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汪!”
金毛这会儿一看到熟悉的人就立刻后腿一撑坐了起来,几乎就要拔腿跑去,得亏于遂刚给它绑上了狗绳,一把把它牵住。
程月行后退的步子跨了一半又收了回来,抬手顺了顺胸口。
——就那么一瞬间的工夫,他原本已经归于平静的脸上又挂上一副生动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朝于遂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来。
“这狗什么时候进来的。”他问。
这条大金毛显然没有放弃去找他的“本命”,依旧在于遂手里不停地蹦跶,于遂摁住它说:“开会前。”
随即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爬窗上楼之后。”
他的语调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就是在陈述一件普通的事实,但在程月行听来就好像多了些别样的意味,仿佛在提醒着他阳台上的尴尬事。
这会儿两人一上一下,分居大厅两端,隔着好一段的距离,自然是闻不见彼此身边有没有信息素的。然而程月行知道自己已经踩了两回雷了,生怕一接近对方就产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化学反应,连下楼的步子都显得犹豫起来。
他简简单单“哦”了一声,随后几乎是贴着墙角才挪到大门附近。一路上,他都没有再闻见空气中有任何异样,而于遂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丢给他过。
他转瞬松了口气,按下门把。
下一刻,却只见大门刚被推开一条缝就又被合上了,程月行回过身去,认认真真说了一句:“对不起。”
于遂终于慢吞吞地给他回了个眼神,像是在问他:道什么歉?
“刚才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没认出来是你,还有上次在实验室的时候。”
说罢,程月行又自嘲似的扯了下唇角:“好像变成两件事了,还欠你一句。”
于是他接着又收敛起笑,再添了一句:“对不起。”
于遂给金毛梳毛的动作一顿,倒是有些意外地正式朝对方看去一眼。
今天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个家伙,第一次接连出现了不少意外,最终也只落得一个不欢而散,而这次显然也没有一个多好的开端。因此,在于遂现有的短暂认知里,这人不可一世、出言轻佻,无论他们信息素之间的反应究竟是不是意外,都无法擦去两人之间的实际矛盾。
这个印象让他给程月行盖下了一个“目中无人”的印章,而对于这种人最适合的、也是于遂常用的应对方式就是不去理睬,对方要是再纠缠的话那就用拳头说话。饶是于遂在与之对视的一瞬间再怎么猜测,都不曾想过这人竟会一反常态,在这时主动开口道歉。
他半疑惑半试探地道:“如果你是为了接下来的项目的话,那大可不必。”
“不是的。”程月行很快回道,开口想解释自己道歉的目的,一时却突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明,话音陡然顿住。
他心里当然清楚——像于遂这样聪明的人,大多都不会分不清私事和工作的关系,就算私人恩怨再深,也不会把那些情感带到正事上来,就像对方自己说的,如果是为了项目的话,那大可不必。
只是眼前的情况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细数起来,从小到大他就没有经历过相似的情景,无论是道歉还是被道歉的一方,以至于现在他想要找个正确的表达方式,也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会受到谴责,或是因为方才离开办公室时沈时亭说的那句多多接触,而是他实在太清楚了——清楚无论起因是无意还是恶意,被伤害的那方会有怎样的心情,又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他在心中琢磨良久,换了好几批词汇,直到于遂都已经拴好了狗,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匆匆忙忙开口:“因为是必须的。”
于遂脚步一顿,就听程月行一字一句地接道:“因为对你而言,这两句道歉是必须的。因为做错的是我,所以我一定要说。”
在这短暂的共处时间内,倒是再没出现像是方才在阳台上、抑或是那日在实验室里的失控现象。于遂重新将视线投向他,想着会不会从他表情或眼神中翻查出一些符合原有印象的东西,或是做戏的成分,但程月行光明正大地迎接他的视线,少顷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
——这个笑不同于对方每次都如出一辙的不正经,恍若只有这次,那笑意才是真正到达了眼底,就连那对如琥珀般的淡色眼眸都像是有了生气,眼尾张扬的弧度也随之活跃起来。
于遂倏忽一愣,微微张口,这时却听楼上响起脚步声——下一秒廖姐出现在楼梯中间层,扒拉着扶手朝楼下喊道:“于遂!吃饭去不!”
