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谷之海
这只先锋小部队为首的是五长老。五长老的脸干瘪得厉害,下巴尖得吓人,像个冰锥子似的挂在他那稀疏的波浪卷头发底下,有些不协调的诡异感。
鸾歌听着声响,着急忙慌要躲起来。
先出声的是躺在土炕上的无年,他虽然不能翻身,还是双手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昂首向五长老恭敬道:“这位尊长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五长老手持一柄大刀,刀尖往地上一刺,整个人的气势都提了起来,拿腔作势道:“自然是来捉拿魔族后裔鸾歌归案。”
鸾歌一听魔族这个词,又想吐又想逃,还想给往为老不尊的五长老脸上画个乌龟王八蛋,一时间乱了阵脚,只是躲在那条未完工的蓝翎羽衣后头,露了两只眼睛出来。
她想,或许无年会帮忙拖延拖延帮她跑路,至少五长老要捉拿的人,不是他。
“想必您要捉拿的人,就躲在衣服后面,请灵族五长老移步,验明正身。”无年毕恭毕敬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算你识相。”五长老几步便走到了鸾歌的身后,把鸾歌小小的身子提溜起来,鸾歌张牙舞爪地在空中划水,画了几个圈圈,没挣扎几下,这么容易就捉拿归案了。
鸾歌心中有一万颗地雷炸了——李无年,你就这么出卖我。亏我还信任你,给你那么多东珠,你为商不仁!
鸾歌她泪眼汪汪,无年用蜘蛛网网住的那只飞奴,也不知道飞往何处去了。总不能被人炖了鸽子汤喝吧。
鸾歌被五花大绑地架了出去,一路上多少双五长老门下弟子的眼睛,把她当做了走马灯,接力审视着这个“魔女”。说是魔女,他们却一点儿没有害怕魔女的样子。
鸾歌挣扎地像只毛毛虫,又无力又扭曲,难看极了。
这一队人马刚要出岩洞,五长老大手一挥:“等等。”所有人便严丝合缝地停在了原地,包括被架着的鸾歌。
五长老本不瘸,非要拄着他那把大刀,用力地捶地,一步一铿锵,装出气势来。他凑到土炕前仔细地瞧了瞧无年,吓得无年把外袍裹得紧紧的。五长老佝偻着腰,凑到无年跟前,严肃地问道:“这位公子怎么这么眼熟,似曾相识。”
五年的眼珠子机灵地转了转,灵药便心领神会,袖内指尖暗暗一弹,将岩壁上油灯弹灭了好几盏,这岩洞里的光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
无年一副小媳妇儿难见公婆的模样,向五长老低了个头,道:“我们做生意的人家,哪里见过您这样尊贵的人。”
“你没有见过我,怎知我身份尊贵?”
无年穿好了外袍,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哑声道:“鄙人虽然出身于乡野,但也略微见过一点世面,像您这样号令群雄的人,今日这个架势,怎么可能不是贵人呢?”
五长老环视这岩洞周遭,眼神在那一面流火旗处停了下来。他的面色逐渐缓和下来,又是大手一挥,号令随从将出鞘的兵器都给收回去。他也终于舍得将自己的刀缓缓放回刀鞘,道:“原来是商帮帮主,做生意做到我们流波岛来了。”
灵药在一旁连连点头,指着未完工的蓝翎羽衣道:“大人,我们远道而来,不过是想学习蓝翎羽衣的制作技巧,有朝一日若是能在岛外售卖羽衣,想必获利颇丰。”
五长老好管闲事,命人将这即将完工的天价羽衣顺道卷了,打算一道带走。走之前,还不忘记给自己脸上贴金:“纺织、缝纫技巧都可以学习,但是这羽衣是我们岛上的珍宝,轻易不外传,你们还是别打羽衣的主意了,我今日暂且帮你们带走,免得你们被抓住了没办法交代,想必你们不介意吧?其他的,你们学了就学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无年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几个恭敬的词汇:“岂敢岂敢,贵人愿意带走便带走就是了,请贵人慢走。”
鸾歌气鼓鼓地被架走了,她这会儿还没功夫害怕五长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她只是觉得寒心,就算是打不过五长老,无年这个没骨气的,就这么把自己给供出来了。凶神恶煞的五长老还没验明自己几斤几两,他李无年便着急要“跪地求饶”了。
没用的男人!
