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太和楼在京城是同樊楼齐名的大酒楼,比起樊楼的富丽堂皇,太和楼要更加雅致。都说人以群分,所以到太和楼来的多是些文人雅士,去樊楼的则多为富贾贵胄,没有谁比谁尊贵,到这些地方宴客,吃的是金,喝的是银,能进不能进就看你腰包够不够鼓。
进了雅阁,店家亲自来招呼,先设了看菜数碟,“官人们可需在下介绍介绍菜品?”
“不用。”赵惜道。
店家就知该做什么了,很是识趣的安静在一旁候着。
赵惜让祝傕点菜,祝傕却说客随主便,推来推去,还是赵惜来。
“乳炊羊,入炉羊,蒸软羊,鼎煮羊……”一水儿的羊,“再来一角碧光酒,暂时这些,你看够吗?”问的是祝傕。
祝傕:“……够,多了。”
吃完“全羊宴”,赵惜又领着祝傕逛京城,从东边瓦子街开始,进去看戏,看相扑,听曲,听说书……然后,就再没出来。
瓦肆中设有众多看台,百戏杂陈,台下的坐席男女分开,大的地方可容纳上千人。高处也有雅座,是给尊贵客人准备的。
赵惜看着台上表演的说诨话笑得前仰后合,祝傕坐在一边倒像是个陪衬,究竟谁陪谁?等赵惜终于尽了兴,天已经全黑了。几人倒不至于饿,瓦肆中走到哪儿都有得吃,现在肚子里还装着满肚子的甘香汤,走路都直晃荡。
“今日是最爽快的一天。”赵惜道。
祝傕悄悄捏了捏鼻梁,“祝某也是难得如此。”
赵惜看着他哈哈大笑,“本是要带你在京城好好游玩一番,结果却成了你陪我去看戏,倒让我有点过意不去。”
祝傕连连摆手,“是祝某的荣幸。”
赵惜走在前面,“说吧,趁着我现在心情好,你要有啥困难,说不定能帮帮你。”
祝傕脸上的笑有点僵,“祝某同颜兄弟结交,只有肝胆相对。”
赵惜点头,“我也是真心实意,你不亏。”
“……”
赵惜又是一串大笑。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学生跟读。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
上面老师的声音声如洪钟,下面的学生有气无力,也有个别比较认真的,但肯定不包括赵惜。上学最晚的是他,下学跑最快的也是他。
等先生一走,学堂里的人瞬间少了大半。赵惜哼着歌往后院走,阿驷跟在他身后一直在琢磨什么。赵惜觉得奇怪,“阿驷,你今天咋这么安静?”
“我在想一个问题。”
“噢?”赵惜挑眉,“你也会想问题了?”没有贬义,纯粹好奇。
“殿下,你懂得多,你跟我说说,今天你们教的那几句话都什么意思?”
赵惜眯眼看他,“以前你可从不会问我这种问题,你不是最烦背书么?”
“殿下出口成章,我自然也羡慕。作为你的护卫,也不能太差,不然不是丢你脸?”阿驷似真似假道。
“也是。”赵惜倒是自信。
“……”
“要全部讲完太费时间,你最想听哪句?其他以后再讲。”
“那就……‘文质彬彬’那句。”
赵惜沉吟,“你是想听那些老头儿的解释,还是我的解释?”
阿驷有点懵,“有区别吗?还能有几个意思?”
“……我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同你讲书?”赵惜转身就走。
“哎呀,别。殿下,我错了,你行行好。你就两个意思都讲讲,我喜欢哪个信哪个。”
“你也可以两个都信。”赵惜停下。
阿驷只得点头,可……为什么?问也不敢问。
“一般那些老头会这么解释,”赵惜咳了声,一手背到身后,一手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把嗓子故意压低,道:“‘质胜文则野’意思就是太过放纵自身,不加以礼教和文德约束,就会变得野蛮;‘文胜质则史’就是文采胜过自身陋习的人方可名垂青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只有人的文采、学识、礼数都达到要求,才可被称为君子。”
阿驷点头,“有道理。”
赵惜笑笑没说话。
“你还没说你的意思。”
赵惜一扬眉,“确定要听?”
“当然。”
“行。”赵惜把两只手背到身后,一脸老成道:“先给你说说‘质’,简单点讲,就是本质,所有飞禽走兽和人的本质。”
“是什么?”
