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银牌天使带着北真人们视为神鸟的海东青返回了凉国。来时马上空空荡荡，走时赚得盆满钵满。一个个使者骑在马上哈欠连天，那黝黑的皮肤都盖不住眼下的乌青。走时还说颜氏部的态度良好，对大凉尊敬有加，回去会在天祚皇帝面前替他们美言几句。颜氏部没人接话，使者也不在意，迤迤然驱着马走了。
罕邪开始经常外出，跟在他身边的只有石召、单陀和一些护卫。有人看到他今天在这个部落，明天或许就到了下个部落，常常奔走于黄龙府和各部落之间。
此时罕邪正在黄龙府城前等着召见，他让人再清点了一遍马上带来的物品，很快就有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此时的黄龙府兵马都部署司统军使叫林牙，本领多大看不出，但眼可见的喜欢罕邪，或者说喜欢罕邪上道。
两人已经见过多次，毕竟北真人年年进贡都得把贡品送到这儿来。
罕邪等人落了座，士兵们上来把他们带来的珍珠、鹿茸、人参和药材等物点了点，然后报告给林牙，林牙不置可否，“收起来吧，手脚轻着点，这可是进献给陛下的，要磕坏了，小心自己的小命。”
士兵们连连称是，心中却不停腹诽，还陛下，谁不知道这是给您的，又不是第一次了，还装模作样。
林牙让人拿了酒上来招待罕邪等人，“这是陛下新赏赐下来的，我都还没来得及尝。颜首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说是不是？来，咱们正好一起品鉴品鉴。”
罕邪谢过赐酒，端起酒碗敬林牙，“将军请！”等林牙喝了他才喝。
“如何？”林牙放下酒碗，旁边立着的侍女立刻上来替他满上。
罕邪看着酒碗中新满上的酒，酒液清澈，“味道浓烈香醇，可惜我见识少，还是第一次喝到如此烈酒。”
林牙别开脸眼中闪过一抹不屑，转回头看罕邪时又是一副笑颜，“颜首领没见过也正常，毕竟咱们生活在这种穷乡僻壤，吃饱饭都难，谈什么喝酒？我也是得陛下赏赐才能得来几坛尝尝鲜。”谁都知道这是假话，穷说的只是北真人，他黄龙府可是一点不穷。
罕邪笑着应承，“也是托您的福，不然我怕是今生都尝不到一口如此琼浆玉液。”
林牙哈哈大笑，“好说好说！颜首领你可是我最欣赏的一位部落首领。”
罕邪忙推说不敢。
“欸，我们可不奉行谦虚是德行那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既然说你是，那你就是！”
“……谢将军。”
林牙又大笑起来，似是很满意罕邪这样乖巧听话。
突然一个士兵兵急急忙忙冲了进来，跪下禀报：“将军！不好了，有人造反！”
林牙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造反？”
士兵跑得太急有点口干，咽了口口水才继续道：“对，普聂部杀了咱们的银牌使者，还说以后再不向凉国称臣纳贡！”
“好啊！”林牙把酒碗一摔，“小小一个普聂部竟如此猖狂！来人，调集兵马，随我去剿灭叛贼。”
“将军请慢。”罕邪站起来走到中央朝林牙深深一拜，“如此小事，又何须将军出手？交予我去办便是，绝不废将军一兵一卒，就给您把犯人抓来。”
“噢？”林牙顿了顿坐回椅中，心中想着虽然那普聂部确实不足为惧，但真打起来，普聂部那群野人粗鄙不堪，要真誓死相搏他们怕也是会损失不少。要是把这事交给罕邪，管他要怎么办，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总比他去强。况且罕邪曾帮他办了不少事，都办得不错，他也放心。
想明白一切，林牙准了罕邪的请求，“那就交予你去办。”
“是！定不负将军所托。”
出了黄龙府石召就忍不住问道：“族长，咱们为什么要去帮那家伙打仗？”
单陀也是不解。
“我哪是帮他。”罕邪此时是再顾不得爱惜自己的马，让人都骑上马赶紧赶路，“我是不想他们大凉的军队进入咱们的地盘。”
两人这才明白，单陀又问：“那咱们要怎么去解决普聂部的问题？”
罕邪道：“去了再说。”
普聂部的族长八亿门听说罕邪来了，赶忙让人请了进来，他一看到罕邪就哭丧着脸上前抱住他：“兄长啊，你怎么来了？”
罕邪让他放开，两人坐到桌前，罕邪严肃着脸问：“你怎么回事？”
八亿门长长叹了口气，“自从上次和兄长长谈后，小弟心里是激动又难安。你也知道咱们部落是长期进贡海东青的，那些个银牌天使哪次来不是看上什么就要什么，次次都要咱们部落未出嫁的女子荐枕。以前知道他们何时来，我就会让女人们先躲起来，此次那些使者是突然到来，咱们的人来不及藏，他们是抓到一个就不放过，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子。其中一个甚至才十二岁，被那帮畜生生生折辱致死，如若是兄长你，你忍得了吗？所以我一下没忍住，就……”
“脑子一热就造反？是，他们该死，甚至该千刀万剐，杀人后呢？大凉的军队一来，你活着的族人就得为那些使者陪葬。”
