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希冀
一个仆从适时出现, 行礼说道:“王爷,浴池的水准备好了。”
宋翎点了点头,对云浅兮说道:“你先去沐浴, 把这身湿衣裳换掉,待会儿过来重新上药。”
云浅兮有些怔忪,她实在不明白宋翎怎会突然变得这么……呃, 随和。
虽说平日里他也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形象, 但眉眼间疏离淡漠,让人难以亲近,可此时的他,眼底只有柔和。
她吞吞吐吐地说:“不、不必了,宁远回房再洗,王爷若无吩咐, 宁远先行告辞。”说着拱手行礼想要离开。
宋翎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就这么怕我?”
云浅兮惶恐地摇了摇头,注意到宋翎将自称换成了“我”,她担心宋翎再说些她接不住的话,咬牙说道:“宁远……恭敬不如从命。”
不等宋翎再说一句, 她一溜烟窜了出去。
云浅兮走后, 宋翎有些微出神, 他既确定“宁远”身份是假,又是女儿身, 便能确信她的真实身份是云朵无疑,若不是她与云宥使了那出障眼法他早该发现了。
但是云朵为什么会突然不认识他, 她与云宥之间是何关系,还有她为何在穆奚峰面前捏造身份,他一时还没有头绪。
他设想过云朵出现的千百种方式, 她却还是以他预料之外的方式出现了,对他没有恨,没有怨,自然也没有爱,有的只是生疏、客套。云朵心思单纯,他确信这不是她能伪装出来的,她似乎将有关他的一切彻底遗忘了。
他假装失忆骗她,她便真的忘了他以做惩罚吗?
她若是忘了,他自不敢提。
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再次席卷宋翎的内心,他将目光投向门外虚空,心中又逐渐生出一丝希冀,若是云朵真的忘了,是否意味着他可以从头开始,不带功利心地重新靠近她一次?
云浅兮在浴室沐浴完毕,从池子里起身时才恍然记起自己出门前没有束胸,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宋翎该不会看出她是女儿身了吧?
但很快便被她否定了,宋翎若是看出端倪,定会第一时间质问她乔装的目的,不可能闭口不提,想到这里她略略放宽了心。
她抬手取下屏风上仆从留下的替换衣裤,上身是一件雪白色的广袖长衫,领口饰有水色刺绣,前两日她见宋翎穿过。她心底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看了看自己换下的湿糯衣衫,犹豫片刻方才穿在身上。
他的衣衫对她来说过于宽大,即使不束胸也看不出起伏,这倒在无形中替她解决了一个难题。
云浅兮将头发擦至半干,松松束在脑后,轻手轻脚回到宋翎房中,想着道完谢就走。
宋翎已在房中沐浴完换了身衣衫,见她进屋对她微微一笑,他本就生得极好,这一笑冲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疏离感,笑容濯濯如春月之柳,看得云浅兮又是一愣。
宋翎眼中亦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刚刚沐浴完的云浅兮,眼睫上似乎还凝着水珠,双颊微晕,皓齿朱唇,几缕湿发垂落鬓边,衬得她肤若白雪,玉质冰肌,广袖长衫松松罩在她身上,愈加显得她娇弱玲珑,楚楚动人。
他意识到她贴身穿着他的衣裤,心下一热,不自觉地握紧了掌心。
她的这副模样出现在擎苍寨中,便是邬铁也未必保得住她,他大概知晓她在山上为了掩盖容貌下的苦功了,真是难为她了。
“过来把姜汤喝了。”他说,声音有些低哑。
云浅兮向来顾惜自个儿身体,她虽忌惮宋翎,但也不愿着凉后喝那苦涩无比的汤药,暗中权衡一番,这才勉为其难地走到桌旁坐下,端起面前的汤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宋翎静静注视着云浅兮,幽深的眸中散发出灼人的光华,他敏锐地察觉出后者的动作越来越僵硬,不由得莞尔一笑。
重逢的喜悦过后,宋翎暗自揣测云朵这一年多来可能去了何处,他再次想到了将她带到穆奚峰跟前的云宥,云朵与云宥究竟是何关系?
