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陆十七也是头次遇见这大变活人的戏法——尤其不是变出人来,而是把人变没有。
于是他当即要上田溏去一探究竟,说不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几位妇人放心不下,也一道跟着他往田里走了。
可还没等众人走两步,忽听得齐阿姊在众人身后破空呼呵了一声:“齐哥——”
众人一回头,正看见齐阿姊的丈夫,从房舍那边向屋棚这走来。
可那男人奇怪得紧,听见自己老婆喊还不上前来,反而在那一站——定住了。
其实这事不能怪齐大哥。
您想,这人本来在路上走得好好的,正寻思老婆今晚给做了些什么好吃的呢,便听得前边一个声音凄厉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然后又见一群女人齐刷刷地朝自己望来,那眼神殷切的劲头,好像要把他吃了一样,八尺的男儿头皮也要炸一炸。
这种时候还是得陆十七来解围。
他走上前去,跟齐大哥把前后情况一并解释了。
齐阿姊嗔怪地看着自家丈夫,埋怨道:“你去哪里了,可吓坏我了!”
“啊呦,嗐!俺上家去啦!昨夜里头刮了阵妖风,这不是!俺去拿铺盖啦,小娃子害了冻可咋办!早上跟你说了嘛!”齐大哥轻轻一蹭自己的鼻头,似乎对自己被群女人吓到,而感到不好意思。
陆十七轻轻一讪,心说:“这老哥是个北方人。”
齐阿姊刚想再说什么,就被那个丢了丈夫孩子的小妇人扯住了胳膊。
齐大哥也看出了各位忧心,便也没废话,仔细回想了一番才说:“俺今儿个下午回得早,从地里上来的时候,大家伙都还在干活呢……奥对了!俺见了一个外乡人,面生嘞很!从老张家地里过的时候啊,正见那人跟老张讲话哩!俺还跟老张打招呼,他理也不理俺。倒是那个外乡人跟俺说,晚上他们要去城西吃肉喝酒,问俺去不去,俺才不去嘞。俺就走了,冇理他!”
陆十七眼睑微微一蹙,想起了下午擦肩而过的那艘货船,他直觉事情并不简单。
几个妇人一听就急了:“可是我男人他、他从不吃酒,况且他还、他还……这时候他去城西做什么,也不跟我讲一声!”
“我闺女总不会也跟着去了吧?”
陆十七赶忙打断了她们的思路:“嗐!好歹知道人去哪了不!我呀,今天晚上就负责把人给你们揪回来!诸位不要惊慌,保障全须全尾交到各位嫂嫂手上!”
其实陆十七心里正打着鼓呢:“赶紧跑,让姐姐们反应过来非得跟着去不可!诶我小孩呢!”
正要四处找郎临,却见郎临已经站在人群之外了——太阳正在用尽这天最后的力气,去映亮这片天空,清风拂云也拂人,而郎临就站在那阵风拂起的青叶之中,身后是连绵起伏葱绿的山脉。
不知是景衬人、还是人衬景。
陆十七脚下飞快地瞄准了郎临,但嘴里还不忘打着哈哈:“各位嫂嫂,我去去就来。你们可看好自家孩子!可别让孩子再不见啦!”
不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陆十七抓起郎临的手腕就往城里跑,“小——李——哥——走啦!”
没忘了小李哥,是因为惦记他兜里的钱,跟良心发现没什么关系。
郎临半大天没吃饭,这会体力其实早就跟不上了,被陆十七这没心肝的大长腿拖着跑,脚底下直打晃,已经一句完整话都喊不出来了。
陆十七还能边跑边嚷嚷:“真是马到用时方恨无!这条路怎么这么长!”这货倒恶人先告状。
“马来啦!马来啦!别跑啦!”这时候,贴心的小李哥追了上来,“那马厩就在跟前,你怎么偏要用两条腿跑!城东是小,咱还没吃晚饭呢,跑得动嘛!”
陆十七听了喊话,这才停了下来。
郎临一把扯了面上锦布,双手撑在腿上直喘,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在心中无语:“老子中饭也没吃!”
陆十七一拍脑门:“啊呦!上马上马!叫我给急忘了……等一下,你怎么只牵了一匹马?”
“也叫我给急忘啦!快些!我要去吃肉!”小李哥说着话就策马跑了,只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郎临喘匀了一口气,一横心一闭眼,向着马背一扬下巴——这意思他无所谓两人同骑。
陆十七当下便后退一步,躬身抬手一气呵成:“您先请。”
郎临一扬眉梢,还是率先翻身上马。
陆十七也不客气,上马就十分自然地蹭在了郎临身后:“坐稳啊!咱走了——驾!”