赵惜吼道:“……你说能是什么?吃喝拉撒睡呗。”
阿驷缩了缩脖子,“噢噢噢。”
赵惜重重叹了口气,教学生好难,“咱们继续说,如果人只是遵从自身的欲念不加以控制,就和畜生无异,这时就需要我们修和学,修什么?身、心,学什么?文、礼,前两句意思就是:如果我们只顺着本性让其自由发展,学识浅薄,让野性胜过了修养就会流于俗气和野蛮。而学识、文采盖过了本性,那……”
“那不是挺好?众人都知书达礼。”
“你觉得羊能胜过虎吗?”
“当然不可能。”
“所以就是这个道理。”
“啊?”
“最后两句……”
“我前面都还没懂。”
“闭嘴!”
“噢。”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就是说什么都要恰当,孔老夫子举前面两条就是做反例,‘文胜质’‘质胜文’都不可取,只有学识、文采、德行、礼仪和人之本性相辅相成,那才是君子。”
“……”
“明白了吗?”赵惜道。
阿驷有点头晕,“你这,前后根本就是两个意思。”
赵惜点头,“没错。”
“但我觉得又好像都有道理。”
赵惜一摊手,“所以我让你两个都可以信。”
阿驷道:“这明明就是两个不同的意思,你让我都信,是让我矛盾死吗?”
赵惜戳了戳他的头,“你是猪脑子?世间的事难道都是非黑即白?”
“难道不是?”见赵惜的眼睛又瞪了过来,阿驷忙换了话题:“你再给我讲讲你意思中那个‘史’,我还是不太明白。”
“不讲!”
“殿下,讲嘛。殿下,殿下,殿下……”
“你好烦!”赵惜被吵得没辙只好投降,“哎——问你个问题。”
“你问。”
“我朝初时一年举行一次科举,后来一、二年不定,到我曾祖时定为三年一次,你算算得有多少状元?”
“八、十、……二十……”阿驷数了半天没数明白,最后总结两字:“很多。”
“呵,那你记得谁有不世之功吗?不世之功太大,咱们说小点儿,有谁做出什么功绩吗?”
“……”阿驷完全想不出。
……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转角处露出两个人影。
八皇子轻轻拉了拉赵恺的衣袖,“三哥,咱们还不走吗?我饿了。”
赵恺自言自语道:“这六弟,平时藏得可真深。”
“三哥?”
赵恺笑了笑,“走吧,带咱八弟去吃好吃的。”两人往另一头走去,走了两步赵恺回头看了一眼,眼中带着别样颜色。
月朗星稀,学宫后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小声点儿。”赵惜用气音朝阿驷道。
“这门它本来就有声儿,又不是我能控制。”阿驷也用气音回道。
“别废话了,没被人发现吧?”
“应该没有。”
“那还不快走。”
“走!”
两道身影“嗖”的钻出了门,过了会儿觉得安全了才轻轻把门带上。
此时门内围墙下的黑暗中蹲着两个内侍,把两人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就让殿下这么跑出去没问题吗?”
“他又不是第一次了。”
“那咱们要装没看见吗?”
“我们哪次看见过?”
“留门吗?”
“门不是早就锁了?”
“是是是。”
赵惜深深吸了口气,“舒坦。”
阿驷道:“今天咱们去哪儿?”
赵惜停住,“你闭上眼。”
阿驷乖乖闭上眼。
“抬起一只手。”
阿驷抬起右手。
“随便转几圈。”
然后阿驷开始转圈,“什么时候停?”
“随便。”
“那我停了。”阿驷停下。
赵惜抓住阿驷举着那只手往前走,“今天咱们就逛这儿。”
两人停在热闹非凡的街道前,里面灯红酒绿,行人熙熙攘攘,还没走入,就似已经闻到了脂粉香和酒香。
“殿下,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吧。”阿驷直往后躲,脸已经红了大片。
赵惜道:“甜水巷?”
“不然呢?除了酒楼,一到晚上你见哪儿有这热闹?”
赵惜提脚往里走,“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阿驷没动。
赵惜转身抓着人就拖了进去,“装什么装。”
“……”阿驷被拖着走,一下没憋住笑了出来,“我才没装。”
周围除了人声,还有混在其中的靡靡之音。旁边大门前有位站着的妈妈,看到两位少年是笑得花枝乱颤,玩笑道:“两位俊俏的小官人,可要进来坐坐?我们这儿听曲、歌舞,是吃茶还是吃酒,都有。”
阿驷忙道:“不了不了。”
赵惜往前走动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阿驷差点撞到他,“我说殿下,你停下来干什么?你难道真想进去?”
赵惜没理他,抬脚走进了前面一家,阿驷看到吓得赶忙追了上去,就见赵惜站在大堂似在找什么人,他悄声问道:“殿下,你找什么呢?”