那日他亲眼见到二人同室而眠,若不是相信云朵知晓分寸,他怕是要提剑问候云宥了。
云朵……云宥……
宋翎沉吟道,这两人的名字倒是十分契合。
“你与云宥是如何相识的?”他问。
云浅兮心下一惊,喉头翻涌起的辛辣味将她刺激地猛烈咳嗽起来。
宋翎体贴地轻拍她的背脊,替她顺了顺气,等她完全缓和了,才收回手枕在腮下,似是在等她的答案。
这个问题很是犀利,云浅兮想了想说道:“云三哥时常来我家铺子采买书籍,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宋翎知晓这样问不出实话,索性暂且搁置这些问题,对他而言,能再次见到云朵已是不易,日后自是有机会弄清这段经历。
他捉过云浅兮的右手,小心掀开她的衣袖,云浅兮大惊之下自是不从,用力想将手抽回来。
宋翎怕弄疼她,耐性极好地轻声呵斥道:“别动,我替你上药。”
好似有一根羽毛轻柔地拂过心尖,云浅兮鬼使神差般地放弃了挣扎,由着宋翎将她的袖口挽起。
雪白的肌肤曝露在明亮的烛光下,像是镀了一层秋阳的白瓷,细腻而温暖。
云浅兮在沐浴前便已拆去了纱布,太医署的药极好,伤口愈合较快,但即使这样泡过水的伤口看上去还是有些可怖。
除开这道刀伤,她的手臂上还有一些别的伤痕,因着年月久远,已变成泛白的疤痕。
宋翎的手指一顿,停留在靠近云浅兮手腕处的那道斜长伤疤上,心中微痛:“这是……”
他记得这道疤痕,是当初劫道时云朵面对张彪的刁难故意划伤的。
云浅兮不在意地说:“你是问这些伤痕吗?唔,我以前从山崖上跌下来过,崖底怪石遍布,这些伤是那时留下的。”
这套说辞自然是云宥杜撰出来的,云浅兮并未生疑。
山崖?
宋翎眸色一沉,难道说云朵在平芜山遭受了意外?难怪无论他怎么寻她皆是无功而返。
他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自责,他怎能忽略这种可能?若是云朵遭遇不测,他该如何自处?他恐怕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宋翎怕云朵瞧出端倪,尽管心底后怕,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静静为她上药。
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手上的动作极尽温柔细致,生怕弄疼了她。
云浅兮后知后觉眼下的情形很是不妥,但既已默许别人上药再来反悔似乎有失风度,更何况她现下扮作的儿郎身容不得她忸怩作态,想了想只得咬牙忍着,吃了这个哑巴亏。
云浅兮虽然面色一派平和,但是心里相当抗拒,一旦宋翎温热的手指抚过她的肌肤,她便忍不住会抖上一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更像是秋天的麦浪般层出不穷,煞是醒目。
宋翎不动声色地继续手上的活儿,心中却暗自嘲讽自己,这么拙劣的伪装竟还差点骗过他,实在不应该。
云浅兮内心万般煎熬,思量着平日竹雨替她换药要不了这么许久的时间,她只求宋翎能速战速决,偏偏他一派闲淡的样子,着实让人憋闷得慌。
她不敢开口催促,只能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以此分散注意力。
“那是什么?”云浅兮突然好奇地问道。
“唔?”宋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顺手将纱布扎好,抬眼便看见云浅兮略为怔忪地盯着他的手腕,原来是他为了方便上药挽高了袖口,露出了手腕上的云朵刺青。
云浅兮端详着这个奇特的图腾,喃喃说道:“好像乌龟……”
宋翎心中一动,想起当初云朵为他画上这个代表云朵手下的专有印记时,自己也曾这样埋怨过。
他的眼里覆上一层暖意,伸手抚过那片云朵纹样,怀念地说:“这是……云朵。”
“云朵?”
宋翎点头,轻声确认道:“是啊,云朵,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1
云浅兮没来由的鼻头一酸,眼里瞬间覆上一层水雾,她感觉到莫名的触动。
宋翎看在眼里,几乎就要抬手抚过她的眸子,却又生生忍住。
“怎么了?”他哑着嗓子问。
云浅兮回过神来,眨眨眼收回眼中泛起的雾气,摇摇头甩开这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追问道:“为何要纹一朵云在身上?”
宋翎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笃定:“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后面的话他未说完,云浅兮却感觉心中一阵苦涩,没有追问下去。
宋翎的目光再次投向手腕上的刺青,云朵用毛笔随手画的图案根本保持不了多久,他起初是为了应付她刻意没有用水清洗,后来图案的颜色越来越浅淡,她也不再“例行检查”,他却找来笔墨又沿着之前的印记细细勾勒了一遍。
想来从那时起他便开始作茧自缚了吧。
再后来,云朵与他决裂失踪,他派兵四处寻找皆无功而返,在他平生唯一一次醉酒后,将这个云朵“专有印记”永久地刻入了肌理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1先秦·佚名《卿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