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清醒
天色暗了下来, 三人围坐在枣树下,一时都有些感慨,邬铁给每人面前斟了碗酒, 云浅兮推却道:“我就算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楼上一眼,一会儿还要行针。
邬铁微一挑眉:“一碗酒还醉不倒你。”
他凝视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 露出一丝自嘲的笑:“世事难料, 谁知这是不是我们喝的最后一碗酒。”
云浅兮看他一眼,想起当初两人分别前的不欢而散,心中有些发涩,说道:“胡说什么呢你。”
手却捧上了碗壁,垂眸盯着清亮的酒汤。
三水也有些伤感,他不大可能离开控鹤军营, 日后同二人见面的机会怕是不多。
他问邬铁:“铁哥,这一年多你去了哪儿?你手下的兄弟呢?”
邬铁回道:“开始躲藏了一阵,后来被追的紧了,我带他们投奔了新主。”
云浅兮想到在破庙中听见的那些话,问道:“上次我听那个叫老三的人说, 他们在北边等你, 你……”她蹙起了眉, 揣测道,“你该不会投奔燕国了吧?”
邬铁愣了一瞬, 说道:“老三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继而嗤笑一声,“装晕倒是装得挺像。”云浅兮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听邬铁接着问,“若是投了燕又如何?”
云浅兮容色微肃,说道:“我知晓你对朝廷有恨, 可燕国妄图蚕食大周国土,我们身为大周子民,理应捍卫国土不受外敌侵犯,你若投敌……”
“我若投敌,你当如何?”邬铁凤眸微眯,一手托腮,低声道,“要同我决裂吗?”
云浅兮眉头又深了两分,斟酌着用词,邬铁凑近了些,语气一如既往地散漫:“我说过,你若愿随我走,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也不用担心我投敌。”
云浅兮轻咬下唇,不说话了。
三水看出云浅兮的为难,打岔道:“许久未见,你俩就不能说点愉快的话题?”
邬铁觑他一眼,说道:“这话题似乎是你扯出来的。”
三水:“……”好,我的错。
他看向云浅兮,感兴趣地问:“二小姐呢,你醒来后又做了些什么?”
邬铁饮了口酒,盯着云浅兮,冷声替她答道:“她被晋王殿下当众求亲,名动京城,传为一段佳话。”
三水:“……”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行了,”云浅兮端起酒碗,瞪邬铁一眼,气鼓鼓地说,“说话别阴阳怪气!”
她将酒碗在邬铁碗上撞了撞,干脆利落道:“喝酒!”说罢,将碗里的酒饮下大半。
邬铁见状,胸腔里挤出一声笑,方才心中生出的不满被怼了回去,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三水见状亦是一笑,喝干碗里的酒。
接下来三人聊了许多旧日趣事,云浅兮上楼为宋翎施针时,心情是难得的放松,甚至还有些愉悦,她实在太怀念三人相处的日子了,方才酒桌上的插科打诨,让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在云上的时光。
进了宋翎房里,她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浅笑,同谢容说:“谢侍卫,你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有我。”
谢容点头,说道:“有劳云姑娘,我去外围看看情况。”
谢容走后,云浅兮坐到宋翎床边,驾轻就熟解开他的衣衫,从针灸袋中抽出一根银针,悬在穴位上方,准备施针。
这时酒劲上来了,头微微发晕,她暗自后悔方才酒喝得急了些,拿针的手在穴点上方稍有徘徊,自认对准了,用力扎了下去。
糟糕,有点偏……
“唔——”宋翎发出一声轻哼。
云浅兮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地盯着宋翎,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他这是要醒了吗?