“……我知是大罪，但我不后悔杀了那帮畜生。”八亿门一脸愁苦，“我也是日日担心，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就怕哪天大凉的人就打来了。”
罕邪没好气道：“你暂时不用担心大凉的军队会来。”
八亿门猛地抬头看他，“怎么说？”
罕邪沉默了一阵，“我问你，现在有一个办法既可以解了普聂部之围，又能让你的族人免于死罪，但需要你做出一点牺牲，你可愿意？”
“……”八亿门想了半天，最后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艰难道：“兄长你说。”
罕邪道：“你，同我去黄龙府，伏法！”
“……”八亿门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头晕眼花。
罕邪站起身，“你自己好好想想，是死一人保全族，还是全族跟你陪葬！”
“……”八亿门挺直的背渐渐弯了下去，整个部落的性命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小孙儿的脸浮现在眼前，脸上红彤彤的两团，笑时常常露出一颗牙都没有的牙龈，“咯咯咯……”也不知在乐个啥。
“我，答应。”八亿门话说得艰难，喉咙里就像含了千斤石头，压得他出气都出得断断续续。
林牙看着被罕邪押来的八亿门，“很好，带下去！”他拍了拍罕邪的肩，“还真是不费一兵一卒。说吧，要什么奖赏？”
罕邪忙道：“小人怎么敢讨赏。一切都是将军的功劳，不过是我沾了将军的光罢了。要不是将军威名远播，震慑万里，我又怎能让他们弃械投降？”
林牙哈哈大笑，摇手指他，“我啊，就是喜欢你这点，说话中听。”
罕邪垂首默立。
“我，也不是小气的人，放心，该你的功劳就是你的，我自会向陛下禀明。”
罕邪没把他的话放心上，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八亿门怎么处置？”
林牙抱拳摇摇往远方一敬，“自然是交给陛下，我等哪有处置罪犯的权利。”
罕邪一听就知没希望了，也不再多言，垂首答了声“是”。
林牙朝罕邪笑笑就转身走了。
至于后来八亿门在被押解回大凉上京的途中，嚷嚷着是罕邪误他，一切都是罕邪的阴谋，是该死的罕邪故意找他说不满大凉上国的话，才导致他做了错事，他根本是无辜的。说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凉兵只当他是不满罕邪抓了他故意栽赃，根本没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最后甚至嫌他太烦，直接堵了他的嘴。
罕邪等人回了颜氏部，一群人里除了他看起来都似累得不行。他让众人都回家休息，石召和单陀却坚持要跟着他去见暮囵等人，罕邪随他们去了。
三人来到暮囵家时，就见暮囵、穹岂止和三个年轻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众人脸上都带了喜色。罕邪笑着走进屋中，道：“看来收获不错。”
几人忙朝罕邪行礼，“族长（首领）！”
罕邪道：“说说看，都换到些什么？”
暮囵道：“盔甲九十副。而且此次交换的价格比起以前便宜了两成。”
“不错！”罕邪点头。
穹岂止道：“还有精铁箭头两千支，矛头两百。”
“好！”罕邪声音都高了一个度。
一个年轻人接道：“刀五十把，短剑八十。”
“好！好！好！”罕邪连连说了三声好，他一掌拍到桌上，“大家都做得很好，记住，不要吝惜财物，只要能换到这些铁器，哪怕咱们一分钱都不剩，只要咱们手中有箭，咱们，就有生路！”
众人：“是！”
罕邪眼眶里满是血丝，他大大呼了口气，“我们都是为了颜氏部的将来。”他说着看向众人，“未来，就靠大家了！”
众人齐齐点头，“是！族长（首领）！”
罕邪举起右手，石召先一步与罕邪握住，其他几人纷纷把手放到他们的手上，所有人齐齐把手举起握拳朝天，每一只手臂都健壮有力。
所有的屈辱都似还在眼前，有个青年忍不住哭了出来，旁边的人一把把他抱住，眼睛也跟着红了。
穹岂止拍了拍他们的肩，“行啦，都别丢人了。”话说得一点都没威严。
暮囵问罕邪这次在外面怎么样，罕邪就把同几个部落的接洽简单说了说，还有黄龙府那边，大凉算是已经渐渐对他有了信任。
罕邪道：“也要感谢林牙是个能被讨好的，什么黄金、鹿茸、北珠，只要是孝敬他的，他都不嫌弃。”
暮囵低声道：“很好。”
罕邪道：“接下来我们还要做什么？”
暮囵顿了顿，“族长先安心歇息，往来黄龙府毕竟耗时日久，铁人也经不住折腾。之后的事，不急。”
罕邪对他的话不满意，可看到石召和单陀那都快起褶子的脸，最后还是点头应下了。
等屋中只剩下暮囵和穹岂止时，暮囵也准备吃点东西就休息，这段时间他们也没闲着，不停跑着榷场交换铁器，连轴转都有点受不了。他把先前吃剩下的狍子肉架到火上热了热，用短剑片着吃，突然眼前插进一把大刀，他想也没想抬剑就挡，“当”的一声，剑身和刀刃相撞，力量在伯仲之间，都纹丝不动。
