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21后院
五百一十年前。
炎炎烈日，中午时分。太阳正是一天中最毒辣的时候，不大的院子中有一少年正躲在狭小的树荫下，面色通红，汗流浃背。
尹漠热得发昏，他不知道这半个时辰还有多久可以过去，眼下他胡乱地用手擦着身上的汗，薄薄的旧衣衫已经湿透了。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一女眷忙从后门跑了出来，她的眉目与尹漠有四分相像，就是多了几分女子的柔和。她蹲在尹漠的面前，心疼地用手帕擦着尹漠身上豆大的汗珠，“随娘亲进屋吧，我给你准备了冰水。”
“娘亲，这每日中午的’清静自我’，还有多久可以结束啊？”尹漠皱着眉头，一口把一碗冰水全部饮尽。
卫氏在旁边给他扇着扇子，无奈道：“那得看夫人什么时候不想追究你在书房成绩超过大公子的事了，尹漠，你答应娘亲，下次在考试中别这么用心了，好吗？”
年少的尹漠固执地摇了摇头：“那这样父亲就更不喜欢我了，他平常要一个月才见我一次，除了我功课好的时候，他都不曾与我多说什么话。”
卫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父亲并非不喜欢你，只是你还有五个哥哥，他一时间顾不上来而已。娘之所以这么说，是希望你不要过分展露自己的锋芒，好在府中安稳度日。你还记得，娘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知道，”小尹漠撇了撇嘴，“谐音是’隐没’。不能展露才华，怕遭人嫉妒，不能声张做事，怕引来不测，不管在府中还是外面，都要记得这两条准则，无论如何，以自身的安全为重。”
“不错，娘就知道你聪明。”卫氏高兴地笑着，把桌上的一块糕点递给尹漠。
“这话娘都和我说了上百遍了，”尹漠接过糕点，也不急着吃，“可我想不明白，何时才能展露我的聪明才智呢？”
“嗯……让娘亲想想，”卫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抬头装作思考的样子，几秒钟后笑着对尹漠说：“大概要等战争平息之后吧，或者成年之后，你能凭自身的力量搬出尹府……”
“六姨太，夫人让你现在过去一趟。”丫鬟推开房门，对尹漠的母亲说道。
——
等卫氏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尹漠眼巴巴地在门口等着，“娘亲！”
他冲上去抱住母亲的腰，卫氏搂着尹漠的头，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夫人有给你委屈受吗？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都快饿死了。”尹漠拉着母亲的手，不满地撅起了嘴。
“没有，没有给我委屈受，我们快去吃饭。”卫氏笑了笑，对夫人刚刚让她站了两个时辰念经书的事情只字不提，牵着尹漠在饭桌前坐下。
尹漠的母亲卫氏，全名叫卫茗筱，是为军器局著名工匠卫昌的庶女，也是整个尹府中，出身最低的妾室。
她性子不喜张扬，因为没有身份高贵的母家撑腰，也没有夫君的宠爱，只能事事委曲求全。母子两人在偌大的尹府中是对方唯一的依靠，相依为命。
“娘亲，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尹漠把盘子里最后一片肉夹进母亲碗里，放下筷子。
“什么事？”
“我想明天去街上，好吗？”尹漠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母亲。
卫氏一愣，随即摇了摇头：“现在民间四处起义造反，战乱不断，外头很乱，街上不安全。”
尹漠皱起眉头，柔声撒娇道：“哎呀，民间造反都造了几个月了，我们出去吧，总不能因为他们造反，一辈子不出去吧？”
“娘亲，我们就出去吧，出去吧，我会保护你的。”
尹漠抱着卫氏的手臂摇了摇，卫氏思考片刻后，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明天就上街，的确也好久没出去过了。”
——
大街上人来人往，虽然因为战乱人比之前少了不少，但仍是热闹非凡。轩城在天子的脚下，繁华的商业街连绵不断。街上的摊主在不停地叫卖，口如悬河地介绍自己的商品。
卫氏牵着尹漠慢慢地在街上走着，尹漠好奇地看着四周的小摊和商贩，时不时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这和后院望出去四四方方的天可不一样。
突然，一队皇军骑着马冲了过来，他们各个穿着华贵，姿态高傲。人数众多，风驰电掣。一路过来，连一句“让开”也没有，目中无人一般飞速向前。
有许多行人来不及躲闪，被撞倒在地，商贩来不及收摊的，不仅人被撞翻，摊位也被踩得粉身碎骨。
卫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尹漠抱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喘。尹漠却探头焦急地望着外面，他的视线落在一个路边卖桂花糕的老太太身上，那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被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吓得惊慌失措，明显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就在这时，一颗尖锐的石子打在了老太太面前皇军的马的腿上。
被打中的马一声惨叫，立刻摔倒在地，马上的将军尖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整个皇军队伍迅速停了下来，给那些没来得及撤走的商贩和行人一丝逃难的机会。那老太太也急忙收拾起东西，以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其余的皇军都下马关心将军的伤势，卫氏吓得脸色发白，赶忙带着这一场事故的制造者尹漠逃离现场。
她捂住尹漠的嘴，向面前一个七拐八拐的胡同跑去。大概跑了十分钟左右，卫氏才放开手，平生第一次对尹漠发怒：“尹漠，你在干什么？那是皇军，皇军啊，你不要命了？”
尹漠低头不语，不想认错，几分钟后，他才憋出一句话来：“那个老婆婆有腿疾，刚才我不想办法救她，她肯定难逃一死了。”