马儿长嘶一声,扬起了前蹄——就算郎临努力稳住身形,两个人也好像靠得更紧了些。
这条通向河边的路走也走不了半个时辰,郎临却觉得过去了十年一般。
他闻见陆十七身上,有种酒窖里腌出来的沉香味,虽然郎临并不十分爱酒,但这次,仍旧是反感不起来。
那是一种十分馥郁的味道,隐约有一点甜,而更多是一种果子的香气——像是新开了瓶低糖的果酒般令人舒坦。
但是郎临不太敢切实地靠上身后这具“馥郁”的胸膛。
虽然说他的确对陆十七见色起意,但毕竟打了小半辈子光棍——并不是郎临自愿的,实在是因为他太像骗子了——咱也没有实战经验,确实不敢贸然动手。
可是,如果一切都符合郎临的直觉,陆十七真的就是那个救他于山崖的人呢?
那会不会,也是他给郎临准备的银两衣裳?
但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给他下毒的人不是陆十七,那他出现在郎临面前的原因又是什么?
现在郎临的脑子好用不少,把这一套分析下来,很容易便看出,这一系列的行为都十分割裂。
于是基本上算是能确定了,给他下毒的人,和救他于山崖、又给他留下银两的人,的确是两波没错。
一波还不能确定是不是陆十七,而另一波则根本连个头绪都没有。
也是思考到这,郎临才想起来,自己把那包银子都丢在忘南楼了——不过也无所谓了。
前方不远,便能看见乌篷船了,可不知为何,陆十七看见那在原地乖乖等着的船家,嘴角就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嘿,我还真怕船夫早就回家了。”
眨眼间,二人便到了近前,小李哥正在给那匹马儿拴在一旁:“您二位可算到了,亏得人家还在等我们,快走吧!”
上船之后,小李哥自告奋勇地跟船夫一道划船,两支船桨都被征用了,于是郎临和陆十七便又来到船尾坐在了一起。
天色已经擦了黑,余晖只见几缕还残留在西天边的云彩上,想必到了麟州湖便已是月儿初上了。
“说起来,今天好像是十五,怪不得麟起楼要在今天办宴会。”陆十七似乎在自言自语。
郎临肚子却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怪叫了一声。
“呦,小孩,中午饭也没吃吧。”陆十七好像终于想起来,是自己搅了郎临的中饭,“对不住对不住,一会到了麟州湖,我来请客。”
“只能你来请客,我身无分文。”郎临拍拍衣服,轻轻一扬眉梢,“对了,我问你,漠失镇的住户你都清不清楚?”
陆十七眯起双狐狸眼轻轻笑起来:“你是在质疑我?”
郎临牵起嘴角并不说话,也送给了陆十七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好吧,你要了解哪家哪户,自报上名来。”陆十七抱起了胳膊,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那位齐大哥,是不是村里唯一的外乡汉子?”郎临双手揣在袖子里,正暗戳戳摩挲自己那块红花梨木。
陆十七听到这句话,面上轻浮丢了八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染着邪气地探究:“你怎么也突然对这桩案子感兴趣了?”
如果小李哥在二人身边,说不定会一脸懵——齐大哥是城东唯一的外乡汉子,和这起案子能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已经有所察觉,是我多嘴喽。”郎临轻轻闭上了眼睛。
陆十七却以为他闭上眼睛,是想回避谈话,心里莫名有点着急,倒有些责怪起自己来:“要不借此机会,我们梳理一下?”
“你自己梳理去。”郎临还是闭着眼。
陆十七也不嫌,倒还乐颠颠的:“幕后之人其实已经露出马脚了。今天见到麟起楼阵仗搞这么大,我就猜到肯定有人要坐不住,想趁机搞点破坏让我自乱阵脚。”
“所以你才执意要上麟州湖凑热闹。”郎临轻轻睁开眼睑,施舍了陆十七一个眼神。
陆十七晃出一口白牙,接着说道:“我也报了信,让人悄悄跟着下午那艘船。只是没想到,他们没绑孩子妇女,倒是绑了几个壮汉。早知道我就揪住那个草帽跟他打一架!这么多男人我怎么搞得回去!”
郎临了然,陆十七说的是下午那艘和他们擦肩而过的船只,当时那戴着草帽的船夫,还眼神阴恻恻地打量过陆十七。
陆十七紧接着道:“而如今,汉子们都跟着那个草帽走了,甚至所有人都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一声……齐大哥肯定没问题,他身世家底都干干净净,是个简单的外乡人没错。
所以只有可能是那个草帽坏事,他能悄无声息地转移走这么多男人,到底有什么本事?下药?他不可能拖得走那么多昏迷的男人,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能控制住那些人。说不定,乡亲们中邪也跟他有关。”
“而这其中,偏偏只差了一个外乡的齐大哥。”郎临摩挲着那块木头,淡淡开口,“一切都天衣无缝:齐大哥正巧有事回家,就算见了那个陌生人他也并不理会——但你就是觉得哪里有古怪。”
“就是这意思。”陆十七抱起手臂,靠在了身后的乌篷上。
他唇边带着浅笑,一双狐狸眼在残剩的天光里闪烁着,目光轻轻放在面前半瞌眼睑的郎临身上。
然后,百年之前那股子两人心心相通的感受,又在陆十七心里蔓延起来了。
乌篷船悠悠转了个道,城里华灯一下子就映亮了二人的面庞。
熙攘人声和着热闹灯火,转瞬就把这艘小小的乌篷船包裹了进去——他们好像终于回到了人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