宋翎指尖微动,继而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眼神逐渐由涣散变得澄明,瞳底清亮,似寒松针叶上凝结的水珠,带着一丝凉意,却在看清床边之人时,若有轻风拂过,凉意骤散,光华流转。
他迎着云浅兮惊诧的目光,微微扬起平直的唇线,张了张口。
“……你该不会又要问我是何人了吧?”这场景过于似曾相识,云浅兮回过神来,先一步说道。
宋翎轻轻摇头,面色仍有些苍白,笑意却染尽眼底,开口道:“浅兮,你无事便好。”声音低柔,似清溪之水潺潺而过。
山间这几日让云浅兮远离繁杂,心灵仿佛也得到了洗涤,对宋翎的怨气和对林婉淑离世的执念消弭不少,此时面对宋翎,她心中异常平静,就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恩怨情仇在时光中消解,只余下些许遗憾。
她笑了笑,说道:“我没事,倒是你,在鬼门关前逛了一圈,险些回不来。”
宋翎垂眸想看看胸口的伤,却见自己衣衫半敞,旁边放着针灸袋,知晓云浅兮在为自己疗伤,他轻抿薄唇,脸上比方才多了几分血色。
他抬眸凝视着云浅兮,唇畔含笑:“这几日我神识不甚清明,却能听见你同我说的话,浅兮,我欠你的尚未还清,自不会丢下你走。”
“还……没什么好还的。”云浅兮低声道。
“何意?”宋翎不解。
云浅兮移开目光,顿了顿,真心实意道:“我认真想过了,当初我们立场不同,你身负皇命,利用我一个小小山贼便可兵不血刃,直捣黄龙,倘若直接开战,只会血流成河,两败俱伤,你的选择无可厚非。”
“浅兮……”
云浅兮语调平和地继续说道:“擎苍寨于我而言是囚禁我六年的牢笼,在你之前,我尝试了各种办法逃离,那会儿的想法是,若能成功脱逃,舍去半条命我也愿意,这么一想,受你那点利用算不了什么。”
她终于对上宋翎的目光,“之前是我未能摆正自己身份,总觉得我既心悦于你,你便不该对我有所欺瞒,这才让自己钻了牛角尖,无法原谅你,可我如今认清了现实,你不欠我什么,我们两个的债已经两清。”
这是她这些日子琢磨明白的事。
宋翎从她话里听出一丝决然,瞳底微颤,强撑着坐起身来,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他宁愿她对他泄愤、埋怨,也不愿她像如今这般淡然。
他面有痛色,语调微扬:“什么叫认清了现实?何为现实?”
云浅兮眼尾微微泛着红,却依旧心平气和地说:“现实就是往后你做你高高在上的王爷,我过我平淡闲适的日子,两不干涉,各自安好。”
宋翎胸口似有钝刀割过,一股甜腥味翻涌而上,他猛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你……”云浅兮心下一惊,慌乱地扯出丝帕,想替他拭去唇上血痕,“你没事吧?”
宋翎抬手握住她的腕,眼里血色弥漫,哑着嗓子道:“浅兮,要我如何做,你才肯重新接受我?”
云浅兮扯出一丝笑,摇了摇头,语带怅然:“唯一的可能已成了不可能。”
宋翎一怔,失了言语。
云浅兮自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动手腕探上他的脉,脉急如雀啄,知晓他急火攻心,气血不畅,忙扶着他躺下,顺手抽出几根银针,扎在他的水沟、百会、内关等穴上。
待他脉搏不那么急促了,方才收针说道:“好不容易醒来,你别伤了自己。”
云浅兮知晓自己在此处只会让他心神更加不稳,说道:“谢容去外围查探了,我……我叫三水上来照顾你。”
她走到窗边,冲院里喊道:“三水,王爷醒了。”
三水还在同邬铁饮酒,闻言一喜,撂下酒碗“蹬蹬蹬”跑上楼来,邬铁端碗的手一顿,抬眸看向二楼窗户,眸色微沉。
云浅兮对三水说:“你照顾王爷,我先出去了。”
三水见云浅兮匆忙离去有些困惑,但也未多想,走到宋翎床边,笑容满面地说:“王爷,您可算是醒了……”话音未落,他瞧见了布衾上的血迹,面色一变,惊道,“王爷,这血是怎么回事?”
宋翎没有答话,只神色落寞地看着云浅兮离去的方向。
三水心中有了估量,叹了口气:“你们……唉,王爷,二小姐其实很在乎您,只是她与夫人母女情深,夫人的死对她打击太大。”
宋翎仍未答话,三水像是有事情想不通,挠头说道:“可我不明白,二小姐明知夫人不是您杀的,为何不肯原谅您,让自己也跟着痛苦。”
宋翎缓缓收回目光,开口道:“原来她已经知晓了吗……她没有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1,夫人离世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无可辩驳。”
是以他从未向云浅兮提及林婉淑的死。
……
翌日,云浅兮早早醒来,这些日子她早起惯了,竟改掉了贪睡的毛病,往常起来便去宋翎房中施针,眼下他既已清醒,她自是不用再去,在房中坐了一会儿,索性下楼转转。
薄明的晨曦似给山林笼着一层轻纱,凉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
其他人多半未起,云浅兮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筋骨,慢慢绕到屋后,屋后是一片杜仲林,云浅兮惊讶地发现杜仲林中站着一个人,那人肩上栖着一只鸽子,凝神看着手中纸条,他听见响动,将纸条往掌心一攥,警觉地转过身来。
——是邬铁。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晋书·列传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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