赵惜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上来搭讪的小姐们转身出了大门,走出大门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芙蓉院。
阿驷是一点没看懂赵惜在做什么,“遇着熟人了?”
赵惜满脸心事,“我可能……看错了吧。”
“噢。”阿驷见此也不敢多问。
而此时芙蓉院的二楼,一男子正坐在房中听琴,女子青葱指尖拨弄着琴弦,琴音似流水般徐徐泄出,好似还能听见水花溅起的“叮咚”声,一泉溪流绕着人心间绕了几个来回,心肠都要化了。
弹完一曲,女子朝男子盈盈一笑,走来拿起桌上的橙子,用吴盐洗净,拿出一把并刀,在橙上划开几道,纤纤玉手剥开新橙送入男子口中,“可甜?”
男子回道:“你一起尝尝?”说着就凑了过去。
女子不依,轻推开他的脸,“我自己吃。”男子也不恼。
男子是谁?正是该待在那禁宫之中的赵冶。
赵惜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祝傕的住处,他看着紧闭的大门,门内看不见一点亮光。
“敲吗?”阿驷轻声问。这一路赵惜什么都不说,出门时的愉悦早就失了,阿驷心中忧心却也无计可施。
赵惜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等阿驷要上手敲时赵惜又拦住了,“怕是该歇了,还是算了。”
阿驷什么都没说,换了另一只手继续敲门。
“……”赵惜由他了。偌大一个京城,横穿都要一天,他突然发现,他居然都没地方可去。
这次阿驷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声响,“谁啊?大半夜不睡觉。”
来开门的是个家丁,赵惜看着面生,并不是之前他来时见到的几位,“打搅了,请问祝员外在吗?”
家丁打量了赵惜几眼,见他衣着不凡态度才好了些,“东家已经回歙州了。”
阿驷道:“回去了?不是说要五天才走吗?”
家丁看了阿驷一眼,“没有,早回了。”等了会儿,见两人没反应又问:“两位小官人可还有事?”
阿驷看向赵惜,赵惜摇了摇头,“算了。”说完转身就走。
阿驷朝家丁道了谢,等追上赵惜见他面色如常,不知怎的,心底却浮现了担忧。
阿驷觉得自家殿下很不对劲,最近蹴鞠也不踢,也不捶丸了,连门也不出,何时发生过这种事?他家殿下该是那种一天巴不得待外边儿不回来的人。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他想了想,发现就是那天晚上溜出去后,赵惜就开始变了。第二天上学居然是第一个去,下学最后才走,上课一点没走神,甚至还被老师夸奖了一番。
阿驷抱住头,这是天要下红雨了吗?
赵惜已经注意阿驷半天了,就见他一个人站在屋檐底下嘀嘀咕咕,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低头沉思,现在居然抱头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
“你干什么呢?”赵惜上前撞开他进了门,“要发疯了记得告诉我,我好早点让人把你送走。”
阿驷跟在他后面,“殿下,我觉得怕是你疯了。”
“你才疯了!”赵惜没好气道。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赵惜横他一眼,“那你什么意思?”
“你最近,都不爱玩儿了。”
赵惜走到桌案前,提笔开始写字,“人嘛,总是要长大的。”
“……”阿驷拿手贴了贴赵惜的额头,“没发烧怎么尽说胡话?”
赵惜甩开他的手,“要嘛研墨,要嘛出去。”
阿驷拿起墨开始打圈儿。
赵惜拧眉,“细心着点儿。”
阿驷放缓了动作,“殿下。”
赵惜头都没抬,“说。”
“您是生气了?”
赵惜扫了他一眼,眼神淡淡,“你看像吗?”
“像!”
“……”
赵惜写字的动作顿了顿,又若无其事继续写,“不过是觉得有些人嘴中说着披沥肝胆,心中想的却是欺骗玩弄,其、心、可、诛!”
阿驷手一歪差点儿把墨掰断,忙放下,道:“……殿下你这都什么话?”
没心情再写,赵惜放下笔往椅子上一坐,“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
阿驷拿起赵惜写的字看起来,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呃——”阿驷从中是看出了满满的恼怒,“不愧是殿下,骂人都用诗。”
赵惜却是一下笑了,“我会骂人?我是那么无礼的人?不过你倒是不错,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居然能看懂诗了。”
“我怎么觉得殿下你不是在夸我,这诗明明小儿都能看懂。”
赵惜从阿驷手中把字抽回来自己欣赏了会儿,“字如何?”
阿驷不懂字,只知道好看不好看,“好看。”
“那送你了。”
“……”可以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