卫氏生气又无奈，她叹了口气，“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今天被他们发现，不仅你会死，我和你父亲，甚至整个尹府都会受牵连？”
尹漠喃喃道：“母亲不是教过我如何对远方的敌人使用暗器吗，我，我不会被发现的。”
卫氏依旧是盛怒的样子，“我教你使用暗器是让你在危险的时候保全自己的，不是让你去冒险的。”
她眼角下垂，眉头紧皱，蹲在尹漠面前严肃道：“暗器的事情，不可以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显露，连父亲也不可以告诉，知道吗？”
小尹漠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他一向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谨慎小心。往后过了十多年，他再次回忆起当年的事情，虽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但也明白母亲谨慎的原因，知道在这战乱年代生活有多不易了。
——
尹府内。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饭桌旁边。坐在最上最东面的，穿戴整齐且华贵的男子正是尹漠的父亲，尹府的主人，现在朝廷上的五品文官。
虽然官职不高，但尹家三代为官，家境本就殷实。而坐在他身边的，左边一身金银珠宝，衣着鲜艳的女子正是他的正妻，尹府的女主人沈氏；右边的年轻男子则是他嫡出的长子，尹朔。接下来再是长相秀气出众的二姨太，和她刚成年的儿子，再下去是浓妆艳抹的三姨太……以此类推，最右边角里才是卫氏母子。
尹府因为人数众多，难得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一般都是尹父有什么事情要商量或者宣布的时候，才会全家在一个桌子上吃饭。
只见尹大人寥寥吃了几筷子之后，就拿手帕擦了擦嘴，咳嗽了两声，严肃道：
“眼下叛军极度猖狂，马上就要直逼皇城了，皇上说皇军为镇压叛军死伤无数，让朝上文武百官家中有足岁男子的，都贡献出一两个来参军……”
此话一出，席间每个女眷的神色都变了。尹夫人放下筷子，慢条斯礼道：“那不就是要抓人充军吗？幸好我们府上男丁多，可以随便抓两个出来参军。”
“话不可这么说，怎么能随便呢？”尹父正襟危坐，望了望下边：“为父今天把你们都叫来，是想问问你们的意见，有谁愿意参军吗？”
席间是一片死得安静，谁不知道现在叛军气焰嚣张，实力雄厚，真上了战场，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条。
“父亲，儿臣愿意。”
说这话的正是尹府四子，尹漠的四哥尹戎。他幼年丧母，被性格刁蛮的三姨太抚养，在府中没少受气。眼下他还有一年就要加冠，自然是想借参军趁机离开冥府了。
“好。”尹父满意地颔首道，“明日尹戎就启程去军营。”
“尹戎还未加冠就要离府参军，真是勇气可嘉。”尹夫人轻声笑了笑，话中有话，“一人上路怕是孤独，不如你选一个弟弟和你一同前去吧？也好锻炼锻炼他们。”
尹戎的神色立马变了，不知如何回答。五姨太更是紧张地坐立不安，她的儿子一出生便患有肺病，汤药不离口，若参军必然有去无回。而尹夫人此话意有所指，无非是在针对出身较低的她和卫氏，想赶她们的儿子出府。
“父亲，五哥身体孱弱，就由儿臣和四哥一同参军吧。”
尹漠站起身来请命，一旁的卫氏在桌下紧捏着自己的衣角，手心不断地冒汗。五姨太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
尹父道：“好。那明日你们两人便一同启程。”
——
卫氏低着头，牵着尹漠从正厅中出来回院里。他们不止一次走过这条路，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沉重。
卫氏紧紧握着尹漠的手，好像握紧了手就能把他留在身边一样。许久悲伤的沉默后，卫氏开口道：“尹漠，去了军营后，你要万事小心，尹戎是个好孩子，你和他要互相照应。”
尹漠乖乖地点了点头，也反握住母亲的手，“知道了娘亲，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卫氏继续道：“现在战争的局势很混乱，叛军势力分散，但数目众多。而皇军则分为三队，一队是驻守我们轩城至皇城一带的羽林军，首领为皇帝亲选的萧添将军；第二队是由宋轶哲将军带领的中原军，驻守瑶城至边疆一带；第三队则是最北的戍边军。按现在的形式看，你极有可能分在羽林军中，羽林军军纪松散，但与皇室的接触最多，你要千万注意，不能得罪什么人。”
尹漠神色复杂，回答道：“好，我自会小心。”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院中，卫氏低下身，压低声音说：“娘亲接下来要把私藏多年的暗器授予给你，你小心收着，到了危难时刻再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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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时。
尹漠天不亮就起床了，偷偷一个人去了五姨太的院中，也不叫醒门前正在打盹的仆人，直接走进了寝殿。
“五姨娘，六子尹漠拜见。”尹漠跪在寝殿的门坎外，恭敬地说道。
“这么早来拜见我，想必一定是有事吧。”在床帘后的五姨太也不拖泥带水，直接了当地问。
“不错，儿臣此次突然来访，是想求五姨娘一事。”尹漠保持着跪的姿势，继续道：“昨日我主动提出参军并非心甘情愿，只是我念在五哥体弱，不宜远行。也望五姨母能记住今时的情谊，在儿臣离府之后，多多照应儿臣的娘亲。”
说完，尹漠郑重地给五姨太磕了个头。五姨太认真道：“这是自然，你便放心去吧，我会在府中照应好你母亲的。”
“好，那便多谢五姨娘了。”尹漠起身谢礼，缓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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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尹漠与尹戎拿着大小行囊，在众多女眷的送别下离开了尹府，两位少年还不知道，此次一别，几乎是他们最后一次与尹府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