碧落谷,水谷之海。
被五花大绑的鸾歌刚松了绑,下一刻钟便被塞进了一个铁笼子里。她一只手拽着五长老小喽啰的衣袖不肯松手。她大喊道:“好歹我也是你们大师姐,平时毕恭毕敬的,怎么今天就给我扔到铁笼子里,对得起我吗你们!喂,你们到底要送我去哪儿啊!”
倘若她真是魔族,合该这个铁笼子外再罩一个金钟罩才对。但这一帮人,好像只是把她扔在这里,其余便都扔到一边不管了。
没一点怕她的模样。
也许是鸾歌平时人品还不错,没少带着大家逃课掏鸟蛋,灵术课倒数第一永远是她,挨骂的、不成器的也永远是她,平时她个人替师弟们挡了太多责罚,有个面相柔和的弟子,便悄悄折返,离了队伍,告诉她——这就是书上说的,关押流波岛大奸大恶之人的碧落谷。
有诗云,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来了碧落谷,岂不是下一秒就要入黄泉。
鸾歌掐了自己一下,好疼。果然,不是做梦。
这里的气候奇怪得很,有时候天旋地转,如洪浪滔天,有时候只能听见细细的水流声,有时候臭气熏天,有时候是一阵连绵规律的敲钟声——像极了她饿肚子时候的咕噜声。
这地方怪得蹊跷——鸾歌读过的话本上说,流波岛一位坏事做尽的大恶人在碧落谷,升天成仙,成了天上司惩戒的仙官。为了纪念在此地的修行,他便将肉身的胃留在了这里,化作了牢房。
鸾歌闻到这股酸臭味——难不成就是那个仙官的胃?
她试图闭眼屏息,这辈子再也不想闻到这样的味道。
“什么人!”鸾歌感觉到有一只手指试探了自己的鼻息,她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绵绵如玉,温温软软。
她睁开眼,吓了一大跳,双眼皮上的褶皱猛得一下变成了三层:“娘,你终于来了!你……你不知道刚才五长老有多凶,他私会——”
关键时刻,鸾歌本想说出她在山顶上看到的一切,整个人却被折返的五长老一个灵术给定住了。她想到自己放在那只飞奴脚上的信,还没送出去,心里便期期艾艾,不是滋味。
虽然她不说什么,可是娘还是相信自己,会帮她主持公道。
凉秋面带愠色,嘴角一勾,盯着五长老嗔道:“五师弟,碧落谷关着的都是岛上穷凶极恶的歹徒,鸾儿做了什么亏心之事?我们流波岛又怎可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传言而惩罚我们的弟子?”
“呵,弟子?师姐,我们的弟子会擅闯禁地,盗走仙籍吗?如果今日不给鸾歌一个处罚,那岂非人人都可以自由出入禁地,”五长老冷笑一声,继续道,“囚禁鸾歌,也是为了保岛上安宁,给大家一个交代。”
五长老的脸古板地很,他两腮的肉因衰老而微微垂下,面部这两块肉顺着他说话有板有眼一动一动,像一只尖脸胀眼金鱼鼓动着两腮。
“鸾歌是岛主的弟子,即便犯了错,也应由岛主处置。”凉秋下意识把鸾歌护在了身后。
“岛主闭关修行,您代行岛主之权,又怎可监守自盗!魔就是魔,若是放任其自由生长,倘若有一日鸾歌成了气候,真的失去控制,又有谁敢承担这个责任?”