“怎么样？刀不错吧？”穹岂止举着刀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就差上嘴了，“老子终于有了自己的武器，以前打架用的都是大棒骨，太不经敲了。”
暮囵继续片肉吃，“你哪儿来的？咱们换的那些……”
“欸欸欸！别冤枉我，我可没偷拿里面的。”穹岂止一屁股坐到地上，抢了块肉也吃起来，“这是我自己换的。咱好歹打了这么多年猎，一年攒点儿钱，这不，终于换到了。”
暮囵看了眼他的刀，“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换的。”
穹岂止嘿嘿一笑，“我用树叶包着拿回来的，谁都没让瞧见。然后我就想藏在哪儿安全，就想到了你这儿。”
暮囵嚼肉的动作一顿，他又感觉自己的手有点痒，“你说你藏哪儿了？”说着他看了看自己这个屋子，一眼望得到头。最里是土炕，土炕边搭了个架子搁衣服，中间有张桌子和几个木墩儿，角落有个石头堆砌的灶台，他们现在就坐在灶边。
穹岂止指了指那个挂衣服的架子，“我就挂那儿，你衣服底下，我猜你也不会动。哈哈哈……没人提醒你，你连拿去晒都懒。”就见架子上挂着皮袄子和一些冬季的衣物，现在天气热，就没用武之地。
暮囵狠狠咬了口肉，起身去把架子上的衣服全拉了下来，然后抱出去一件件搭到院中晒衣服的竹竿上。穹岂止拿着肉站在门口边吃边看着他，看到他晒衣服后一下笑了出来，然后就再也止不住，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哎呀，晒啥呀，长了虫子还能当餐饭吃。”
暮囵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最后狠狠闭了下眼，眼一横，转身就朝穹岂止冲去。穹岂止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玩儿过头了，提脚就往外冲：“哎呀，我要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儿，刀继续放你这儿啊。”
你个孤家寡人有屁事儿！
可惜这个没脸皮的脚底抹油的本事是一绝，暮囵终是没追上。
这天大凉的使臣又来到了颜氏部，众人脸上肉眼可见的浮现愤怒。
“他们又来干什么？不是才来过，我们还有什么东西没被他们抢去的，他们是想逼死我们吗？”
“这群鸟玩意儿，就是不想咱们活，既然如此，咱们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就是，活得这样憋屈，还不如先弄死他们再死，我也不亏！”
“杀了他丫的！”
……
罕邪带着心中窝火的族人出去迎接使臣时，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来的并不是银牌天使，而是天祚帝身边宣旨的官员。众人面面相觑，心底是半点不敢放松，每个人都明白大凉是个什么东西。
罕邪带头跪下接旨，此次所有人都跪得规整，再没出现上次那种乱七八糟的情况。
“……颜氏部首领罕邪，威名远扬，功绩卓然，特封北真诸部节度使……钦此！”
“罕邪接旨，谢陛下万岁！”罕邪朗声道。
后面的颜氏部众听了半天天书，当罕邪的声音响起才如梦初醒，跟着道：“谢陛下万岁！”声音之大，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此时罕邪才算明白林牙还真是没说空话，他也有点弄不明白，林牙干嘛不自己领了那些功劳，天祚帝必然也会封赏他，林牙看不起来可不像是个舍己为人的。
后来暮囵说出了一种可能，“族长你觉得领这个北真诸部节度使，算好事还是坏事？”
罕邪想了想，“好处居多吧。”
“不见得。”暮囵道，“大凉说是把所有部落都归你管辖，可你要明白，这只是大凉封的，北真人谁同意了？这旨意一下，大凉等于在北真人里设个了靶子。”
罕邪恍然大悟，“不管我是真心接受还是不接受这个封赏，我都要做这个节度使，其他部落必然不服，他们所有的不满都会转移到颜氏部头上。我们北真人自己窝里斗，分不出神去给大凉惹麻烦，他大凉就不用分心思来对付我们，从此是高枕无忧。”顿了顿，“好一招借刀杀人。”
暮囵补充道：“这个靶子还不能太弱，不然轻而易举就被灭了，能起什么用？这根本不是什么封赏，明明是催命符！”
穹岂止问：“难道就没一点好处？好歹是节度使啊，听起来就很了不起。”
“好处当然也有，”暮囵缓缓道，“就是以后跟大凉交涉起来比较容易，怎么说也是大凉封的官。”
“……”
等宣旨官要离开时，罕邪问他：“大人，那皇帝陛下可有说怎么处置普聂部的人？”
那使臣瞥了他一眼，道：“颜首领，既然陛下封你做了节度使，你们自己的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罕邪垂下眼，“明白了，谢大人。”
大凉对一个部落那百来号人自是不放在眼里，在他们眼中，收了这群人还要拿粮食养，浪费。但部落不会嫌弃人多，罕邪就这么把普聂部并到了颜氏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