她喊完才看到门口像是在僵持的两人,转眼又道:“哎那个,程月行是吧,害我就喊你小程吧,中午一起吃个饭不!”
空气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氛围顿时就像是脆弱的泡沫般被击碎了,程月行朝廖姐挥了挥手,仿佛故意似的高声回道:“不了!还有事!”
廖姐也不含糊:“行!你去吧!”
于遂:“……”
这地方明明不用喊就可以把彼此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也不知道这俩人是从哪个时间点培养出的这种不必要的默契,同时以这类刻意又搞怪的声音进行对话。
他回头一看,就正好撞上程月行也同样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出门,但不过多久,大门又被人拉开,程月行一颗脑袋凑进屋子,讨好似的冲于遂说:“还有一件事求求你行不行?”
“……”于遂道:“你说。”
“那条狗……”程月行偷偷摸摸指了下那条金毛,“下次可不可以拴拴好,我真的应付不了这么热情的生物。”
像是回应他的话一般,金毛冲他的方向小跑了两步,直到被项圈停下,只得又朝他来了一声:“汪!”
程月行闻声脖子立刻一缩,对于遂双手合十:“拜托拜托。”
说罢,他就像是担心那金毛继续纠缠他一般,转身就走。
于遂:“……”
大门咔哒一声终于彻底合上,廖姐来到门边,先去撸了把狗,看向关上的门:“还真就不一起吃饭啊。”
金毛被摸得舒服了,又跑去于遂腿边蹭了蹭,于遂便蹲下身去安抚。少顷之后,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大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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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增华给于遂安排的新宿舍正是a17区那栋独树一帜的塔楼,徒步到生科院旧楼只需十分钟的距离,实行酒店式管理,大到家具小到浴室里的沐浴露都给配置齐全。
但因为这里离学校实在太远,通常只有在学生自愿、或是其他宿舍楼人满的情况下才会安排到这个地方。
因此,这栋近四十层的高楼里拢共就住了没几个人,被于遂有幸捞到顶楼两户中的b座。
于遂牵着狗回到住处的时候已是夜幕初降,行李有学校帮忙搬送,几个纸箱已被整整齐齐地垒在墙边。
整间屋子就一个客厅一个卧室,面积不算太小,对一个人来说绰绰有余。
一进到客厅,于遂将金毛的狗绳摘了,给它倒了些狗粮——这还是旧楼管理员给他们剩下来的一些。紧跟着他就回到卧室,开始整理起自己的那几个纸箱。
箱子里大多都是衣物,剩下一些就是于遂收藏的实体书本,整理起来耗不了多少时间。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半透明的柴犬又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房间,贴着墙边来回蹦跶,房间墙纸被它不断变换,从原本单调的白色切成天空的蔚蓝,很快又变出一片清澈的雪山山巅、缤纷的万里花海。
到后来它干脆让墙壁变成了木板、双面镜……直到于遂把最后一本书摆上架子,不冷不淡地说了句:“别玩了。”
柴犬“呜”的一声,整条“狗”趴在角落的地板上,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
于遂:“……”
卧室的一整面墙被正好切换到了落地窗的状态,顶楼的高度足以让人眺望整个a17区的万家灯火,远处林立的高楼上流光溢彩交错重叠,让黢黑空中的唯一一颗星点都近乎失色。
玻璃窗上倒映出吃饱饭后踱进卧室的金毛身影,蔫成一团的柴犬纡尊降贵地抬起脑袋看了一眼,半晌后突然就如临大敌似的,冲到金毛身边呲着牙,喉间发出“呜呜”的沉闷声音。
一真一假两条狗一站到一起,体型差立竿见影,但金毛面对着那条只有它六分之一大的小型犬,几乎可以说是十分温顺和服帖了,由着那条电子柴犬在它身边耀武扬威,和白天对着人狂叫的模样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狗。