五长老皮笑肉不笑,冷冷道:“师姐,我这不是要逼你们,身为岛上的当家人,难道不该为大家考虑吗?不过是个非亲非故的小女孩——”
凉秋迎上前去,一根细鞭子把五长老的胡子给揪了好几根下来:“师弟休要胡说!”
五长老捂着嘴念念有词,只是听不出说什么。凉秋姑姑话音刚落,五长老将手举过头顶,袖箭便嗖地一声,往天上飞去。袖箭一出,水谷之海外如电闪雷鸣,喊声震天。
不一会,五师叔门下弟子便聚集完毕,齐声振臂高呼——
“囚禁魔头,保众弟子安宁!”
“囚禁魔头,保众弟子安宁!”
“囚禁魔头,保众弟子安宁!”
好厉害的口号,瞬间让鸾歌的头衔从区区魔女升到了魔头。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响,弟子们举着火把,火光冲天,细细一数,除了五长老门下弟子外,其余师叔门下弟子亦甚众。这些素日里熟悉的脸庞,在叫喊中变得狰狞。也许魔头一说,并没有得到证实,也许这一切只是空穴来风,可有谁会冒险让一个魔头生活在自己身边呢?
鸾歌问自己,终究是大家信了这个传言,还是这岛上的人,也跟五长老一样,跟魔族早已暗通款曲。
地上很凉,这股凉气从地上一直凉到鸾歌心里。
凉秋也将鸾歌护在身后,一路护送她到水谷之海入口。入口乌泱泱的人群,气势昂扬。凉秋呵斥道:“你们不经诏令,岂敢来此聚集。”
众弟子顿了一下,声音小了少许,五长老一个眼色使过去,请命的声音越发大了。火光掩映下,映地五师叔脸上油光四溢,他得意洋洋的面孔,示意这完全是他的手笔。
“大胆!”凉秋吹了一声口哨,天际一只蓝翎鸟听了召唤,唳声响彻云霄。鸾歌知道,娘是要召集自己门下弟子来抗衡五长老。
鸾歌刚要松一口气,却发现这只蓝翎鸟身后还跟着两架蓝翎舆车,数十只蓝翎鸟追了上来,鸟冠贲张,撕咬起凉秋姑姑的那只座驾。
凉秋认出来为首的两只蓝翎鸟是六张老和七长老的座驾,在人群中也找到了追随五长老的二位,怒不可遏道:“老六、老七,你们什么时候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天边传来阵阵惨叫,鸟族同类相残。
寒风起,只着了一层单衣的凉秋弱不禁风,势单力薄。
鸾歌闭起了眼,一时间风声鹤唳。
她鼓足勇气,想着要不就把她关起来吧。她是不是魔,日久便知。算一算,子时将至,明日便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辰,在牢狱里过生日,还真是稀奇之事。
“快看,蓝翎鸟群散开了!”鸾歌还未开口,人群中仰头望天的人越来越多。
虽是深夜,天空的底色逐渐明亮起来,如火烧一般的云彩逐渐飘来,云朵后滚着浓浓的黑烟——着火了!
天边降下的第一缕火焰,来自高达三万尺的平流天。如流星一般,这火焰一团一团由四面八方飞来,奔向了一个方向。
五长老眉间一锁,突觉大事不妙,大叫道:“是飘渺阁的方向,有人在引‘天火’焚烧飘渺阁,快!去救火!”
弟子们举着流动的火把在地上跑着,追赶着天际赤色的烟霞。
很多年后,有记性好的弟子还记得那晚到子时,天上一共飘下了十二团红色的火焰和一团淡蓝色的火焰——如果忽略五长老的怒吼,坐下来好好欣赏天上的奇景,说这场天火是敬贺生辰的生日焰火也不为过。
飘渺阁一声钟鸣摇摇晃晃。
子时至,恰好是十二月初一。