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一条蜈蚣从眼前爬过。
姬央兴致勃勃地一撩月白色僧袍,蹲伏在地上,细细地数着蜈蚣有几只脚。
外头突然传来叩门声。
小沙弥提着嗓子立在外头,高声喊道:“法师,法师!长安城中那位八皇子病重了。”
姬央懒得回头,仍旧细细地数:“一、二、三、四……”
“法师,睿王爷病重啦——!”小沙弥的嗓音提得格外高,尖利得像是要刺破着盛夏的蝉鸣声。
姬央这才懒洋洋地回头,顺便起身掸了掸月白色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双手嗤啦一声,拉开门。外头小沙弥奔的光头上全是汗,一边抬袖擦抹额头脸蛋上的汗珠一边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珠子,望着他道:“法师,你的机缘到了!”
“哦?”姬央微微勾起唇,一双又圆又大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头波澜不惊。“睿王爷、八皇子,他病重啦?”
“是哩是哩,听说是就快不行了。”
姬央继续睁大一双圆眼。“他快死了?”
“是哩是哩,听说……”
姬央打断小沙弥。“啥病?”
“据说中了蛊,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哩。”
“……哦。”
姬央懒洋洋缩回身子。夏日里烈焰灼灼,但是他分明又看见了前世。
前世他与那人做过几年皇子伴读,直到死,他都能听见那人如往常般唤他:姬十八。
-十八,你把孤的蛐蛐儿藏哪儿去了?
-十八,明日先生要温书,你先替孤把那段《左氏春秋》背熟了,夜间无事在枕边与孤说说。
-十八……孤要去荆门成亲了。
依然是前世,红罗帐上黄金钩掉下来,满室龙涎香。
“……法师,法师?”那小沙弥在烈日炎炎的盛夏蝉鸣声中叫他。
姬央回过神,眼皮微微下垂,微笑道:“他病重,关我甚事?”
小沙弥反倒急了,扯直了嗓门又喊道:“可是法师,那位睿王爷不是您的……”
“我的什么?”姬央蓦然回头,目光似寒星。
小沙弥吃了一惊,仰直头,像只被卡住嗓子的公鸡那样“嗝儿”的打了个长鸣。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怯怯。“没什么。那,那法师,我先走了?”
姬央不置可否。
待小沙弥双手拢着袖小步颠颠地跑出许远,姬央再次走出门,站在长廊下,仰头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碧空。
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
他生来便是个知晓前世今生的伏龙寺神僧,自幼名动长安城。今年,他十七了。倘或算的不错,那人今年二十五,按皇子的年纪早该成亲了。可那人今世投生的皇家依然明争暗斗、风云诡谲,那人死活拖着还没能成亲,大约是要择个最有势力的妻族。
和前世一样。
所谓蛊毒,怕还不是要找个由头故意陷害与他作对的几个皇子。
那人惯来会算计。
当天晚上,晚课的时候姬央几次走神。纵然心有千千结,到了那人处,也都打了个死结。
草草结束了晚课后,他便独自一人回到僧寮。眼下伏龙寺尚有位老住持,若无意外,他姬央便是众人默认的下任住持。就连长安城的皇帝爷也都亲自颁过谕旨嘉奖他,赞他“神算通天护国有力”。
所以他干嘛不索性丢了那人?
姬央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夏夜里虫鸣声总是吵闹,仿佛间又到了前世,那人温言软语的挨在枕头边央求他:十八,姬十八。
姬央睁着眼,耳内那人的声音却仍在继续。
—十八,你醒醒,孤睡不着。
—你陪孤说会儿话。
前世,那人尚且敢自称一声“孤”。今生重新来过,那人依然是皇子,依然排行老八。但是过了三百余年,如今除了正式册封东宫的太子外,没有一个皇子敢自称为孤。
那人从十六岁封王开府,到现在也有九年辰光了。听闻那人府中姬妾如云,又听闻,那人每次出行仆从甚众。
去年姬央曾被请去长安城说法,当时长安城内外万人空巷。于人声鼎沸中,他曾窥见过那人一面。
那天,那人着一袭蟒纹皇子袍,声势赫赫地端坐在高台上,正低头与位俊俏的少年郎说了句什么。那少年郎娇俏地作势扬起手要打他,那人却立即大笑着将那少年搂入怀中。
那人还是与前世一般,不爱红妆,更爱儿郎。
两世姬央都倒霉催地在伏龙寺当和尚,按理说,以他的聪明性儿早就应该了悟这红尘无常,也就早该把那人放下了。可今夜,他依然没能如期睡着。
大约是寅时,姬央蓦然睁开双眼,在地上来回踱步。青砖地险些都被他跺出个窟窿!
伏龙寺飞檐翘角依山而筑,隐在夜色里朦胧成了团黑影。明明距十五还差着两天,今夜的月亮却大似银盘,半张脸从长安西郊山顶的伏龙寺阴影后头爬上来。
眼下,老皇帝病重,几个有实力的皇子正角力到最后交锋期。
救,还是不救那人?
见,还是不见那人?
……关他屁事。
今生重新来过,他再不许那人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