于遂整理完东西就把正面玻璃窗重新设置成白墙,把自己丢进了窗边的躺椅,从终端随便翻出一篇论文阅读,一开始并没打算去管它们。直到那两条狗越闹越吵,嬉闹间把柜子上刚整理好的书册都给踢翻下去,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阵闷响,他终于是忍不住了,起身喊道:“够了没。”
两条狗顿时偃旗息鼓。
电子柴犬耷拉下耳朵,这会儿还记得自己是个智能“管家”,堪称乖巧地将那几本落在地毯上的书一一捡起来重新放回架子上去。
于遂冷下脸,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两条狗身上。
但不消片刻,就连他自己内心都觉得和狗怄气着实有些没有必要,更别说其中一条还是只人工智能。
他抿着唇轻声喟叹,继而开口喊了声:“小不点,过来。”
柴犬闻声立刻支棱起耳朵,四只爪子三步并两步就蹦到躺椅上,朝金毛投去一个不怎么友好的眼神,一颗脑袋才安安静静地垂了下去。
另一边,那条真金毛也没受那挑衅的影响,依旧老老实实坐在墙边,就这么冲于遂眨着圆眼。
方才因为阅读,于遂就把房间的灯光设置成了冷色,这会儿径直投射在金毛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于遂忽然有一丝恍惚。
莫名地,他就想起了程月行。
墙上的壁纸背景在此时恍若换成了旧楼的楼梯,眼前浮现出的一幕正好是在程月行从楼梯转角拐出来的时候。
那时的程月行垂目看来,兴许是因为没来得及切换神色,远远就能瞧见他一脸冷漠,投射而来的眼神仿佛凝着寒光。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副没有上色的精致线稿——明明每一笔每一画都完美到无可挑剔,内容却还是个空壳,偏偏缺少了最重要的灵魂。
但这一画面顶多也就出现了一秒,不过眨眼的工夫,他脸上的表情就切换到了常有的嬉皮笑脸,和于遂对上眼时还显得有些憨厚老实,就像现在端坐在墙角的金毛,意识到自己好像是犯了错,只是将自己的尾巴都给隐藏了起来。
于遂感觉,自己一向清晰的逻辑突然就有些理不清了。
第一眼他以为这人不过是个性格不羁或不拘小节的路人,后来则认为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这一瞬间的平静冷淡让他在这人身上感到一丝孤立和冰冷,后来那两句真诚的道歉又让他看见一些难能可贵的人情温度。
除此之外,从他人口中说出来的疏远和划清界限就更别提了。
但……为什么?
热忱和冷淡、诚挚与冒犯,当这些相互矛盾的表达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时候,除去人格分裂,又会是什么原因?
其中哪个是真实,哪个又是用作掩盖的面具?
小柴犬感知到主人的情绪,抬头朝于遂看了一眼。随即,它将视线转向金毛,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轻盈跳下躺椅,小心翼翼一般迈着小步子,朝金毛踱了两步。
后者脑袋晃了晃,但依旧蹲坐在墙边,看久了倒还觉着有些可怜。
于遂无声地望着它,不多时脸色不着痕迹地放松下来,朝金毛招了招手。
冷色调的光线聚焦下,金毛仿佛两眼放光,登时就起身走到于遂身边,激动似的在于遂和那小柴犬之间转了好几圈。
它像是释放了天性,最终还是克制不住地:“汪!”
b座大门外的走廊上。
——叮。
程月行刚走出电梯,正要推开自家房门,突然就听到对门背后好似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狗叫。
程月行:“……”
按照他的记忆,b座不应该是套空置的房间吗?!
一瞬间他简直炸毛,顿时转身警惕地盯着对面的门,但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内,除了他自己的心跳以外,就再也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他如梦初醒,用终端打开a座房门,心想:自己可真是被那条金毛给搞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