友人’。
“小子刘登,见过韩公、钟公。”刘登快步走了过去,对太仆韩融、侍中钟繇作揖行礼。
韩融年逾古稀,身子也不算健朗,但精神跟周忠比起来还很好,他欣慰的看向刘登,伸手让对方起来,亲热的说道:“升之,你最近可是声名在外啊。”
他在安邑的时候就与刘登私下里接触过,作为鸿儒名士的韩融几番交谈便喜欢上了这个年轻有活力、自信且聪明的少年——当然也有对方是豫州刺史之子的部分原因。
刘登苦笑道:“韩公莫要打趣小子了,小子好心办坏事,这等声名与麻烦接踵,还不如不要。”
韩融又玩笑似的问道:“那你若早知如此,可还会为公卿们提供住所,自己却寄身墙下么?”
刘登理所当然的肯定道:“当然会了,我自问心无愧,何管其他小人之心?”
“善。”韩融和蔼的笑着,转头看向钟繇:“元常,你以为呢?”
钟繇神色平静,轻声说道:“刘升之有其父之风,仁义高洁,气度不凡。”
“诶——”韩融有些不满意对方的答复,追问道:“就没有别的了吗?”
韩融是颍川名士,又是长辈,钟繇不敢拿大,忙笑了一声,说道:“韩公,刘升之确实了得,我也早对起说过,其父临豫州,是豫州士民之幸。”
见对方态度说到这里,韩融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接着痛心疾首的说道:“豫州残破,士民流离,若有一位仁义之人临州治事,确实是百姓之福。边文礼何等名士,曹孟德却因几句毁言而擅杀之,此人不重士人,举才不以德为先,其麾下程昱,竟搜人以制人脯,如此之人,何以辅之?荀文若错矣!”
钟繇没想到韩融耳聪目明,竟连这也知道,他瞥了眼刘登,大概猜到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